伊朗现代史4.2 社会主义运动
社会主义运动(1941-1949)
对上层阶级的第一个真正的挑战是社会主义运动。礼萨·汗退位一个月后,由伊拉吉·伊斯坎达里(Iraj Iskandari)所领导的一批欧洲留学生和前政治犯在他的叔叔家苏莱曼·伊斯坎达里(Sulayman Iskandari)家开会,宣布成立图德党。伊拉吉·伊斯坎达里在1979年前一直是该党的掌舵人,他是叶海亚·伊斯坎达里(Yahya Iskandari)的儿子,叶海亚是一位卡扎尔王朝的王子,在1906年革命中表现十分激进,在1909年的政变中他被逮捕,不久后去世,很多人认为被监禁加速了他的死亡。虽然出身贵胄,但伊斯坎达里家并不富裕。伊拉吉·伊斯坎达里层接受奖学金资助前往欧洲留学,在哪里他受到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20世纪30年代,伊斯坎达里回国后不久,他与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被逮捕,罪名是传播共产主义。他们被称为著名的“五十三人。”1941年8月出狱后,伊拉吉·伊斯坎达里和他最亲近的朋友们决定组建一个具有广泛吸引力的政党,不仅要吸引他们这一代的年轻激进知识分子,还要吸引老一代的共产主义者和有进步思想的爱国者。因此,他们将自己的政党命名为“图德党”,又或者称为“人民党”。
伊斯坎达里在回忆中说,他们计划建立一个由“民主、爱国和进步力量”组成的广泛的运动来克服过去的宗派主义。他们成功地说服了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苏莱曼·伊斯坎达里接受党主席的职位。后者自1906年以来一直在国家政治中享有高位,他也是1909年政变中被捕的代表之一。他曾在第一届议会中领导自由党,在1910年代领导民主党,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领导民族抵抗政府;他曾被英国人关押在印度,后来成为与森林游击队交换而释放的俘虏。他还在1920年代创立并领导了社会党。他的亲戚也在创建妇女组织方面发挥了作用。他最初支持礼萨·汗的改革,甚至担任过礼萨·汗政府的教育部长,但在礼萨·汗取代卡扎尔王朝自立为沙阿时与其决裂。因为他赞成以一个共和国来取代卡扎尔王朝。在礼萨·沙阿执政期间,一直安静地生活在一个两室一厅的公寓里。可能是由于他的生活简朴,英国公使馆将他描述为“一个毫不起眼的卡扎尔王子”。他一直担任图德党的主席,直到1944年去世。因此,他的一生跨越了40年的激进主义。在接受图德党主席职位时,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即该党的意识形态尽管是激进的社会主义,但不应该用反对伊斯兰教的宣传来对抗虔诚的穆斯林。他相信,过去的社会主义运动由于不必要地与虔诚的信徒对抗而损害了自身的威望。苏莱曼相信自己之所以能在1909年的反政变中幸存是因为自己在被警卫抓去处决的时候,自己在做晨祷。但他和图德党其他创始成员一样,希望创建一个群众基础广泛的政党,以吸引社会主义、爱国主义、民主主义,甚至是立宪主义的拥护者。该党的第一个纲领宣布:
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动员伊朗的工人、农民、进步知识分子、商人和手工业者。我们的社会有两大阶级:掌握生产资料的剥削者和没有任何生产资料的劳动者。后者包括工农群众、进步知识分子、商人和手工业者。他们辛勤劳动却一无所获。他们也受到暴政的无情压迫。如果我们能够彻底革命旧社会,那么劳动者将会得到他们所应得的财富,除了锁链他们什么也不会失去。同时,当我们批判独裁专制时,我们批判的并非特定的个人,而是产生独裁者和剥削者的阶级社会。1941年8月,许多人认为礼萨·汗的退位在一夜之间结束了独裁统治。但现在我们可以更清楚的看到,礼萨·汗所遗留的压迫的社会阶级结构依然存在。更糟糕的是,这一结构依然在制造着小礼萨·汗——即封建地主与寡头资本家们,他们通过掌握生产资料继续剥削我们的国家。这一宣传非常成功,到1945-1946年,图德党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群众性政党。除伊斯法罕外,图德党还拥有六个议会席位。有三个内阁部门被图德党所掌控:教育部、卫生部和贸易部。其主要报纸《领袖报》(Rahbar)发行量创纪录的超过10万份,是半官方报纸《消息报》(Ettela’at)的三倍。图德党还拥有5万名核心党员和10万名外围党员。他在78个城镇有分部。在五一劳动节和宪法节,图德党发起的节日庆祝活动能吸引大部分主要城市的群众。在德黑兰,他们的节日庆典吸引了4万到6万人。它还与伊朗党、社会党和森林党等其他进步团体结成了联盟。
图德党给《纽约时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表示在公平公正的选举下,图德党可以赢得40%以上的选票。它还说图德党第一次激起了群众的政治思考和行动。布拉德则认为“图德党是伊朗唯一能够团结一致的政治力量,它的力量足以将任何潜在的强大反对派扼杀在萌芽之中。因为全国的新闻界和劳工界都被其所控制。”布拉德的美国同僚则报告说“图德党是伊朗唯一大型的、有组织的、运作良好的政治机器。”英国内阁的一位成员则表示“我无法忽视图德党,尽管图德党是一个公认的革命党,但它完全可能是未来的执政党,并且将会照顾波斯劳动者的利益。”驻伊朗各省的英国领事们也同样对图德党印象深刻。阿巴丹领事报告说:“炼油厂和油田的安全,以及英国人员的安全,都取决于图德党的态度。”巡视里海的英国官员报告说:“图德党在吉兰和马赞德兰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各项事务的控制权实际上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伊朗的政治”一份英国报告表示“已经成为有产者和无产阶级之间的斗争,而图德党则自然拥护后者。”英国驻马什哈德的领事说得更清楚:
中下层阶级的状况并不比礼萨·汗统治的黑暗时期好。头号窃贼退位了只是为更多的中层窃贼让出了道路,这些官员作为一个整体,对人民的盘剥几乎和旧日一样彻底。市民和农民不仅被地方官员、警察和宪兵用老办法剥削,而且还发展出了新的剥削办法,通过这种办法,他们每天都在被垄断者和官方保护的私人敲诈勒索。他们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图德党策划的人民起义。图德党获得了城市工薪阶层和中产阶级—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大部分支持。到1945年,英国报告说图德党领导的联合工会中央委员会有33个附属机构,工会成员超过275000人。这占据了全国工业劳动力的75%,在该国346家现代工厂中大部分都是其会员。其成员包括45000名石油工人、45000名建筑工人、40000名纺织工人、20000名铁路工人、20000名地毯编织工、11000名码头工人、8000名矿工和6000名卡车司机。中央委员会在5月显示了其威力。1946年,中央委员会整个石油工业中组织了一次大罢工。英国大使馆报告说,英伊石油公司别无选择,只能承诺给予8小时工作制、周五工资、加班费、更高的工资和更好的住房,因为工会事实上控制了胡齐斯坦以及炼油厂、油井和管道。图德党接着迫使政府颁布了中东第一个劳工法来确保这一胜利。该法律承诺了八小时工作制、每年六天的年假、五一劳动节、劳动保险和失业补偿、基于当地食品价格的的最低工资、禁止童工、工人有权组建独立工会。英国领事也私下承认说:那些老板们,包括英伊石油公司,通过“贪婪”、“傲慢”、“剥削”和对劳工的“践踏”将这个国家带到了崩溃边缘。“我们正看到一场新的社会运动的兴起。工人所取得的优势是相当大的,他们肯定会继续让老板们感受到他们新获得了力量。”工会的成功促使英国保守党政府在德黑兰任命了一名劳工专员,其明确的任务是使“个别成员脱离图德党。”
图德党在领工资的中产阶级之中的力量同样强大。不仅相当多的专业技术人员和白领被其吸引,许多知识分子也加入到图德党的行列之中。在其成员和同情者之中—或者说追随者—有许多是国家的高级知识分子。这些名单就像是伊朗当代名人录一样:萨迪克·赫迪亚特(Sadeq Hedayat)、博佐格·阿拉维(Bozorg Alavi)、萨迪克·邱巴克(Sadeq Chubak)这三位是伊朗当代散文写作的领军人物;艾哈迈德·沙姆鲁(Ahmad Shamlu)、尼玛·尤什(Nima Yushej)这两位是当代伊朗诗歌的开创者;传统文学的桂冠诗人(即官方任命的宫廷诗人)穆罕默德·塔齐·巴哈尔(Mohammad Taqi Bahar);五位著名的伊朗历史学家赛义德·纳菲西(Said Nafisi)、迈赫迪·巴姆达德(Mehdi Bamdad)、穆罕默德·塔玛东(Muhammad Tamaddon)、莫尔塔扎·拉万迪(Morteza Ravandi)和亚希·阿林波尔(Yahyi Arinpour);伊朗现代戏剧的创始人诺辛(Noshin)、罗瑞塔(Loreta)、侯赛因·凯尔赫瓦(Hussein Khair-Khaw);伊朗剧作家古拉姆·侯赛因·赛迪(Ghulam-Hussein Saedi);两位著名散文家贾拉勒·艾哈迈德(Jalal al-e Ahmad)、马哈茂德·埃特马扎德(Mahmoud Etemadzadeh);伊朗最早的电影导演戈勒斯坦(Golestan);以及帕维斯·纳特尔·哈拉里(Parviz Khanlari)、纳德尔·纳德普尔(Nader Naderpour)、穆罕默德·塔法佐里(Muhammad Tafazolli)、穆罕默德·莫因(Muhammad Mo’in)、费雷登·塔瓦罗里(Fereidun Tavalolli)、瑟亚乌什·卡斯拉伊(Siavesh Kasrai)等著名文学家。他们的队伍还包括许多著名的律师、医生、工程师、建筑师、音乐家、艺术家、雕塑家和大学教授。这些知识分子在图德党俱乐部以及德黑兰北部的电影院和剧院附近的私人咖啡馆里进行社交。他们的主要聚会场所是诺辛的萨阿迪剧院和萨迪克·赫迪亚特与博佐格·阿拉维喜欢的菲尔多西咖啡馆。用《伦敦时报》的话说,图德党在其鼎盛时期吸引了“伊朗最有才华,受过最好教育的一代人。”
然而,图德党在1945-46年遭遇了严重的挫败。其主要原因是苏联要求获得伊朗北部石油的特许权,以及苏联对库尔德斯坦和阿塞拜疆独立运动的支持。苏联对石油特许权的要求让图德党深感震惊,尤其是图德党的议会代表刚刚谴责了政府在俾路支省向美国公司提供特许权,而他们在胡齐斯坦省的工会组织一直在呼吁将英伊石油公司国有化。图德党试图进行“止损”的努力,与苏联“平等”的分享石油特权。这比只能从英伊石油公司哪里获得20%的利润要慷慨多了。然而,苏联这一要求还是成为左派和民族主义者分道扬镳的尴尬岔路。布拉德报告说,许多图德领导人私下里告诉首相,他们反对苏联的要求,并且支持将所有石油谈判推迟到战后的官方政策。
苏联支持库尔德斯坦和阿塞拜疆独立的运动对图德党更具破坏性。1945年9月,苏联出于某种只有自己知道的原因,资助了要求地方自治的库尔德和阿塞拜疆民族组织。要求省级自治的库尔德人和阿塞拜疆人团体。贾法尔·皮萨瓦里(Jafar Pishevari)是一位老资格的共产主义者,他拥有自己的独立报纸,不屑于与图德党的年轻马克思主义者打交道。这一时期,他突然重新发现了自己的根是属于阿塞拜疆的,意识到他的家乡阿塞拜疆长期以来被剥夺了“民族权利”。在苏联的支持下,他建立了阿塞拜疆民主党,并与阿塞拜疆的武装志愿者一起,接管了伊朗的阿塞拜疆省。一个类似的“起义”也发生在邻近的库尔德斯坦。苏联也为他们提供保护和支持,直到他们于1946年5月从伊朗撤军。这些危机进一步让左翼和民族主义之间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伊拉吉·伊斯坎达里事后表示,为了与苏联的社会主义者站在一起,图德党领导人只好公开支持阿塞拜疆和库尔德的起义势力,但私下里他们仍然“困惑”、“惊讶”和“震惊”。一些图德党领导人甚至向苏联共产党提交了抗议信。一位领导人写信给莫斯科,暗示整个灾难性的计划是巴库的地方官僚做出的,以维护他们的“个人利益和权势”,并以此反对伊朗和苏联。信中还争辩说,这些地方独立运动想要的是区域自治和文化权利,而不是政治分离和独立。这些地方政府推行了一系列改革,尤其是在阿塞拜疆,在那里,地方政府给予妇女以选举权;大不里士大学的建设奠定了基础;以立宪革命中的本地英雄的名字来重新命名街道;并进行了全国第一次土地改革,分配国有土地,没收大庄园,并增加佃农的土地份额。然而,这些改革没能让这两个政府维持下去,一旦苏军撤出之后,这两个政府的寿命就只有12个月。
政府借此对图德党进行了严厉的打击。政府指责该党协助和教唆“分裂主义”,对其领导人发出了逮捕令,包括被迫流亡的伊拉吉·伊斯坎达里。接着,政府与英国人一起策划了一场南方部落的叛乱,叛乱由卡什卡伊人、巴赫蒂亚里人、博伊尔艾哈迈德人、库尔德的卡尔胡尔部落和阿拉伯的卡布部落所主导,用来反对布什尔、亚兹德、设拉子、克尔曼和克尔曼沙赫的图德党组织。德黑兰也实行了戒严,取缔了工会,并在整个伊朗北方查封图德党俱乐部和党的支部。更彻底的是,在1949年2月,一名刺客刺杀沙阿未遂,沙阿借此宣布全国戒严,彻底取缔图德党,禁止其报纸,尽可能多的逮捕图德党领导人,并对那些设法逃脱的人进行缺席审判。他还逮捕了其他反对派人物,如与图德党毫无干系的卡瓦姆;封禁批评皇室的报纸;并召开制宪会议以加强君主权力。制宪会议被迫赋予沙阿权力,令其有权解散议会,条件是只要在6个月内召开新的议会,并允许组建一个由60名参议员组成的上议院,其根据1906年宪法的规定,其中一半参议员可以由沙阿本人来提名。他让塔基扎德和哈基米等年长的贵族担任参议院,而这些人现在愿意向沙阿奉上武装部队的全部权力。参议院立即授予已故的礼萨·汗“大帝”(Kaber)的头衔;并为他举行了国葬,尽管宗教人士拒绝将礼萨·汗埋葬在马什哈德、库姆或阿卜杜勒·阿齐姆沙阿圣陵等宗教圣地。但礼萨·汗最终被埋葬在德黑兰南部的一个拿破仑式陵墓中。参议院还悄悄地将礼萨·汗的大量的财产从国家手中再次转给了王室。沙阿重新确立了对宫廷的控制权。因此也毫不奇怪,英国和美国大使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沙阿将未遂暗杀转变成了一场保皇派的政变。
虽然图德党的执政十分短暂,但是其思想文化的影响力却经久不衰。图德党第一次在伊朗引入了群众政治、群众参与和群众组织的概念,包括党小组和党支部、党的会议和代表大会,以及党报、政治局和中央委员会。也从其他国家引入了“民主集中制”、“大众民主”等术语。图德党也编辑出版了第一本波斯语政治词典,普及了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法西斯主义、统一战线、资产阶级、贵族、寡头、反动、进步、群众、劳苦大众等政治词汇。它也普及了阶级身份、阶级冲突和阶级动态性的概,以至于连保守派也开始使用这种词汇,并声称“仁慈”、“家长式”的统治最适合保护农民和工人。此外,图德党灌输了一个新的概念,即国家有责任为公民提供基本衣食住行等生活所需。它的流行口号是“人人有工作,人人有教育,人人有健康。”权利开始与社会民主而不是自由放任经济的自由民主联系在一起。此外,它将土地改革和从根本上改变地主和农民之间经济关系的要求引入政治。图德党倡导“耕者有其田”的理想。最后,它在政治上引入了妇女应享有与男子相同的政治权利,特别是投票权的理想。
图德党还大大加强了伊朗人的国家认同,强调伊朗是一个古老的文明,并且与其他周边所有国家都不同的文化特质。虽然它嘲笑礼萨·汗政权的种族理论,但图德党依然强调前伊斯兰教时代波斯的伟大和重要性。它庆祝诺鲁孜节,赞美古波斯文明,对波斯文学,特别是《列王传》赞誉有加。著名的戏剧家和图德的早期成员之一诺辛就是最早波斯史诗再次阐释以推进激进主义的人之一,他谴责君主,赞扬民间的起义者,比如铁匠卡维。同样,图德党也将立宪革命美化为由进步知识分子领导的爱国民主运动,并将自己置于立宪运动的漫长叙事之中。更重要的是,图德党首次提出了将英国控制的石油工业完全国有化的要求。1946年的五一劳动节,英国驻霍拉姆沙赫尔领事震惊地注意到,一位女性演讲者不仅要求制定同工同酬的、全面的劳动法,还要求将石油工业完全的国有化,指英伊石油公司剥削压榨了“伊朗的财富”,并在笼络走狗上的花费超过了付给伊朗工人的工资。这也许是在伊朗第一次听到石油国有化的呼声,但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