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写给自己
□鄢子和
为什么写作？首先引出话题是人活着有什么意义。童话作家汤汤名篇《别去五厘米之外》，写在俗世尘埃混沌挣扎的生命脱离匍伏终生的生命轨道的危险性，而庸常凡人的最大冒险和诱惑，就是升腾尘埃两厘米之外的妄念及蠢动。在轨道中蹓达混世安稳平静，脱离轨道的危险旅行充满意外和不测。
写作犹如采矿，最大的资源和资本，一是咀嚼感悟自己经历感受的人生，二是见到优秀可欣赏的作品，得好好思考人家为什么这样写，如此写作的优秀和不凡意义在哪里。至于放纵青少年的写作爱好，一头栽入码字生涯能否取得世俗的成功，只有鬼知道。若把写作当作人生荣辱和生存依靠的筹码，那真是危机四伏的冒险。人生上半场不妨放开进攻，下半场可不能忘了防御。像我从高中开始涂鸦了几百万字，与工作有关居多，与爱好有关也不少，说起成果几乎清零。写作到底给我带来什么？中毒文字一事无成。
2019年9月，我和几个浙江同道到广西北海参加文学培训，听了许多老师的课，感悟不少；但更多是听了大海的课，感悟丛生。
有人说，海已经装下地球上所有的水了，它还要装入天空撒下的所有雨水，海甚至可以装下天空和人心，海里的文学是海枯石烂也写不完的。
在北海期间，宾馆紧靠大海的银色沙滩，几乎早晚两次必到潮涨潮落的海岸线走走，每次滩涂冲浪过后，一撮撮新鲜的沙滩洞穴中会跑出成千上万只小螃蟹，它们执戟举叉迎着海浪呐喊吆喝，合着海浪起伏的节奏蹦跳着芭蕾舞，在我眼里仿佛全世界的大小文青都手拉手冲到了大海边。
写作不仅是行走滩涂拾捡贝壳和各式海鲜，也不止是碰海冲浪，还要潜泳深海探宝掘金，在海底世界获取世间珍稀。而要真正懂得海拥有海，就要执着坚守成为大海用所有的咸和盐播撒撞击的岛屿，让千疮百孔饱经沧桑的岛屿成为美人鱼和海鸟栖息的床榻。
海是不可穷尽的，天空和宇宙更是如此，为什么人类写作只能有限表达？好多真实厚重的文字难得见光，就让它们先在海底和岛屿下面埋着。写作人多如螃蟹和海鱼，很容易遮蔽和忽视，这一行人多了，即使成名成家也不一定过上安逸日子，想在写作上创造财富和地位，那是大海掏金的概率。
放开写，视写作为写给自己的长信和留给世间的遗言。
英国19世纪初期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乔治·戈登·拜伦（1788－1824），天生跛足，出生没落贵族租住的简陋破房，10岁继承家族世袭爵位和纽斯泰德府邸，思想立场却是贵族统治阶级的叛逆。他在哈罗公学和剑桥大学就读时，除了广泛浏览闲书和野书，大好年华耗费在射击、赌博、饮酒、打猎、游泳、拳击等各种浪荡活动，渴望见识过书中记载的真实世界和胜迹才提笔写作，所以漫游欧洲和西亚就成了他最好的教材和课桌。在众多国家遗址名胜中，他特别钟情希腊和古罗马，拜伦虽然是跛腿放荡子，却有米开朗琪罗雕塑大卫的气质和风采，边漫游边创作《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和长诗《唐璜》。他的所有诗歌，塑造叛逆的“拜伦式英雄”，歌颂为理想和自由战斗的勇士，一个个叙事抒情主人公，都可以昂然迈入《荷马史诗》。
拜伦是英国首相丘吉尔非常崇拜的老校友，我在湖州念书上外国文学课，罗志野老师隆重推出拜伦章节，用铿锵悦耳的抑扬顿挫的音节念出诗人全名，仿佛拜伦刚从炮声隆隆的山顶冲向战场。当时土耳其入侵希腊，他就变卖家产组织军队自任总司令投入希腊民族解放运动，直到受寒病倒战场，希腊解放独立政府为他举行国葬。拜伦最好的作品不仅写在如落叶纷飞的纸上，更化为行动写在硝烟弥漫的大地和战场。
出生医生家庭陷入灵魂分裂和拷问的伟大小说家陀斯妥耶夫斯基（1821-1881），癫痫病9岁开始发作陪伴终生。虽然他善于精神分析和心理描写，但不仅治愈不了小说中的病人，更难治愈现实中的自己。1849年11月16日，他因牵涉参与反对沙皇的革命活动被捕判处执行死刑，可在行刑前一刻又匪夷所思改判流放西伯利亚。在西伯利亚流放和释放就地服役的10年，他的癫痫病特别严重，只有笃信宗教和哲学思辩反省自己。在流放前，陀氏写出知名中篇《穷人》，1860年是他从流放地返回圣彼得堡的第二年，他发表赢得世界性声誉的长篇《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不久，他的第一任妻子和兄长相继逝世，濒临破产陷入债务消沉和出版商的挖坑绑架，类似他欣赏的巴尔扎克创作和生活轨迹。1866年，他的代表作《罪与罚》出版，却无力改变他生活和情感的困境，两年后完成小说《白痴》和《白夜》，1872年写就了小说《群魔》，1880年发表最后一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他还想写《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并完善生前一直没发表的《地下室手记》。1881年2月9日，他写作时笔筒掉在地上，滚到柜子底下，他搬柜子用力过大血管破裂，当天去世。
陀斯妥耶夫斯基被翻译成中文的小说，我在湖州念书时几乎全看过，俄国知名小说家中看他小说最累，但心灵震撼和精神记忆也最深。陀氏小说主题有三个方面：描写被欺凌和侮辱的小人物，描写自我分裂多重人格的人，表现人性复归。1867年，陀氏与第二任妻子安娜·格利戈里耶芙娜·斯尼特金娜结婚，两人志同道合患难与共。陀氏是世界文学史上死刑犯瞬息逆转成经典文豪的特例。奥地利小说家茨威格说，对我们这一时代文学和文化产生深远影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存在主义鼻祖克尔凯郭尔，另一个就是俄国的小说家陀斯妥耶夫斯基。
在资讯条件相对封闭落后、东西方文化和意识形态又悬殊对立的年代，对193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赛珍珠的误读、误判属历史性误会。1892年10月，出生美国西弗吉尼亚州才4个月的赛珍珠，被身为传教士的双亲带到中国，这位襁褓中的女婴在中国镇江度过18年，镇江风车山上现在仍在的崇实女中有她的故居，南京大学鼓楼校区有一座西式小洋楼，就是长大的赛珍珠工作生活过的地方。她是以中文为母语创作的美裔作家，1932年凭描写中国农民生活的长篇小说《大地》获普利策小说奖，1938年以此获得美国历史上第3个诺贝尔文学奖。《大地》《儿子们》《分家》合称“大地三部曲”，瑞典皇家文学院誉之“对中国农村具有史诗般描述”，颁奖辞是：“赛珍珠女士，你通过那些具有高超艺术品质的文学著作，使西方世界对于人类伟大而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国人民有了更多的理解和认同。你赋予了我们西方人某种中国精神，使我们认识和感受到那些弥足珍贵的思想和情感，而正是这样的思想情感，才把我们大家作为人类在这地球上连接在一起。”
1921年下半年，赛珍珠随丈夫布克受聘任教美国教会所办的金陵大学，布克创办了金大农业经济系并任系主任，赛珍珠任教金大外语，又兼职国立中央大学等教授教育学、英文等多门功课。他们居住金大一幢单门独院小楼，举行孙中山奉安大典期间，赛珍珠在家中腾出地方，让中国驻美大使施肇基博士和为孙中山遗体防腐处理的泰勒博士居住。其家是徐志摩、梅兰芳、胡适、林语堂、老舍等人经常聚会成座上宾的雅地。赛珍珠先后在镇江、宿州、南京、庐山等地生活工作42年，对中国大地和农村农民充满真切深情，文笔描述洋溢切身同情，她称镇江是她的“中国故乡”，直至1934年才离开中国回美定居。她1941年担任《亚洲》杂志编辑，1942年创办沟通中西方文化的“东西方协会”，担任主席，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1972年尼克松宣布访华后，赛珍珠不顾年迈同意主持美国国家广播公司专题节目“重新看中国”，积极准备重新访华。1973年，她带着种种疑惑和遗憾离开了她热爱的中美两个世界。赛珍珠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我想我比其他任何人都做得多，我帮助美国人民了解和热爱中国人民。尽管我们目前和中国大陆互不往来，美国人民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着中国人民。”
她有一颗赛过珍珠的中国心。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3月出版过王逢振翻译的《大地三部曲》，我们该从这史诗巨著中读懂中国和在中国生活42年且终生热爱中国的赛珍珠。
“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这就是海明威（1899-1961）文学创作的“冰山理论”。他出生美国名医和音乐家组合家庭，名医父亲又是位运动健将，音乐家母亲颇具艺术修养，海明威在6位姐弟中排行老二，父母的优秀基因都在他身上得以体现。
海明威念中学时就爱好写作，参与校报撰稿编刊，各科成绩优秀，完全可轻松升读最好名校。但他高中毕业放弃大学，受聘《堪城星报》战地记者奔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线，开创明朗、简短、有力的“电报体”新闻，为继而开创“新闻体”小说奠基。
英勇无畏的海明威不满足于在战火弥漫中做战地记者，他年满18周岁就应征入伍想做面对面杀敌的战士，可惜因14岁练习拳击伤过左眼体检通不过，只有改做深入意大利的红十字会救护车司机。他开救护车下车搬运物资被敌人迫击炮和机枪击中，车又遇上火药库爆炸，全身飞入了200多块弹片，被送入野战医院抢救，医生给他做了13次手术取出237块弹片，还有多块弹片无法取出陪伴他至死。因为一战中英勇杰出表现，他被授予红色勋章。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已是文体文风独特的老战地记者，看同盟军打仗不过瘾，他就借债组建自己的队伍在西班牙前线参战，按战地记者条例属于违规受到批评，但同盟军看他出色表现还是授予铜质勋章奖励。
在一战的意大利野战医院，他与美丽护士阿格尼丝一见钟情缔结第一次婚姻；在二战期间的1941年4月，海明威携第二任妻子玛莎奔赴中国做战地记者两年，支持中国军民抗日，报道在美国纽约时事报纸《下午报》连续刊出，他们夫妇俩是最早报道中国抗战正面战场的美国记者。
海明威是喜欢单脚站立写作的硬汉，经历一战写出自传体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和不朽长篇《永别了，武器》，取得世界性声誉；经历二战，他又写出美国“迷惘一代”代表小说《丧钟为谁而鸣》和《老人与海》。他1952年创作《老人与海》，1953年因此获普利策小说奖，1954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美国精神代言和坐标，在文学航标上“迷惘”而没“垮掉”，与后来的凯鲁亚克们“在路上”垮掉迥然不同。海明威天赋惊人又勤奋，每天写作5至11个小时，终生喜欢国外与户外。钓竿、酒杯、烟叶、雪橇、拳击手套、猎枪等是他的最爱，自1928年首次到加勒比海岛国古巴首都哈瓦那，前后在哈瓦那呆了20年。他说：“我热爱这个国家，感觉像家里一样，一个使人感觉像家一样的地方，除了出生的故乡，就是命运归宿的地方。”在哈瓦那，他与切·格瓦拉、卡斯特罗齐名，他喜欢光顾的小佛罗里达酒吧、五分钱酒馆，至今是世界游客喜欢寻觅的景点。除了古巴，他喜欢漫游欧洲和非洲，特别是巴黎的沙龙酒店、非洲的狮子和乞力马扎罗山，他以征服大自然和百兽之王验证自己身体的强壮和内心的强大，其他作品还有《春潮》《乞力马扎罗的雪》《伊甸园》和剧本《第五纵队》及几十个短篇。
他一生结过四次婚，整个世界都是他征战狩猎的后花园。世界给予海明威极致人生体验，他用不朽之作回馈世界。
到后来，疾病困扰、创作瓶颈、对美国的失望、四次婚姻、男性功能衰退等像海浪一样击退他。他坚信“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1961年7月2日，他把征战多年的双管猎枪塞入嘴巴扣动扳机，自己把自己干掉。
瑞典皇家文学院给海明威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很长，只能节选提及：“《老人与海》这篇故事讲一个年迈的古巴渔夫在大西洋和一条大鱼搏斗，给人以难忘的印象。作家在一篇渔猎故事的框架中，生动地展现出人的命运。它是一种即使一无所获仍旧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的讴歌，是对不畏艰险，不惧失败的那种道义胜利的讴歌。故事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在我们眼前渐渐展开，一个个富有活力的细节积累起来，产生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毁灭他，但却打不败他。”“不论是麦尔维尔，还是海明威，他们都无意创造一种寓言。深不可测的茫茫大海和其中的各种邪恶力量可以充分地被用作诗的成分。但用不同的方法，即用浪漫主义的方法和现实主义的方法，却可以表达同样的主题——人的忍耐力，或者说，人敢于和不可知的自然拼搏的能力。”
中年以后，海明威喜欢西班牙斗牛和非洲猎狮，在远离灯火明灭的哈瓦那的大海上，那位老渔夫在暗夜里孤独一人和鲨鱼拼搏。这位叫圣地亚哥的渔夫有太多的作者自己，一个倔老头深入孤独大海征战一条比船还大的孤独的马林鱼，拼上全身伤痛的老命终于征服难兄难弟的大鱼，又被性喜血腥围猎的鲨鱼盯上了，等他逃离黑洞地狱般上岸，那条曾经神勇不可一世的大鱼只剩一具白骨森森的血刺，饱餐一顿的鲨鱼们已不见踪影，而浩翰无边的大海掀涌浪涛，似乎在嘲笑饥饿腿僵的老头既没了成果也没了对手。
大海掏金的概率。
作者简介：鄢子和：笔名老庙。上世纪80年代习诗、杂文、小说等。地方媒体人，武义县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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