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就中美各自历史而言,第一次遇到和自己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
【演讲/沈逸】
年终秀邀请我来讲中美关系。我给了个题目《中美关系持续经历动荡的磨合-调适期》,但是始终很纠结,因为很多想讲的或者容易讲的内容,在我的视频里好像都已经讲过了。而今天来现场以及在线上看的观众肯定都看过那些视频,所以炒冷饭注定是不行的,应该要讲点新的东西。今天又有两位资深的前辈在我后面,所以我想从最朴实的角度来讲一下我对于中美关系的观察。
中美关系是一种很有趣的关系,两个国家在各自的轨道上向前发展,但现在一定程度上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需要进行我称之为的“磨合和调适”。我一直打这么一个比方:一架飞机正在航行,不可以落地,甚至没有着陆器。如果它掉下来,飞机上的乘客无一幸免,但是现在遇到了气流,开始颠簸。这时,对于飞机上的乘客来说,解决方法不是每个人抱个降落伞,然后跳出去,因为没有降落伞。如果要让双方的关系继续稳定前行,该怎么做呢?
我们来看一下历史。从1949年到现在的70多年里,中美双方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个变化主要体现在实力的对比上。今天中美关系进入到这样一个动荡和磨合的时期,是因为对于中美两国各自的历史而言,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和自己真正意义上势均力敌的对手。不仅仅是在拥有可以实际统计的硬性实力方面势均力敌,它们背后有完整的发展道路、发展模式、理念、文化、历史传承,甚至一定程度上说,它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原先各自的世界里面,它们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上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今天它们相遇了。
中美关系的发展又是有约束条件的,就是双方都不存在互相使用武力把对方摧毁,或者跟对方用任何形式同归于尽的可能性。这种冲动在各种意义上被有效地控制着。于是,中美关系就进入到让人感觉非常纠结的一个磨合和调适的时期。一个核心原因就是双方都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更没有一个在短期内立刻就可以生效的答案,甚至连寻求这种答案的现成方法都没有。大家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进行摸索。
这个时候,我更多地去思考怎样去认识跟理解美国这个国家,如何去了解为什么今天的美国出现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它和我们印象和认知中的美国有着非常显著的差异。我找了一个我感兴趣的指标,就是1929年到2020年美国联邦政府的负债水平。
这里有一张组合图。柱状图表现的是美国联邦政府负债的绝对数量,曲线是美国联邦政府负债与美国当年GDP的比值。这条曲线从1929年到1946年有一波上升,其中有一段是温和上升,有一段是急速上升。1929年到1933年是世界经济萧条时期,美国克服它的方法是罗斯福政府的新政。在新政的后期,世界局势发生了变化,二战爆发了,美国变成了民主兵工厂。它对外的全球作战行动导致了政府负债的飙升。
美国从1946年到1980年进入了一个政府负债急速下降的阶段,同时也是我们称之为二战以后美国霸权兴起的阶段。一位学者曾说过,美国的奇迹不在于美国成为了一个超级大国或者霸权,而是花了那么小的代价就成为了一个超级大国或者霸权。
当1980年里根接过总统“交接棒”的时候,美国正处于一个非常诡异的时期。一方面,卡特政府任内,美国在全球的声望收缩到了谷底。伴随着苏联入侵阿富汗,各方普遍认为,在冷战过程中苏联一度处于某种形式的上风。但是里根迅速做出了还击,而还击的代价就是从1980年开始,这条曲线进入了一个持续上升的通道,只是在克林顿政府时期出现过一段缓和。这就是今天美国遇到问题、对待中国时,态度让人很难理解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美国非常困惑。因为从自身的发展轨迹而言,美国并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样的战略性错误,也没有像尼克松政府接手美国时那样,在全球范围陷入了一个显著的战略泥潭。看上去形势一片大好,但突然之间出现了绝对不想看到的情况——中国崛起了。在美国享受自己美好生活的时候,中国以一种“不讲道理”和“不科学”的方式崛起了。
这是2011年前后《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杂志推出的一个用JavaScript编的在线小程序。在边上你可以填一组数据:实际的GDP的成长、中美两国每年的通货膨胀、以及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当你设定好这三个数据之后,它会给你描绘两条曲线,一条是美国GDP的成长,另一条是中国GDP的成长。伴随着数值设定,那条红色的、代表中国GDP总量的曲线会在某一个年份击穿那条蓝色线,也就是中国的GDP总量将接近、并最终超过美国。
可能有人会说GDP总量并不代表什么。也许它不能说明所有问题。不过,打《魔兽》的都知道血量不说明所有问题,但如果没有血量,就是个大问题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的GDP总量最终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体系当中排名第一的国家是困扰现在所有西方,尤其是美国战略决策精英的一个噩梦。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威胁。而更大的威胁在于,中国没有采取任何一种显著依赖外部环境的、投机取巧的方式来做到这一点。没有人能够否认下面这条曲线是中国内生因素所决定的。
要打断这条曲线,你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是设置一个外部变量:你或者跟中国打一架,或者让太空掉个超巨大陨石下来砸在中国身上。第二种是你设置一个内部变量,让一个类似于前苏联最后那位领导人那样的人在中国搞一些事情,让这条曲线自己掉下来。
但是,还有一个更诡异的地方。奥巴马最近出了他的回忆录《应许之地》,里面的观点有些是为自己表功的,有些是为自己解释的。他讲了一句非常有趣的、应该得到重视却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的话,就是一个繁荣的中国比一个衰退的中国对美国更加有利。这是美国精英第三个纠结的地方。
中国的发展一定程度上是在以一种历史上大国竞争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和美国互利共赢、并且认真遵守美国制定的游戏规则的基础上实现的。我参加了你制定规则的比赛,并在遵守规则的情况下和你比赛,然后我把你打败了,或者快要把你打败了。这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在美国内部关于如何认识和理解中国的崛起,是有各种各样的不同观点的。
大家知道我很喜欢谈班农,那老兄挺有意思。2017年12月份,他在日本的那次演讲中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地方,但中间也有一些观点的角度和思路可以提供给我们思考。
他演讲的其中一段讲到了修昔底德陷阱。班农是坚决不认可这个提法的,因为他觉得,在美国倡导修昔底德陷阱的人有一种假设,就是把这个观念传递给中国之后,中国可以改变自己的行为,妥善处理跟美国的关系,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崛起,避免掉入大国战争的陷阱当中。在班农看来,这就是在可怜美国。美国什么时候已经沦落到需要中国可怜的地步?
美国国内的一部分声音给出的观点尽管表面上看着很漂亮,但核心意思就是:第一,中国的崛起是不可阻止的,包括美国在内,没有任何有效的途径可以阻止中国崛起。第二,对于美国来说,如果在尝试了所有办法之后,仍没有阻断中国的崛起,那么应该承认现实。第三,促成一种温和的、渐进的、体面的交替。
基于各种复杂的原因,美国的精英不愿意轻易选择第三个选项。于是我们看到,从2017年到2020年,特朗普政府进行了第一轮强硬的尝试。他们把美国各种各样的对中国强硬的选项摆在了桌子上,然后玩了一轮“打地鼠游戏”,挨个砸了一遍,尝试在其中找到一个在极短时间之内击溃中国的办法。这对中美关系带来了三层影响。
第一,他们在美国国内塑造了一个对中国极其不利的氛围。所有的怨气、不满、问题成功地被转嫁到了中国身上,以至于在现在整个决策圈里面,要对中国进行友善的表达就变成了某种政治上的不正确。
第二,他们意外地帮助中国进行了一次压力测试。我们非常惊讶地看到,在美国最具信心的硬实力领域,就是经贸圈,我们不但经受了美国的突然袭击,而且扛住了。
第三,基于那套固定理念,在特朗普任内,美国成功地变成了一个具有显著孤立主义倾向的霸权。特朗普政府没有遏制中国,却孤立了美国。它退出了美国缔造的国际体系中相当的一部分,而现在美国正准备重新回来。
从中美关系的角度上来说,现在进入这样一个动荡的调整和适应时期,核心问题是中美要调整对于对方的认知。这需要超越情感和刻板印象,以及一部分已经过时的知识,而进行有效的建构。在西方有这样一句谚语,冬天里的两只豪猪,或者两只刺猬,不能离得太远,否则会冻死。它们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它们会被彼此刺伤。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以一个适当的形象和对方有效地共存下去。
有一个词曾经很流行,但在逆全球化和民粹主义这两个新的概念兴起之后,它就不再流行了。这个词叫“复合相互依存”。中美之间存在三重约束条件。第一,金融领域的复合相互依存。对于包括美国在内的全球资本而言,在今天、以及可见的将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比中国更加有利于全球范围的价值和财富的创造。
当然,创造出的这些财富在各个主权国家内部如何进行有效的分配,取决于制度、道路、模式和国家能力。这两者之间存在辩证的关系。不能因为内部分配的不善导致了冲突,就否定掉财富创造本身。
第二,产业链和技术链上的相互依存。对于美国而言,其技术除非和中国制造相结合,否则它所追逐的创新利益最大化就很难有效实现。第三,双方所具有的硬实力。我们不讲打世界大战。对于中国而言,在亚太近海,在事关我们实质性国家核心利益的区域,中美双方的实力正在以一种决定性的速度和倾向变得更加有利于我们,并且这一点也已经被美国具有务实精神的现实主义军人所体认。双方一种新的战略稳定,事实上已领先于舆论当中狂躁和激进的情绪,正在实现着。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需要对未来中美关系的走向保持耐心和定力。对于中美这样的两个国家而言,我个人的观点是,双方真的已经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国战略竞争。在大国战略竞争的过程当中,最终决定胜负的核心在于哪一方犯更少的错误、具备更快的纠错能力、以及用自己的创造或者努力,让今天的世界看到一个更加光明的前景,从而让更多朋友愿意站在它这一方往前走。而这就意味着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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