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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没有牛 / 哈丽黛·伊斯拉伊勒

杏彩体育2年前 (2023-02-13)世界杯资讯38

​本文作者哈丽黛·伊斯拉依勒,苏永成由维吾尔语翻译为汉语。哈丽黛·伊斯拉依勒(Xalide Israil)汉语一作哈丽达·斯拉音、哈丽黛·伊斯拉音,1952 年生于喀什,1985 年开始写作,著有许多中短篇小说。学者形容,她「能够探幽烛微,把人物内心最隐蔽或深藏的思想挖掘出来,使读者对他们有透彻的认识和了解,从而对人物产生了强烈的难割难舍之情」。

本文汉语版原载2002年1月出版的《民族文学》杂志,维语版见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09年12月《寻找母亲河》(Ana Deryani Izdep)第75页至95页。除标点和加星号(※)的注释外,无文字改动。

————

我是什么时间来到故乡的小河边的呢?瞧那些儿时的小伙伴们正在赤身裸体地洗澡哩!他们有的在争先恐后地扎猛子;有的甩胳膊蹬腿地溅着水花游泳;还有那些胆小的,正站在浅滩缩着双肩捧水往身上淋……

这些伙伴们玩儿得真开心哪!如果此时悄然走过去,说不定他们见到我会大吃一惊哩……

不知道为什么,这水并不像我小时候那样冰凉、清澈,而是如同低档餐馆里的泔水一样浑浊、油腻,在人身上留下淡黄色的污渍。我试图寻找清澈的水面,便向河中心——伙伴们身边游去。我的手脚就像被结结实实地捆绑着一般沉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气喘吁吁地游到河中心。然而,河水依然是脏兮兮油乎乎的,伙伴们却不见了踪影。这么宽的河面,怎么就剩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呢?浑浊油污的河水汹涌澎湃,滚滚不息地向前流动。突然,一个浪头向我打来,使我张皇失措,拼命挣扎。不料恰在此时传来妻子的喊声:

「图尔逊,喂,图尔逊!快起床,上班要迟到了!」

我一听,妻子正在厨房打开自来水哗啦哗啦地放水洗碗。

原来如此啊!厨房里「哗哗」的流水声在梦中把我带到了故乡的小河边。还甭说,人的梦境一般多与现实中的某些现象有关系。我一看手表,时间已经到了将近下午两点。我慌忙用湿毛巾擦了一把脸,喝了一口凉茶水,就急急忙忙向外走。我们这座住宅楼每一层有三户人家,右边是首长住房,中间是领导住房,而左边则是像我这样的一般干部住的面积小一些的住房。此时此刻,我隔壁邻居的房门紧紧关闭着。他是个责任心很强、不论工作和个人利益都是摆在第一位的人。右边的房门则是敞开着的。主人放在门口的鞋柜上边、平时总不离手的手提包和柜子旁边他的那双特大号凉鞋非常显眼。我一如往常小心谨慎、轻手轻脚、动作麻利地经过洞开的门口,急匆匆走出了敞开着两扇门的过道。但是我旋即就像遭遇雷击一般迅速缩回头躲进门洞站在了门后。一头膘肥体壮的公牛晃动着闪闪发光的黑色双角飞快地冲进过道门,蹿上楼梯一闪就闯进了头儿敞开的家门。头儿家的过道铺着光洁明亮的浅蓝色高级瓷砖。那头牛似乎站立不稳,往后蹬住身子停了下来,但那银铃般圆瞪的双眼、泛着白沫的嘴角和喘着粗气的架式却大有横扫一切的气概。正在此时,身材魁梧的主人擦着手从旁边出来,神态自若、不慌不忙地向前走了两步便目瞪口呆地一愣,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怪叫:

「唔——哇,哞……哞……牛!」

主人和牛相隔一米左右的距离,大眼瞪小眼地相视而立、僵持不动。弯弯的牛角尖而锋利、微微颤抖,仿佛即刻就要刺穿对面有血有肉、充满活力、魁梧健壮的躯体。主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锋利的牛角尖。他猛然把揩手的手巾一丢,以异常麻利的动作揭下茶桌上带穗子的桌布。那用丝线编织而成的桌布亮光闪闪、十分耀眼。

嗬,是不是要有一场西班牙式的斗牛闹剧出演?我突发奇想,一个怪异的想法闪过脑海。头儿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们在官场上的竞争中,以及在酒宴和欢乐场上的逗趣儿说笑中都见识过他机智过人的非凡才干哩!我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我的邻居把桌布团在手中,顿然又两手一撑,把桌布展开挡住了牛的视线。

「把桌布移到旁边!」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可马上又理解了他的意图。头儿用桌布遮住自己,正缓缓向后退却。那头牛也毕竟不是西班牙的斗牛,愣了一下之后猛一转身奔出房门蹿下楼梯出了楼道,顺着一侧的院墙跑了开去。那牛刚刚过了拐角,就有两个乡下生意人模样的人、家属院的门卫和两、三个无所事事凑热闹的人跑了过来。

「有一头牛经过这里吗?」门卫问。

「刚刚从我们这座楼出来顺着这边的墙根儿跑走了。」

听了我的回答,他们都向围墙那边奔了过去。一位抱着胖乎乎的婴儿的女保姆也尾随而去。

没过多久,门卫和凑热闹的几个人以及女保姆都返了回来。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牛,你看清楚了没有啊?」身穿制服的门卫向我仔细打听起来。

「真的进了楼吗?哟,还进了头儿的家呀?但愿没有伤着什么人,……天气太热,我打了个吨儿,似乎隐隐约约看见有个庞大的什么东西从大门钻了进来……」

这时,被人们称之为「萨吾提博蒂卡」(※ Botka 意为「商亭」,系此人绰号)的开商店的人也走过来插话说:

「我从商店门儿这么一看,就见有个东西从水泥路上奔过来。我就想,这个城市哪来的牛啊,肯定是大白天见鬼了。没想到正往两边吐口水辟邪,这些人就来找牛了……」

女保姆也紧接着说:

「是一头大花牛哩,一对椅角就多大呀!好在真主保佑,没有伤人。」

「幸亏是在中午,路上没有小孩儿啊……」

我们正在各抒己见、议论纷纷,我的对门邻居神态自若、不慌不忙地拎着公文包从楼里出来。门卫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他面前开了口:

「听说那头牛……」

他的话音尚未落地,就遭到了我的邻居恶声恶气的一顿训斥:

「啊,什么牛啊驴的,嚼什么舌头?说胡话是不是?去去去,忙你自个儿的事儿!」

下午下了班回来,见大门口围了一伙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其中有门卫、两位退休的老人、萨吾提博蒂卡以及由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两三个能喝善饮者,还有我那一脸严肃认真的隔壁邻居。他们发出爽朗的笑声看着我。我本当径直回家,可是却依照自己养成的习惯走到了他们身边。

「噢,这不,是图尔逊亲眼目睹的。那头牛进了他们住的那栋楼房,径直冲进了头儿的家里哩!」门卫有意识地引诱我加人话题。

「还差一点儿把图尔逊阿洪(※ Axun,意为阿訇或有学识的人,常放在人名后表亲昵)顶翻在地哩!」萨吾提博蒂卡也在一旁补充道。

这时,在不远处抱着孩子的女保姆也凑过来开了口:

「乖乖,一头好大好大的牛啊,牛角可能就有一两米长哩!我看哪,那架势不要说是人了,就是一栋楼房也能顶翻呢!」

大伙儿都笑着等待我能说些什么,我也笑了笑,但想起头儿中午的那副神气,什么话也没有说。

「噢,这么说来,那头牛是径直进了头儿的家啰!真有能耐,那家伙真有眼力呀!」

「喂,别说了,真是无稽之谈。一头牛竟会离开大路闯进住宅楼,甚至闯进住所,真是不可思议哩!」

我的隔壁邻居说话时的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气使我难以克制、忍无可忍。

「有时就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的。」

「我也看见了哩!孩子哭闹不睡觉,我在路边来回走动,看见那头牛径直奔进那座楼里,急得我直叹气。荻拉女士心脏不好,幸亏没有让她撞上……」

「如此说来,是到这屋里转了一圈喊出去了哩,一看周围铮光发亮,不敢放肆啊!」

「在门口就停下了,既不前进又不后退地愣了一会儿……」

「没有人出来啊?」

「有啊,头儿擦着手从卫生间出来,向前走了两步才看见那头牛。」

「没有失声惊叫啊?」

「他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发出『哞、哞、哞……』的惊叫声。」

「哈哈哈……吓得够呛哩……」

「放到谁身上都会害怕,搁到我们这些人身上,说不定会吓破了胆哩!」

「头儿和那头牛僵持了很长时间,但是头儿非常冷静,在那样危机的时刻也能镇定自若、不慌不忙。」

「头儿毕竟是头儿嘛!」

「是个了不起的人哪……」

「他迅即抓起桌子上的餐巾举过头顶……」

「嚯,瞧这个胆识!」

「我还以为头儿在出国考察的时候见识过……肯定会有一番西班牙式的精彩的斗牛场面,还为此激动不已哩!」

「那也说不定啊!」

「我们的头儿很能干哩!」

「还爱开玩笑……」

「头儿把餐巾举过头顶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一转身闪进里屋关上了门。」

「哈哈哈……瞧他的聪明才智!」

「嘿嘿嘿……那头儿可不是白当的哩!……那么,牛呢?」

「那牛也一回头跑了出去。我再一看,它跑到楼后,顺着围墙一溜烟奔走了,随后你们就来了……」

我们在谈论这些的时候,刚刚走来的几个人好奇地问这问那。

「什么牛?哪儿来的牛啊?」

「乡下人贩卖、拉运的牛,汽车在这里出了故障……」

门卫和萨吾提博蒂卡开始从头讲述起来。我想起老婆要上夜班儿,晚饭要自己动手,便急匆匆地进了楼。在门口看见坐在书包上等着我回家的儿子不由得想到,「假如那头牛在我的孩子如同此刻坐在门口的时候又该怎么办」,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顿然心疼起孩子来。晚上给他做了他爱吃的饭,躺在他身边看电视的时候,这一天当中所发生的事情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天晚上,我老婆说荻拉大姐有事找她过去一下,出去不一会儿就绷着脸回来了。我在电视机旁边等着她会不会向我说些个什么,可她瞅也不瞅我一眼就钻到厨房里闷声不响地洗起衣服来。我只好上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料她把手上的盆儿一丢,没好气地数落起我来。

「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个人哪,干吗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别人背后说长道短?何况你说的还不是别人,是杜来提大哥呀!」

「我……在杜来提大哥背后……说什么来着?」

「什么来着,真主啊……反正是无稽之谈。说什么大白天儿的,有一头牛闯进了我们这栋楼,噢,还说冲进杜来提大哥的家追他……荻拉大姐很生气,说你这个人是个稀里糊涂、不知轻重的人,很不高兴。你也真是个……」

「等一等、等一等,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杜来提大哥在不在场?他怎么说?」

「他会怎么说?他说:图尔逊可不能胡说八道、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瞳目结舌,惊愕地拍了一下脑门儿。妻子瞅着我愣了一会儿,柔声柔气地说:

「我给他们解释:我了解图尔逊,他不是一个无中生有、凭空说瞎话的人,肯定是有人在耍花招。你想一想看,会不会是谁在背后陷害你呀?」

我把那一天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从头至尾向妻子讲述了一遍,她想了想说:

「不是也有别人看见了吗?!既然如此,你也没有必要老老实实、忍气吞声。你把证人都叫上,到荻拉大姐面前当面讲个清楚。」

「瞧你说的,真是妇人之见。杜来提大哥他本人都说我是胡说八道,谁又会站出来作证呢?!」

我们俩左思右想地沉吟了好一阵儿,最后还是妻子开了口。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假如那头牛是冲进我们家、是你使出了那些手段,杜来提大哥就会长年累月地当做笑话讲述给别人取笑你个没完……也罢,你既不要道歉,也不要解释,不声不响,就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你没有错。」

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起这件事儿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就没有错吗?」、「当时既不道歉、又不解释、顺其自然的做法对吗?」但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结论。说自己有错吧,又好像没什么错。说没错吧,又觉得不对劲儿。当然,在生活当中谁也说不准碰不上飞来横祸。谁都怕危险,而且大部分人在危机关头都会吓得失去理智、不知所措。同他们相比,应该说杜来提大哥显得从容不迫、表现得十分出色。出色的自我防卫也是一种本领。在那个时刻,我对杜来提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别人对他也是无不钦佩的。假如这件事儿搁在我们哪个人身上,一定会大肆炫耀、沾沾自喜。然而……

后来,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我的一些亲友责怪我说:

「喂,图尔逊,你怎么会说有牛追赶杜来提大哥呢,这儿又不是印度嘛……」

「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呢,城市里哪儿来的牛啊?!」

有人故作同情地试图从我嘴里再得到些个什么。遇到这样的情形,我有时一句话也懒得说,有时则会愤愤不平,滔滔不绝地讲述事情的真相。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对亲友们讲述过的话第二天会在单位所有的人们当中流传开来,而且可以看出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的话是千真万确、毫不虚假的。我的亲友们很快就背弃了我,而冤家对头们却洋洋自得、神气十足。有一天下了班经过大门口,见一伙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什么。只见门卫在唾沫飞溅、眉飞色舞地发表议论:

「真是不可理喻,这座城市哪儿来的什么牛啊?自从我在这里的十年以来……」

我赶紧一闪身拐进商店,又听到萨吾提博蒂卡在说:

「我们都听信了这个家伙说的假话,实际上哪有什么牛,谁看见了?」

「人哪,可不能信口胡说哩!在这里谈论这件事儿的那一天我到头儿家里去了……头儿听说以后非常生气。说的也是,这是损害领导声望的企图嘛!」

这是我的隔壁邻居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女保姆的声音:

「他人不大、鬼不小哩!竟然眼睁睁地说杜来提局长拿起餐巾跟牛一起跳起了什么外国舞呢!真是不可思议,让人想都想不到。我到这个城市,还从来都没有见过牛。牛都在乡下嘛,怎么会跑到城市里呢……」

我在商店不大的空间呆呆地愣怔着,几乎几次都被匆匆忙忙地进出商店的人们撞倒。眼前似乎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似乎不停地响彻着刚才的那些可憎可恨的话语。我用颤抖的双手卷了一支莫合烟点着狠狠地吸了几口。仿佛那从口腔和鼻孔喷出来的并不是黑黑的浓烟,而是充满内心的痛苦和悲哀。尤其是假如说别人的议论所带给我的只是一点儿皮外伤,那么我的隔壁邻居所说的几句话则犹如利剑穿心,让我难以忍受。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来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隔壁邻居竟会如此狠毒、毫不留情地背后伤人。

渐渐地,我平静了下来。忍一忍吧,这些日子也会过去的,任他们说去,过上一段时间,这些事儿就会被淡忘的。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想。

我昂首挺胸地从那些人身旁走了过去,在回家的时候突发奇想:假如是我的隔壁邻居看见了我所目睹的一切,那又会是个什么情况呢?……或许他会守口如瓶,若无其事地装作什么事儿也没有看见……不!他肯定会大肆渲染地张扬说:头儿勇敢地挺身而出,把一头疯狂的牛赶出住宅楼,保护了大家的生命财产免受危害。是的,他一定会那么做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事儿呢?!顿然,一种难以遏制的笑声如同一股宣泄的洪流,从我的内心进发出来。

「哈——哈——哈……」

在楼道口同我不期而遇的隔壁女邻居帕黛姆罕怯生生地瞟了我一眼,就像我上次胆战心惊地躲避那头牛一样慌忙躲进了家里。当我开门进屋的时候,她又悄然把自家的门开了一条缝窥视着我的举动。这位身材矮胖的女人那呈三角形的脸和灵活地闪动不止的一对小眼睛,以及那手脚和脖子的迅即伸缩的动作,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耗子的举动。

「喵——呜,喵——呜,喵——呜……」

我惟妙惟肖地学了几声猫叫,简直是像极了,假如儿子在家,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哩!

这么一来,帕黛姆罕呈三角形的脸迅即从门缝中悄然消失。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从人们怯生生的目光和每次见到我惟恐避之不及、或极不情愿地搭汕几句就匆匆离去的神态举止中,似乎又有了某种不祥之感。这一天下班回来,发现杜来提大哥家原来的安全门儿换上了崭新发亮的防盗门。第二天,隔壁邻居也安上了新的防盗门。他的门比杜来提大哥家的要简单一些,但上边却雕有汉族人传说中的钟馗的头像。他们两家的防盗门几乎总是关得严严实实的。偶尔打个照面,不仅是男人视而不见,而且女人也装作没有看见。我们家周围还不时有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员来回走动。

还有一次,我见女保姆看到我以后抱起正在人行道上跳姗而行的孩子逃也似的离去不禁顿生疑惑,转念又想,她也是个人么,可能是为自己的两面派行为感到羞愧哩!在此期间,时逢开斋节来临。节日头一天,来拜年的人们在我们这栋住宅楼门口如同排队一般成群结队,其中不乏把妻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的同龄人,但这一次他们却一反常态,连瞅也没有往我们家的门瞅上一眼。

终于有一天,我妻子从外边回屋之后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我来。她不厌其烦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就连喝水吃饭也不放过,甚至在我进卫生间方便的时候也特意进来看了看。当等到孩子入睡之后,她又来到我身边坐下来不无担忧地问道:

「图尔逊,告诉我实话,最近一个时期你神志怎么样?不会有什么幻觉出现吧?」

「你在说些什么呀!你还不清楚我的神志怎么样啊?会有什么幻觉,是不是还在说那头牛的事儿?别再提了,就当我什么也没看见,行了不?!」

「牛的事我是相信你的话来着。可是……有人说你变得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哑然失笑,所以出现幻觉看到牛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哩!别吓着我,你就告诉我实情吧啊,究竟……」

「真是愚蠢!我要真像人家说的那个样子,能坐在这里和你这么交谈么?别搅和了,说那些话的人自己才是神经错乱。」

「你虽然这么说,可帕黛姆罕大姐挨家串门到处散布说『图尔逊变得在走路的时候自言自语、又说又笑,不时还像猫一样喵喵叫个不停』,已经败坏了你的名声。你呀……」

「有人相信那个女人的话吗?」

「她背后有她丈夫、杜来提大哥和荻拉大姐嘛,难道不信她还信你不成?!」

「我们的孩子还小,你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哪!」睡下之后,妻子还在絮絮叨叨,伤心地哭了很长时间。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情不自禁地对精神病人产生了同情心。看来,大部分精神病人极有可能是由于人们卑鄙无耻才犯病的。我很奇怪,什么某某人「得了精神病」、「说『胡话』」、「精神失常」等等的消息不胫而走,如同一阵风一样迅速传遍开来,搞得人人皆知,莫非这就是当今信息时代的特征不成?!这种特殊的名称能够使一个人的人格尊严丧失殆尽,并失去人生的权力。人们对你惟恐避之不及,相互挤眉弄眼、对你所说的极为普通、正常的话语嗤之以鼻;卑鄙的小人还试图玩儿猴一样耍弄你;对人极不负责地妄加评论,而且相信自己的评价准确无误,并四处散布、排解自己的无聊,打算用别人的不幸来达到自己的心理平衡。这种杀人不见血的人和极不负责、无端践踏人格尊严的行为无论何时都不会受到任何法律的制裁。

让我感到百思不解和莫名悲哀的是,那么些个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对此种现象提出「果真会是这样的吗」之类的疑问或表示异议。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怀着同情心想念起曾几何时以自己出色的才干而闻名、却又因率直的性格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苦闷抑郁的一个人,和成为流言蜚语、诬陷诋毁的牺牲品,在精神病院度过半辈子生涯的另一个不幸的艺术家。联想到历史上的不少事例,领悟到奸诈、卑鄙的小人得志,诚实、善良的好人遭受冤屈是人类的历史缺陷,而且自己既不是被冤枉的诚实人中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认识到这些,使我感到莫大的慰籍。

在老家的舅舅出乎意料地来到了我们家。

「来看看你们。最近以来老是梦见姐姐,担心你们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他说。然而我很清楚,舅舅可不是个因对我们放心不下就能赶来的人。

舅舅依然是过去的舅舅。惟一不同的是:他上次来的时候头上戴的是恰曼花帽,这一次是绿色平绒花帽;上一次身上穿的是浅咖啡色外套,这一次是灰色外套;上一次里边穿了两件上衣、一件线衣,这一次却只穿了一件上衣和一件线衣。他那古铜色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多了,一双红眼睛仿佛也比以前浑暗了一些。或许因为舅舅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没有过多地端详我的神色,也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在我面前夸耀他那几个儿子多么能赚钱。不知是对我过于疼爱还是由于岁月在弯曲了他的身躯的同时也消磨了他的精神,他目光中的那种既像藐视又像怜悯般的神气只闪了一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偶尔钻到厨房里同我妻子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以外,其他时间他都是上街逛市场。而到了晚上,他就会盘腿坐在床上把帽子往膝盖一扣,一边抚摸没有头发的光头一边感慨地发表议论:

「真是神了,这乌鲁木齐就像个不断变化、一天比一天庞大的巨型怪物一样。瞧那高高的楼房、那么多汽车、熙熙攘攘的人流……每当中午,蚂蚁般的人流从各个楼房出来流向餐厅、饭馆。楼上楼下的餐厅、饭馆,从高级宴会厅到一般的饭馆,甚至街头巷尾的快餐店、小吃部,全都是吃饭的人。人们吃呀吃的,好像要把全世界都要吃光似的。瞧这般情形,让人不由得惊讶:这世上的东西咋就吃不完哪……」他还把南疆的小城镇和乌鲁木齐、农民和市民作比较,分析道:「想不到全新疆的财富和福气全在这乌鲁木齐哩,难怪所有的人都要聚集在这里啊……」过了个把礼拜后的一天晚上,舅舅终于吐露了实话。他告诉我:老家的亲戚们听这里去乡下探亲的一个人说我得了病,都为我担心。他是代表大伙儿来看望我的,还准备一旦有必要,就把我接到乡下去治疗。可是到来之后没有发现我的言谈举止有任何异常,自己才放了心。晚上,我们俩交谈了很长时间。舅舅仔细地听了我的讲述以后循循善诱地对我说:

「这件事儿是可以纠正过来的,方法也很简单。我们不妨来个『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把他们自己说的话再还给他们就是了。哪天晚上我们俩一块儿到杜来提阿洪家里去,再把隔壁邻居也叫上。首先由我来表示歉意,对他们说:过去一段时间图尔逊阿洪精神状态不太好,让你们生了气,如今康复了,羞愧得无地自容,对你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请你们不要见怪。这就行了。大不了你背个『神经病』的名声,但是现在的这种尴尬局面立即就被扭转过来了。」

「什么?我一个好端端的人,难道还要承认自己曾经神经错乱?神经错乱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我不禁跳了起来。

「图尔逊阿洪,在这个城市里,你可是无依无靠的哩,孩子。换一句话说,不论是好是坏,他杜来提阿洪是你的父母官哪!你同他过不去,在这里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现在还好,也不过就说你是神经错乱嘛,可这样继续下去,你的下场又会怎么样呢?你也要为你的孩子想一想啊……」

「就这么个小小不然的事情,这个杜来提大哥还能把我怎么样呢?这事儿同他在眼下无所顾忌的所作所为相比,能算个啥呀……」

「那可就难说了。」

舅舅一提到孩子,我就记起儿子近来有时衣服被扯烂、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情形,不由的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事情的发展,甚至结果也都同舅舅的预言一模一样。邻居们家的门打开了,阴沉的面孔也雨过天晴。在一个婚礼上,杜来提大哥若无其事地来到我身边说了一句:「喂,好汉,现在不会再出现看见牛的幻觉了吧?」结果引起参加婚礼的人们哄堂大笑。由此,我的名字也就成了「图尔逊卡拉」(※ Kala 意为「牛」),如今人们又开始像以前那样面带微笑地同我打招呼,问我「嗨,怎么样,好了吗?」同龄人也会对我说:「走吧,牛,到商店里靠着柜台喝两盅去!」至此,舅舅开始提说他的儿子、孙子和生意方面的话题,做回去的准备。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谈了很长时间。他向我询问了上次来的时候认识的苏帕洪的情况,我告诉他:自从他调出我们这个单位以后,我也只见过一次,听说他退休以后真的成了个虔诚的教民——苏菲。舅舅听了之后笑了起来。我还把那一次因了他的一句话所引发的事情告诉了他,舅舅凝神细听,最后对我说:

「嗨,图尔逊阿洪……你老婆说的是真的,你还是没有长大。连牲畜都不会往受损失的路上走哩!你也不小了,说话要学会掂量利弊、三思而行,不能太老实、太质朴,世上的事儿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是所谓的『兵不厌诈』嘛!」

「说来说去,舅舅如果上过学在乌鲁木齐这样的地方工作的话,肯定会活得非常潇洒的。」我说他。

「我不会像你那样只会空想,到现在这个时候最起码也要混个厅长当一当哩!」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又一次闪烁出那种令人厌恶的异样光彩。

舅舅走了,一切仿佛又都恢复了常态。我对人们的玩笑依然是一笑了之、置若罔闻,然而他们在我看来却千形一貌、没有差异。

我在人群中感到十分孤单,时常怀念过去那种独来独往、虽然形单影只、非常苦闷,但在心理上却感到纯净无染、虽然委屈却有着哲学家般的优越感的时光。有一次,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苦涩的泪水顺着面颊流进了嘴里。那是在一个美食娱乐城,人们喝得醉意朦胧,和着喧嚣、疯狂的音乐忽高忽低地蹦蹦跳跳,他们的身影在闪烁的灯光下忽隐忽现,给人一种如同受按键控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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