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话中同样声调的字在方言中也是同样的声调吗?何以如此?
首先,谢邀。抱歉已经好几年没登录过知乎了……
其次,下文主体部份将会限定在题主给出的「声调」范围内,但是说不定会否偶尔跑题 =皿=
再次,由于普通话审音有迹可循,一般都是以「方言语料」或「字典/韵书记载」为基础,尽管可能标准混杂,但应该少有臆造而成的读音 (此处为本人想当然,未加稽核,但是觉得应该是这样) ,因此自作主张将题目范围扩大至「方言之间」,不过并不影响论述。
最后,在未特别说明的情况下,本回答中,「声调」均指「调类」,而非「调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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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方言间同一字的声调差异可能有如下原因:
1. 调类分合
汉语从无声调的屈折变化 (一种学术观点,即认为声调是从远古汉语音节的几类词尾衍化形成的) ,到出现「四声」 (平上去入) ,而后根据声母的清浊阴阳分裂成「八调」 (阴平、阳平、阴上、阳上、阴去、阳去、阴入、阳入) ,经历了漫长的道路。
而纵观汉语现存的各方言,并非皆有八种声调,有的少于八种的,也有多于八种的。究其原因,便是调类分合所致。各方言声调分合不同,导致彼此声调无法一一对应,甚至不是一对多或多对一,而往往是多对多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
分,譬如广州话,根据韵腹元音的松紧性,从「阴入」调中离析出了「中入」,使其比八调还多出一个。
合,譬如上海话,将各阳舒声调合而为一,阴上阴去亦合并,故而形成了阴平、阳平上去、阴上去、阴入、阳入这样的五调格局。当然,还有个别方言中著名的「入派三声,阳上作去」的例子。其他同仁的回答可谓巨细靡遗,此处不再赘述。
本文主要想讨论的,是除了调类分合以外,造成方言之间同字异调的原因。
2. 造词
远古汉语中,由核心词派生是产生新词的方法之一。派生的方法可以是变动词干或词尾。其中,词干部份可以有前缀变化、中缀变化 (二者影响,对应到中古音,即为声母或韵母变化) 、辅音清浊交替 (声母变化) 、主元音交替 (韵母变化) ;词尾部份变化则可能主要导致声调变化。
进入非屈折时期后,由于音系的巨大变化,人们对改变声母 (逐渐局限于同组声母之间) 或韵母 (逐渐局限于同摄各等之间) 派生新词的现象愈发不敏感,而对声调派生则仍保有一定的敏感 (因为从语音及书写上,保留及体现得比较明显,更容易意识到) 。
譬如,表示「停留」的「逗」一词,分化为「短期」与「长期」两类,前者仍用「逗」表示,而后者则通过改变词干 (可能是改变中缀,从而导致声母颚化,韵母进入不同的韵) 的方法,衍生出「住」的读音。同时,为了在阅读中便于区分,还改变了所从,为了进一步体现语音,也改变了声符,最终从人主声,也使「逗」与「住」的关系更加难以辨认。观察「豆-豎樹」这组谐声关系,便不难从语音上理解上述变化。
而仅声调改变则大多保留字形,形成「一字多音」。譬如「好」有「好 (上) – 认为好、喜好 (去)」之对立;「膏」有「油脂 (平) – 涂抹油脂以润滑 (去)」之对立。
因而,现代汉语的各方言也更多地通过声调变化来派生新词。譬如,天津话在「倒」一词的意义基础上,剥离出「回卷」的意义,并赋予其阳平dáo的读音,如「倒带子」「倒毛线」等,进而又通过这一义核引伸出「回溯」(如「倒一倒事情经过」) 及「小幅度、高频次重复」(如「紧倒了几步,赶了上来」「倒气儿」) 等。由于多以单音节词的面貌出现,因而容易与上、去声的「倒」混淆,如「倒带子」「倒毛线」两例,无法判断是贩卖音像带、毛线,还是回卷音像带、缠绕毛线球;「紧倒了几步」也无法判断是小步快速前进,还是后退。因此,改换义符,将阳平读音写作「捯」,以与「倒」区分。又如,广州话将「表」的「计时工具」义剥离出来,赋予阴平读音。
广州话通过阴上变调为名词赋予小称,作用类似官话中的「-儿、-子、-头」。例如「片」在表示影片时读阴上声,类似于普通话中的「片儿」读阴平声。
3. 不规则变化
「不规则变化」可以说是大规则中的小例外,譬如原本同调的字ABCDEF在某方言中本应套用同一规则,演变为该方言中的同一声调,但实际却是ABCD按照规律进入了目标声调,而EF则进入另外一个声调。
比如,一些官话中,依照规律本应进入阳平的平声鼻音、边音字却进入了阴平,如北京话的「铃」「连」「微」「危」「维」「期」。又如,上海话中某些鼻音、边音上声字 (「鲁」「雅」「我」「你」等) 在文读中变成了阴平。
4. 模仿
某一方言在引进其他方言字词时,直接将其调值照搬到本方言相同或相近调值的调类中,造成实质上调类的差异。此处不赘述词例 (其实是没想起来 =皿=) 。
5. 讹变
严格来说,讹变发生的单位并不是方言,而是个人,譬如由于「读半边」造成的声调变化并不一定能代表整个方言片区的标准。另外,像上声因为曲折而容易发生连读变调的方言,可能会有类似「潜」的问题,即逆向类推过度,将「潜」读作上声。
再举天津话一例。「纤」在天津话口语中出现得比较多的是谈论衣服材质时的「纤维」,诸如「纤细」之类的词口语中用得较少。而「纤」在「纤维」中会连读变调为上声,不大认识「纤」字的人就会认为「纤」的单字调就是上声,故而将「化纤」一词也读如「化藓」。
所以,本条的主要作用是为了与下一条相区别。
6. 异变
异变与讹变不完全相同,可以算个垃圾堆,主要收纳各种原因不确的音变。
譬如,依变化规律应读作上声的「拥/擁」在普通话中读阴平声,是否受声符「雍」的影响?如果是,则应归入上一条「读半边」的「讹变」;若不能确定原因,则仍然塞在本类中。
普通话中的「场筒跑储」依照规律音变,均应读阳平。又如上海话的「欣」读阴上去声。在原因未明的情况下,均可列入此类。
特别地,我们在判断「是否规律」时,一般以代表中古汉语语音的《切韵》为依据。然而,古人就不会出问题吗?恐怕是会的。从远古汉语成型到第一本韵书出现,中间经历的时间足以让语音的主流在规律性变化的同时,产生很多不规律的支流,如「刃」「赞」从合口变为开口 (纯属个人观点的胡说八道 =皿=) 。
如果说「不规则变化」是例外中尚有规律,可以归纳但不可演绎,那么「异变」则是基本没有规律,亦不一定清楚原因,既难以归纳也不可演绎。
如果说「讹变」是以个人为单位的,「异变」则大体上在方言片区内有共识的默契。
7. 未载又音
如上一条所述,韵书、字典是我们判断某字音变是否规律的依据,然而不同朝代、不同地域的韵书、字典所记载的读音未见得就一致。《康熙字典》中一个字下辑录的不同韵书的读音已经不少,但依然有可能存在这些韵书没有记载到的读音。尤其是口语中常用,但做学问不常用的白读音,或者是像第二条「造词」中派生出的又音,在口口相传而未付诸笔墨的情况下,很容易与本字失联,形成「有音无字」或「训用他字」的情况,无论之后韵书再怎么收集,也无法收集到这些读音,因为在没有考证的情况下,这些读音无法挂靠在某个特定的字上,或者挂靠在训用字上,形成「伪又音」。
譬如,「鼻」在《康熙字典》里收录了去声读音,那么普通话里的阳平读音是「讹变」吗?是「异变」吗?我们发现,上海话也好,苏州话也罢,「鼻」是读阳入声的,那么普通话中的阳平读音可能就是阳入归派而得的。因此,可以推测,上古「鼻」存在「入声-去声」异读,而《康熙字典》所引的韵书只记载了去声读法。在韵书未载的情况下,如果没有了其他活方言的佐证,想要推测这个结论恐怕会费力一些。
------------------------------明明是瞎说八道------------------------------
以上的分类逻辑十分混乱,基本上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分类方法涉及「有稽-无稽」「有因-无因」「有法-无法」,杂乱无章,毫无参考价值。
其实说了半天,还是想通过这个来谈谈方言传承上。很多愤青式的方言「卫道者」往往只会强调赶走普通话,只讲方言,然而他/她的方言根本离不开普通话,一句话里十有四五还得用普通话,也不会用方言持续交谈或朗读文章,同时对自己方言的研究成果漠不关心——「我说的就是××话,我还用学?」
从上面不难发现,哪怕只取声调一方面,都可以看出通过普通话类推方言是行不通的,遑论还包括声母、韵母的整个音节。也就是说,即便学过一个字的普通话读音,也无法得知其在方言中的读音。逆推这条路走不通,只靠口口相传的方言能表达的内容实在有限。况且新词汇不断涌现,旧事物不断消亡,靠口传的方言能表达的越来越少,不能描述的越来越多。只有研-教-学齐备,听说读写全能,才能将方言更好地传承下去。
说到听说读写,就有审音和正字两个问题。审音的原则既不宜过宽,也不宜过严。譬如「讹变」类的读音除了可以选择性保留一些群众基础比较深的「积非成是」读音外,其他应该予以纠正;但「异变」类的则可以保留等。正字的工作也不简单,方言的核心语汇经常能够见到「未载又音」,需要繁琐的考证才能以比较大的概率 (即便如此,也不一定是100%) 确定本字。在本字不明的情况下,可以有一定比例的训用字,但不能泛滥。
------------------------------发现又跑题了,及时打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