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退出各种自己签署的条约，就不受约束吗？

这类问题永远有两个层面，国际法和国内法。所谓的合法退出必须同时符合国内法和国际法。大部分国际法是软法，其法力源泉来源于双边协议、多边协议、传统习惯、和自然法等。而美国的国内法则是回答谁可以签署，谁可以退出，怎么签署，以及怎么退出。那么退出各种条约的结果如何，其实需要具体分析。我们就来看看题主提到的这几个条约。底下拿国会来说事都只是讨论国内法，但实际上国际法才是分析的重头。

首先从最简单的TPP开始。TPP在川普退出的时候还没有生效，技术上只是一个进行中的谈判。尽管2016年的时候总统已经签字，但TPP明确表示只有在各自国会ratify以后才生效。所以既然是谈判，那么退出就没有问题。所以，这个退出不受协议约束。而传统和惯例也允许谈判的参与方退出。所以国际法层面，美国退出没有问题。国内法层面，美国宪法将外交的权力授予总统，总统有权利进行谈判以及缔结条约等（具体还有一些约束，后面再说。）所以，退出TPP不违反国际法也不违反国内法。没问题。

再来看气候协议。气候协议是一个已经签署的协议(需要订正一下，这是一个国际法意义下的treaty，但不是美国国内法意义上的treaty。美国国内法意义上不认为是treaty不影响该treaty具有国际法效力。)。那么该协议是有约束效力的。这是一个典型的多边协议。这类协议往往会带有一个退出程序的条款。也就是说，这个协议的签署方可以在恰当的时机按照恰当方式在承担恰当的代价的情况下退出。巴黎气候协定的退出条款是28条，28条中规定的是，在缔约国生效的3年之内不得提出退出（The formal notice of withdrawal），再提出退出之后的再一年，退出生效。巴黎协定是2016年在美国正式生效的，所以美国在2019年之前不得宣布退出（Formal notice），宣布一年之后才能正式退出。按照这个协议，美国总统虽然宣布退出，但正式的退出通知要到2019年才能提交，2020年才能正式退出。所以严格来说，美国现在还没退出。目前白宫方面表示，美国会遵守协议的退出方式，并在2020年之前仍然执行协议。所以，目前看来国际法方面美国是遵守了。国内法方面，由于川普虽然大嘴巴说了要退出，但由于正式宣布还没发生，所以也不能说违反或者不违法。所以，气候协议没有违反国内与国际法。(这个是川普特别令人讨厌的宣传策略，就是口头上喊个话，实际上什么也没做，然后就宣传邀功。）

最后说伊朗核协议。这个稍微有点复杂。

先要解释一下伊朗核协议。2015年，伊朗，P5+1（5常+德国），EU一起签署的《联合全面行动计划》（Joint Comprehensive Plan of Action）。这个协议是伊朗同意无核化，而P5+1和EU同意取消制裁。

第一个问题，伊朗协议是不是一个有效的协议？有回答说这不是一个有效的协议，因为没有经过2/3参议员的同意。那不对。实际上，这是一个有效的协议，因为这是一个executive agreement。

国内法层面。美国宪法规定，一个treaty的成立需要总统签署以及2/3的参议员同意。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协约都是treaty， 还有一类是executive agreement。两者在国际法上的地位完全一样，但国内法上的地位不同。 前者需要参议员同意，而后者是总统签署而不需要参议院同意。那什么是treaty 什么是 agreement呢？不在于这个协议的标题。很多时候连美国国会自己都搞不清楚。15年的时候，麦凯恩说：他们管可以管这叫香蕉，但这就是一个treaty（They can call it a banana, but its a treaty.）。 不过好在法院搞得清楚就行。

简单来说，如果协议完全在总统的权限之内，那么总统就可以签署agreement而不需要参议员同意；但如果这个协议在签署之后会变成美国的法律，也就是自我执行（self-executing) 那么这个协议就是treaty需要参议员同意。 当然，这个问题是一个很模糊的领域，具体的解释很复杂，这里不展开。有兴趣的我再单开文章讲。

举个例子，停火协议就是agreement，因为总统同时是三军统帅，三军统帅说不打了就是不打了。[这里删除巴黎协定的例子。] 那这个伊朗核协议是不是treaty呢？制裁这个事情的权力嘛，不完全属于总统，但是呢，国会也确实有授权总统制裁的权利，所以，这个协议应该属于executive agreement 的一个子集：congressional-executive agreement. 所以，总的来说，总统有权利签署这个协议。所以，伊朗协议是一个有效的协议。

第二个问题，既然伊朗协议是一个有效的协议，那么美国总统可以退出吗？

国内法层面，可以。无论一个协议是treaty还是agreement，总统都可以决定退出。因为宪法赋予总统外交的权力。历史上有不少先例总统单方面决定退出一个treaty。但是当总统决定退出之后，国会可以通过发案来谴责总统，但是，国会不可以绕开总统来给法案续命。所以，在国内法层面，总统可以退出。

国际法层面。可以，但必须承担违约代价。首先希望所有人建立一个概念，违反合同不是犯法。违反合同不见得是坏事，只要违约方承担代价。伊朗协议的问题在于。。。没有写违约方的代价。。。所以，这个事情么。美国可以违约，继续给伊朗施加制裁，伊朗可以选择继续造核武器。

所以，尽管法律层面来说，总统可以这么做，但这么做其实损害了美国的公信力。但川普这个人是一个不太在意信用的人。这个人的人生原则就是能违约就违约，能欠钱不还就欠钱不还。所以总的来说，尽管美国做法没有违法，我仍然对这个事情持悲观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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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到具体的授权法案是哪一个，我搜了一下，发现结果蛮讽刺的。至少有一个授权法案是“Iran Nuclear Agreement Review Act of 2015”。（宪法上来说，行政翼可以有很多授权来源。这个是最接近的。）这个法案本来是为了限制奥巴马的权力。但是，结果变成了授权。。。

What was originally intended to be a way to curb the President’s power may have actually been the very thing that transformed "what would have been a constitutionally dubious exercise of unilateral executive authority (a sole executive agreement ) into a constitutionally unimpeachable exercise of joint legislative and executive power (a congressional-executive agre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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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有答案说什么根本没签字。比如这个

还有这个

他们拿出的证据是这个：

但是呢，签字的照片在网上摆着呢。王部长的签字就在那放着。

好吧，按照知乎上这个答案的看法，这就是一个无效的东西。那欧盟、德国、中国大家都在陪着玩一场游戏？但是，如果这不是一个游戏，那为什么克里的邮件里又说这不是一个binding的文件呢？

要分析清楚，还是要从国际法国内法两个角度切开看。

在国际法中，某个缔约国认为缔约的文件无效这个事情并不影响缔约文件的效力。A国和B国C国D国E国签协约，签完以后A国认为不binding。这个A国的subjective的看法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ABCDE以及FGHIJKLM等吃瓜群众的objective的看法。所以，不管克里怎么来形容这份文件（"non-binding agreement"），这份文件效应不因为克里的形容而发生改变。就像麦凯恩说的，你可以叫他香蕉，但他就是一个协议。

那这个协议是否有效呢？ 首先看签字。在这里我们有签字。有看法说这个签字是签在封面上的。但是签在哪里其实不太重要的。不管是签在扉页还是末页还是封面封底都是没有关系的。只要签字表达出签字者认同commitment，那么协约就是有效的，不管签哪里，怎么签。就算你上去画个老虎在封面上， 只要签字表达了承诺，那么签字即有效。

其次，一个协议并不会因为没有签字而失效。哪怕这个文件真的没有签字，也不因此就失去效力。有一点典型的情况就是事实协议。如果双方都在遵守某个协议，那么不管双方是否签字，协议都是有效的。

最后，哪怕大家什么都没做，还有一个可以判断的依据，就是各方签署之后的表述。如果大家都认为签了，那就是签了。于是，我们回去找彼时的新闻报道。发现各个国家，都把这个东西表述为协议。

所以综合起来就是，首先有签字，但签在封面并不意味着签字无效，大家都在执行协议（核查小组进驻，制裁取消，该销毁销毁），且大家都认为协议有效。那么，协议有效。[插入的更新：实际上这种对待合同的态度不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上国际法需要双方的签字，但是自19世纪末开始，合同法采纳了更加liberal的看法，于是国际法对于条约的看法也发生了逐步的转变，尤其是在接纳了一些东方文化和部分印第安文化之后，传统主导的书面方式逐步地被更加灵活的合同法态度所取代。到了二战以后，这种灵活的处理方式基本成为了主流。但是很遗憾，本文底下的评论让我意识到这个趋势在很多中国人看来还是太过超前了。]

那再来看国内法。这个更有趣了。之所以克里会把这个协约定义为non-binding是因为彼时的国会完全控制在共和党手中。而共和党的特点是，只要是奥巴马做的，一律否决。所以，按照前面说的review act, 奥巴马应该在文件签署的52天内把文件送给国会审议。如果国会在52天内反对，那么文件就无效。但如果国会没有动作，那么协议有效。但是有趣的是，这个审查权是无效的，然而授权是有效的。因为如果不涉及国内问题，国会无法审核；但如果涉及国内问题，那国会审核则是违宪。因为国会在立法之后不可以在法案上留一只手，也就是说不可以不通过立法程序来否决协议。但立法程序之中又需要总统签字。所以，国会对于总统签署的条约的否决就会被总统所否决。所以，这个照道理是无效的。但是。。。这真要是争起来，就会跑到最高法院去，没个一两年下不来结果。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伊朗核弹能把隔壁炸平了。

但如果拖够时间呢？只要协议de facto成立，后面再打官司的话，也没问题。因为国会要以奥巴马没有遵守法案为由取消法案的话，国会首先要证明审查权有效。那如果审查权无效就意味着国会不能要求总统提交。如果审查权有效的话，国会就需要获得总统的签字才能将这个协议否决，除非利用2/3投票的否决权否决总统对于否决协议的否决以次来达到最协议的否决。但是，如果这样，打官司期间协议就照常执行了。

总之，奥巴马的协议能够被后来的总统所否决。但是国会干涉有点难。回到问题的本初，川普是可以取消这个协议的。用Iulia Padeanu的话来说就是：Lawful but Awful

最后，那些拿着说因为没签名而无效的说法，往往都是来源于十八线的小报。但是，正经学术期刊上却并不因为签名这点而否认这个协议的效用。

比如：

The Presidents reliance on a sole executive agreement essentially to reject Congresss solution--indeed, to decline to enforce applicable law-- renders the Presidents exercise of authority pursuant to the JCPOA a violation of the Steel Seizure principle.

再比如

It is not a treaty; but rather, a congressional executive agreement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and the Islamic Republic of Iran.

当然，很多川粉根本不在意这些，觉得只要能和奥巴马对着干就行了。呵呵呵。

====更新3=========

我发现这个问题好像用家庭来做比方比较好理解。

假设有一个海岛上有3户人家，每户人家3口人，其中有一个是家长。家长开会签订了一个协议。这个协议就是每户人家每天派一个人打扫卫生。如果不打扫，那么这家人就要每天交10块钱给其他两户。如果有家庭要退出，那么要提前30天打招呼。然后30天之后就可以退出。

好了，在这个hypo底下，村子就是国际，每家就是一个国家。他们分别是A、B、C。每家的人就分别是a1, a2 ... c1, c2, c3类推。

三家家长聚到一起签字完成之后，协议就在国际法的意义下生效了。第三天，a1过来跟其他两个家长说，他们家a2 和a3 不同意。所以A家不能再派人了。这个时候，A家就需要给10块钱每天，否则就是违约。这就是国际法意义上的协议有效。

然后我们再把眼光集中到A家来。A家是民主制的。A家法律规定，a1 要签什么协议a2 必须同意。这个就相当于treaty。但是A家法律也规定了，a1 可以自行决定一些事情，这就是executive agreement。但是，这个时候，a1跟别人签署了 打扫卫生协议。这个协议按照A家规定来说需要a2 同意的。这种情况下叫做a1的行为违反了国内法。

那a1违反了国内法这个事情不影响a1签署的协约是具有国际法效应的。所以，a1, a2, a3 可以不去参加劳动，但每天10块的罚金还是要交。但是有一天，突然A家不交罚款了。这个时候b1就跑到A家来要求A家劳动。于是b1 去找a3， 要求a3 强制要求a2去劳动，因为按照协议今天轮到a2劳动。这个时候，a3 根据国内法判定a2不需要去劳动，因为a1的签署违法了国内法，所以a1的协议在国内无效。但注意，这个时候在国际法层面协议仍然是有效的。（除非协议明确表示只有ratify以后才生效的例外）

这就是国内国际法的分野。那当然，A家总是可以赖账的。因为这个村子就3户人，也没警察。赖账了大家也没办法，但就是心中不爽。所以，A赖账以后，A家再想签协议就有些难了。

=====更新5======

其实大家根本不关心真相，只要这个东西符合自己想法就行了。比如这种毫无内容无知之极的帖子上千赞。这帖子对于国际法的理解大概的慈禧太后的首席幕僚有的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