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打欠条
文｜果果
０１
吃过早饭，沈万元叫上老伴，专门从城中村坐车到郊区去找儿子。这是周末，儿媳一定带着孙子去学围棋了，正好。
一个多小时后，两位老人出现在了儿子沈明天的楼下。“你下来接我们一趟，”老沈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语气不紧不慢。
没一会儿，沈明天懒洋洋地走了下来，“我以为你们拿了多少东西呢，空着手也让我来接呀！我记得你们来过这里，应该认识我的家吧。”
老沈跟老伴对视了一眼，“看，儿子的家。”老沈拉长了音，略显无奈。老伴抿了抿嘴，什么都没说，还能说什么，家里没钱，连自己儿子都低看一眼。
听了父母的对话，沈明天有点不好意思，“算了，算了，走吧，我带你们去。七号楼，三楼东户。‘他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打着哈欠说话。一个星期只休息一天，也够他累的。
不是沈明天不通情达理，实在是老两口太折腾人。做儿子的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对于两个弟弟能帮的就帮，还能怎么样，再帮下去——无休止地帮下去，这个家怕是要散了。
沈万元有三个儿子，沈明天是老大，还有两个弟弟，老二叫沈春林，老三叫沈秋江。目前除了老大，另外两个儿子都没成家，老三连一份正式工作都没有，整天跟那些狐朋狗友喝酒。
一个星期七天，偏偏选择周末到家里来，不是因为沈明天休息，不上班，而是因为媳妇小雨不在家。这一天，她要带孩子去学围棋，踢足球，还有英语课和游泳课，基本上一天都不在家。
“说吧，什么事？”坐在沙发上，沈明天看父亲东张西望，似乎在确认小雨是不是真的不在家。“不用找了，小雨没在家，带着孩子出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他这话一出，老两口对视了一眼，松了一口气。这回好了，轻松多了。老沈盘起腿坐在了沙发上，“不是我说，当初不让你娶这个媳妇，你就是不听话，怎么样，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吧。”老沈冷笑一声，好像自己多有先见之明一样。
沈明天没说话，心想，要不是你们瞎折腾，我也不能跟原先的媳妇离婚。这个二婚媳妇算是不错，对孩子视如己出，又是带着上课，又是悉心辅导，还要怎么样。
“怎么，你心里还不舒服了？”一直没说话的母亲开腔儿了，“不是我说，小雨能干是能干，就是有点太强势了。”她所指的强势，是不让沈明天帮助自己的两个弟弟。
０２
沈明天一句话也不想说，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他大概也猜到了父母过来干什么。“说吧，什么事？要钱？”他没睁眼，语气有些冰凉。自从结了婚，不对，应该说自从参加工作有了收入以来，父母跟两个弟弟就不断找他要钱。第一段婚姻被他们折腾黄了，第二段婚姻无论如何得保住了，尤其小雨算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老沈已经习惯了嘲讽，不光是儿子的，还有来自其他人的嘲讽。“在外人眼里我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有时候也爱挑事儿，但不管怎么说，我跟你妈辛苦把你们三个养大，尤其你，现在工作也不错，家庭也不错，还住着大房子。退一步讲，你就是不管我们，也应该拉你两个弟弟一把。一奶同胞，你就忍心他们过饥寒交迫的日子？”
老沈这一激动还会用成语了，他都为自己的话感到自豪。再看沈明天他妈，不住地在旁边添油加醋，好像他这个大儿子必须跟父母一样承担起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一样。
沈明天有点生气，他睁开眼坐直了身体，“救急不救穷。老二还好一点，收入低，工作差，但不管怎么说也知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老三倒好，整天游手好闲，什么工作都是三天热情，到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这还不算，没钱还想过好日子，这才是最悲哀的。我怎么帮他，帮他还信用卡？帮他还网贷？”沈明天愤愤不平，“我挣的钱也是一天一天工作、加班得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为什么要给他补窟窿？”
老沈被大儿子一席话给噎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老伴，用眼神示意她说两句话。老太太也有些哑口无言。老大说得对，老三是爱慕虚荣，大手大脚，跟谁都客气，打肿脸充胖子。家里已经给他补了不少窟窿了，可还是堵不上。
“我也不跟你绕弯了，”老沈简单明了地说：“你弟弟昨天到家里来了，又哭又闹，要三万块钱。”他殷切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希望他理解一个做父亲的苦心。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虽然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熊样，但还是不忍心自己的儿子也变成这个样子。
一向强势的母亲倒是没说话，跟老沈一样眼巴巴看着大儿子，这个时候，他们也只能来找大儿子帮忙了，亲戚那里早就臭了名声。救急不救穷，可他们家三天两头找人借钱，最重要的是从来不还。不是不想还，是实在还不上。就这样恶性循环，渐渐地亲戚们都不来往了。
“我没钱。”沈明天没好气地说。因为钱的事小雨没少跟他吵架。要说小雨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但眼看着辛苦赚来的钱全部打了水漂——尤其是给老三还信用卡补窟窿，谁摊上这样的家庭不窝心。
就这么僵持着。老沈不时提起孩子们小时候的情景。确实，他们过了几年好日子，前后差不多七年的时间。老沈年轻的时候开店，挣了点钱，也舍得给孩子们花钱，因此不光是他，连三个孩子都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沈明天是读高中之后才有所改变。
“我年轻能挣钱的时候对你们不薄吧，”老沈打起了感情牌，“你们那时穿的衣服，鞋子，吃的零食，玩的玩具，包括请同学们到外面外，我说过什么没有？”说起那几年美好的时光，老沈容光焕发，仿佛自己还是那个手里有花不完的钱的时候。
“行了，行了，别说了，”老伴拦住了老沈慷慨激昂的表演，“要不是你后来迷上了打牌，还整天跟人家胡吃海喝，家里能变成这个样子吗？老二老三能这么落魄吗？”说着说着，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低声抽泣起来。
０３
沈明天心里五味杂陈。那几年确实对他的影响很大，相信对两个弟弟影响也很大。正像老话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多念了几年书，思想已经有所转变，但两个弟弟就不一样了，还沉浸在那种虚无缥缈的生活中不能自拔。
他想起老二，收入不高，爱喝酒，爱抽烟，脾气也很暴躁，但没办法，为了生活一直努力奋斗；老三从小被宠坏了，受不了这种转变，一直靠借钱，刷信用卡，借网贷维持这种表面的光鲜，当然，还钱的时候就傻眼了，拆东墙补西墙的。
“我手没那么多钱，还要还房贷，孩子还要上兴趣班，手头也不宽裕。”沈明天被亲情裹挟着准备举手投降了，他一万次告诉自己再也不管这个家了，再也不管老三了，可父母这一闹，他心里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毕竟是亲人，他于心不忍。
“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借钱要打欠条，利息就不算了，到时候把本金还给我就行。”沈明天从椅子上站起来，无所畏惧地看着父亲日渐浑浊但依然倔强的眼神。
“什么？打欠条？”老沈差点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再说一遍？”他用食指愤怒地指着儿子，要是再年轻十岁怕是一巴掌就打上去了。
沈明天看了一眼同样不解的母亲，又认真地说了一遍，“打欠条。”接着，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边走边说，“老三是成年人了，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们最需要做的不是给他补窟窿，而是帮他改变这种爱慕虚荣的思想。想花钱自己去挣，有多少钱花多少钱，量力而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大敢看父母的眼睛，虽然他们这会儿挺安静，平日里为了要钱闹过的那些别扭历历在目。为此，他们还跟小雨闹翻了，就是因为小雨不同意借钱。
“行，我给你打欠条。”老沈咬着后槽牙答应了，他在儿子写好的欠条上签了字，按了手印，约定这一万块钱一年之后归还，没有利息。
拿到钱之后，老沈看着儿子说：“那欠条我再看一眼，是不是真没有利息？”他伸出手，从儿子手上接过了自己刚刚签字画押的东西，猛然间，他把那欠条揉成团吞了下去，还往后退了两步。
“你小子也太狠心了，一家人还打欠条。”老沈红着眼睛指着儿子，“这钱我拿走了，有了自然会还给你。”说完，他拉着老伴就走了，头也没回。
沈明天都蒙了，站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来。这就是他的父母，他委屈地掉下泪来——不是为那很有可能永远也不会还的一万块钱，而是为这份亲情，撕裂的亲情。
他想好了，必须找老三好好谈谈，这个家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超前消费就毁了。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如何跟小雨解释。这个二婚家庭不容易，小雨也不容易，他不想因为这种事再次离婚。
０４
沈明天永远不会知道，这一万块钱并没有被拿去帮老三堵窟窿，而是匿名给了娟娟。“这事谁也不能说，就我们俩跟老三知道，老三反正也就这样了，也不怕多这一点事。”他嘱咐老伴，“当初要不是我们强把他们拆散，秀美也不能这么苦，尤其娟娟那闺女，哎……”
老沈有点说不下去了。秀美是大儿子沈明天的前妻，人很老实，对他们二老也还不错。虽然这个家老的老得不着调，小的小得不正干，但人家从来没嫌弃过，可就这样好女人，还是因为头胎生了女儿受到排挤，尽管后来生了儿子，但在家里地位很低。
在老沈跟老伴的强烈干涉下，老大跟媳妇离婚了，后来的小雨是他自己找的，要不是因为小雨能挣钱又很强势，怕是也得被欺负。好在小雨对他们孙子还不错，他们也就不挑理了。
“看着她们母女在那里摆摊，我这心里不好受。”年龄越来越大的老沈也变得柔和了很多，他现在已经知道年轻时候的挥霍有多不应该了，可已经晚了，他已经没有挣钱的能力了。
这一万块钱，他们通过学校匿名捐给了小孙女娟娟，也算是对她们母女的补偿。沈明天给的那点抚养费听说只够秀美吃药的，她一边摆摊挣钱，一边照看孩子，一边还要养病，老沈两口子心里难受。
“要不是老大已经再婚了，我真想把秀美母女接回来。”沈明天他妈哭哭啼啼，不忍心看见秀美受苦。她恨自己以前多么势力，不该插手孩子的婚姻。
“这钱，明年还要还给儿子吗？”想起那张欠条，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又紧张起来，“还什么？到时候他要是问就说我们自己花了，儿子拿钱孝敬老子不行吗？还写欠条，想起来我就来气。”老沈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进了屋。
后来，这件事还是在沈明天的追问下被老三说了出去。两兄弟相对无言泪千行，他恨自己为什么非让父亲打欠条，人就不能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好吗？他很自责。
一个周末，沈明天带着小雨，带着儿子，一起去看了在老家镇上一座桥底下摆摊的秀美，还有他的女儿。“你总是报喜不报忧，我没想到你会生病了。”沈明天眼里含着泪。
小雨亲切地拉住了秀美的手，“我们都要好好生活。”她同情这个女人，不仅因为她是自己丈夫的前妻，还因为她的坚韧和善良。这个女人再苦再累，每次跟儿子视频通话的时候都是笑容满面，从来不提生活中的苦。
没想到，一张欠条竟然让这家人变得团结起来。老沈在附近找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老伴偶尔回老家帮秀美摆摊；老三也开始远离那些狐朋狗友，慢慢改变自己的债务危机；小雨经常从自己服装店给秀美跟女儿寄衣服；沈明天每个月给父母三百块钱的养老费；还有老二，也在努力戒烟戒酒，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一家人都朝着正确的方向迈步向前。这才是家庭，这才是亲情，这才有人情味。
那张被老沈吞下去的欠条改变了这个家，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态度。其实，每个人做出改变都需要一个契机，我们应该相信，生活是美好的，不同的，只是人的心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