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rge R. R. Martin的软肋与铠甲

大家都知道J. R. R. Tolkien是George R. R. Martin的偶像，连署名都是为了学他，硬找出了两个R来。但托尔金的影响更多在气质和格局上，《冰与火之歌》中的内容和细节则大量来自George R. R. Martin喜欢的历史小说，或者像Robert Graves的《我，克劳狄乌斯》与《克劳狄乌斯，即身成圣》，小说原著马丁读过，但没觉得特别好，可是BBC改编的剧集却是他心目中不可替代的神作，对他的《冰火》系列产生了很深的影响：

马丁最心仪的历史小说家，古有大仲马、司各特，现当代则有芬兰国宝Mika Waltari、文名半被画名所掩的Howard Pyle，和在法国本土也半被尘封的Maurice Druon。此外，在博客和访谈中他推崇过的历史小说家还有Nigel Tranter, Sharon Kay Penman, Cecelia Holland，Philippa Gregory，David Anthony Durham和Bernard Cornwell等。

2013年，Harper出版社重新出版了Maurice Druon的历史小说Les Rois Maudits（《被诅咒的王系》）绝版多年的英译本，马丁为它们写的短序就把自己和历史小说的渊源交待得特别清楚:

"Over the years, more than one reviewer has described my fantasy series, A Song of Ice and Fire, as historical fiction about history that never happened, flavoured with a dash of sorcery and spiced with dragons. I take that as a compliment. I have always regarded historical fiction and fantasy as sisters under the skin, two genres separated at birth. My own series draws on both traditions... and while I undoubtedly drew much of my inspiration from Tolkien, Vance, Howard, and the other fantasists who came before me, A Game of Thrones and its sequels were also influenced by the works of great historical novelist like Thomas B. Costain, Mika Waltari, Howard Pyle... and Maurice Druon, the amazing French writer who gave us the The Accursed Kings, seven splendid novels that chronicle the downfall of the Capetian kings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Hundred Years War."

这些年来，不止一位评论者称我写的奇幻系列《冰与火之歌》是莫须有的历史小说，只不过在上面又浇了点魔法的酱汁，撒了"龙"这味香辛料。我对此十分受用。我一直觉得历史小说和奇幻小说同气连枝，出生以后方才分道扬镳。我的《冰火》系列继承了两方的传统......我从Tolkien、Vance，Howard，以及其他前辈奇幻作家那里得到了很多启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同时，《权力的游戏》和它的后续也受到历史小说家比如Thomas B. Costain, Mika Waltari, Howard Pyle，还有Maurice Druon，一位不世出的法国作家，他的《被诅咒的王系》系列，七本精彩绝伦的小说，叙述了卡佩王朝的覆灭以及英法百年战争的发端。

《被诅咒的王系》发生在中世纪盛期，从Le Roi de Fer（《铁王》）、La Reine Etrangée（《被扼死的王后》）、Les Poisons de la Couronne（《王冠的涂毒》）、La Loi des Mâles（《继承法》）、La Louve de France（《法兰西母狼》）、Le Lis et Le Lion（《百合与狮子》）、 Quand un Roi Perd la France（《失国之君》）一共七本，恰与Thomas B. Costain的《金雀花王朝史》前后相续，为《冰与火之歌》的人物和情节提供了最主要的参考：

The Accursed Kings has it all. Iron kings and strangled queens, battles and betrayals, lies and lust, deception, family rivalries, the curse of the Templars, babies switched at birth, she-wolves, sin, and swords, the doom of a great dynasty...and all of it (well, most of it) straight from the pages of history. And believe me, the Starks and the Lannisters have nothing on the Capets and Plantagenets.

《被诅咒的王系》诸有兼备。冷如铁的王们和被扼死的王后们，战争和背叛，谎言、欲望和诡诈，势不两立的家族，圣殿骑士的诅咒，刚一出生就被掉包的婴儿，一只又一只母狼，罪如麻，剑如雨，大厦崩摧......所有这些（嗯，严谨地说是绝大多数）都直接来自历史的书叶。相信我，史塔克们和兰尼斯特们要是和卡佩们与金雀花们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大家还记得Maggy the Frog给Cersei的预言吗？“当你被淹没在自己的泪水中，the Valonqar shall wrap his hands about your pale white throat and choke the life from you."这是马丁版本的The Strangled Queen。珊莎是马丁版本的Isabella，the she-wolf of France. 龚古尔兄弟曾说过：

Lhistoire est un roman qui a été.

历史是真实发生了的小说。

Maurice Druon把这句话题在了《被诅咒的王系》第一本《铁王》的卷首。他本人就是1948年龚古尔奖得主，1966年当选进入法兰西学院，还曾在蓬皮杜当政时期在梅斯梅尔内阁中担任文化部长。他的通俗小说只有《被诅咒的王系》这一个系列，写于1950年代，在1965年的新版序中，他自己说：

Le romancier, quand il aborde l Histoire, y cherche surtout des hommes et leur vérité.

小说家在历史中主要寻求的是人物和他们故事的血肉。

人物故事的血肉正是马丁非常看重的。他曾在一个访谈中说到过，他最痛恨读者对他的评价，莫过于”gratuitous“(不必要的)，嫌他的细节太多，拖慢了情节的进展。但没有细节和铺垫，人物的行为和动机就不再有Maurice Druon强调的说服力，或者说，血肉（verity）。

马丁的知交好友Neil Gaiman在BBC拍的马丁纪录片里就曾说他：

He is not writing his stories as a historian would write them. You are right down on the ground experiencing them, looking out through peoples eyes, walking down with them, caring them. And the moment you do that, you are lost, because you would have to care.

他的《冰火》故事不同于历史学家的写法。他让你身临其境，与书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他让你从他们的眼睛打量他们周遭的世界，他让你和他们一路同行，忧患与共。这时候你就迷失在书中了，因为你会忍不住地牵肠挂肚。

但Neil Gaiman毕竟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历史小说家。他不知道，马丁和其他任何一位历史小说家在书中所铺设的，让读者身临其境的这种可信服的血肉，莫不曾经过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推敲考证的辛劳。Maurice Druon用的大多是一手二手的史料，为了其中不够取信的部分，还曾在十五年后又大刀阔斧地痛改了一遍。马丁不像他，也不像Robert Graves，翻译完拉丁文的Suetonius的《罗马十二帝王传》，再着手写围绕第四帝克劳狄乌斯的小说。

马丁依据的历史小说虽然都是有口皆碑的佳作，但毕竟从一手二手的史料，转手成三手四手的小说，《三国志》就渐渐浮泛成船坚炮利的《三国演义》。

再加上马丁心大，书中维斯特洛大陆虽然在外形上不过是大不列颠岛的镜像，但七大王国的风土人文显然包括了法国、北欧、西班牙。且全书恢弘的时空还未局限于此，跟随着跨过了狭海的丹妮莉丝、昆汀和提利昂，我们看到形状是亚欧大陆变形的厄索斯大陆上，原本跨越了上下数千年，如焰火般各自绽放的苏美尔、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拜占庭，还有草原部落，如此多的人类文明和政治形态都会集在同一个时间段内被马丁平铺开来，还要赋予它们鲜活的血肉，这是从来没有一位作家敢做的事。

马丁凭着自己对中世纪史和英国史的痴迷，积淀深厚，所以维斯特洛的一砖一瓦、风风花花，还是相当经得起推敲的。比如他自己曾提到，Thomas B. Costain详实的四卷本A History of the Plantagenets（《金雀花王朝史》）是他了解玫瑰战争的参考书之一，而中世纪时候的城堡、比武、骑士、饮食、医药、服饰与习俗他都曾尽全力去了解。

但他对罗马史显然没有这么用功，许多细节在源头上就是疏陋的，对典章制度的呈现也缺乏深度。比如大家都听说过“All roads lead to Rome”(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马丁也在《冰与火之歌》第五卷《魔龙的狂舞》中，通过提利昂的眼睛和记忆，描绘了脱胎于罗马大道的瓦雷利亚大道：

它果与书中记载一模一样：不是泥土、不是砖头、不是鹅卵石，而是由熔岩砌成的超长缎带。它高出地面半尺，方便疏导雨水和融雪。跟七大王国里通常被称作道路的泥巴小径截然不同，瓦雷利亚大道是货真价实的宽阔大路，足以容三辆马车并排行进，彼此毫无干扰，不会减缓交通速度。瓦雷利亚遭遇末日浩劫已有四个世纪，这些道路却历久弥新，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他找不到任何裂缝或车印，路上只有马儿们撒下的、冒着热气的新鲜排泄物。

我曾在Mary Beard的SPQR：A History of ancient Rome（《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一书的第五章中读到过关于罗马的第一条大道阿皮亚大道（Via Appia）的记叙：

这条公路把罗马和南边的卡普阿（Capua）连接了起来，大部分路段最多只是碎石路面，而非以我们今天仍能踏上的，让人印象深刻的铺路石铺就。但这条公路对罗马军队很有用，不仅提供了更加可靠的便捷通信线路，而且从象征意义来看，成了罗马权力及其对意大利土地控制的标志。

罗马大道的遗迹至今犹在，在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都能看到。当年曾随着帝国版图的扩展，渐渐被织成一张横跨欧亚非三个大陆的蛛网。

这些罗马大道和地中海的航道是支撑整个罗马帝国的骨架，保证政令通达、民生往来，军队的及时调遣，但如果有龙，又何须让它们做铺路的苦工，张嘴一喷，就可以团灭。三车道的宽度在城市密度如此低的厄索斯，除了耀武扬威，真的没什么实际的必要。

在《冰火》第五卷《魔龙的狂舞》中，还有一个场景脱胎自罗马大道与某段著名的罗马历史：

Worst of all, they had nailed a slave child up on every milepost along the coast road from Yunkai, nailed them up still living with their entrails hanging out and one arm always outstretched to point the way to Meereen. 最糟的是，沿渊凯而来的海岸大道，每个里程柱上都钉了一名童奴，他们是被活生生钉上去的，肠子挂在外面，伸直一条手臂，指向弥林的方向。

公元前73年，斯巴达克斯率领70名左右的角斗士和奴隶，从卡普阿（Capua）逃到维苏威，并逐渐发展到12万人的规模，还曾数度击溃罗马的正规军团，但最后被Crassus击溃。根据李维的《罗马史》的描述，Crassus将俘虏的6000名起义者全部钉死在了从罗马城到卡普阿的阿皮亚大道上：

Since there was still a very large number of fugitives from the battle in the mountains, Crassus proceeded against them. They formed themselves into four groups and kept up their resistance until there were only 6,000 survivors, who were taken prisoner and crucified all the way along the road from Rome to Capua.

但罗马人的十字架只把人钉上去（这已经很残忍了，因为手足不能动弹，血液和体液无法顺畅地从四肢回流，会造成水肿和积液，死亡过程缓慢而且痛苦）。把肚肠子都拖出来，是高卢人从部落、封建转向君主集权时产生的酷刑，Thomas Grey在长诗Bard(《游吟诗人》)中把这顶黑帽子戴在了Maurice Druon的女主人公，英格兰王后Isabella of France头上，是不是欺人太甚。

Mark the year, and mark the night,

When Severn shall re-echo with affright

The shrieks of death, thro Berkleys roofs that ring,

Shrieks of an agonizing King!

She-wolf of France, with unrelenting fangs,

That tearst the bowels of thy mangled mate,

From thee be born, who oer thy country hangs

The scourge of Heavn. What terrors round him wait!

但马丁给弥林城的贤主大人们加戏，让他们加倍地残暴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更突出了龙妈”碎镣者“头衔是名副其实吗？但过犹不及，这恰恰是"弥林结"难以解开的根源所在：《汤姆叔叔的小屋》和那个著名的Zoninus的项圈并不是奴隶制的全貌：

以罗马为例，从世界各地掳来的战俘，有许多被主人释放，成为罗马的公民，也有实现了阶层跃迁，甚至进入元老院，我们从大量存世的普通墓碑和庞贝城遗址都能看到确实的证据。奴隶制的解体往往与战乱、饥荒和瘟疫带来的人口锐减有直接关系，人为的废止只在资本主义发展到对劳动力有更高要求的美国发生。丹妮的作为，不论她的本意有多善良，但实际上既完全束缚了自己，也让马丁的写作陷入僵局，第六第七卷若不是草草收场，就是离终篇遥遥无期。

我觉得读《冰与火之歌》，或者其实读任何书、看电影、刷剧，都和玩电脑游戏没有本质的差别：它们都让人获得自己的有限人生之外，更多的体验。但这些体验是要占用我们自己有限人生中的有限时间的，太拙劣的体验，不如不体验。马丁带给我的，是有瑕疵的一流体验。

此外，2020年是一个多事之年，新冠病毒带给美国的震荡，显然比我们自己的国家大很多，但也许从特朗普当选开始，许多问题就已经一触即发了。而特朗普之所以能当选，恐怕问题在更早更早以前就埋下了。如果我们回头再往不远前看去，还有英国脱欧、中东难民、法国的多起恐怖袭击......站在文明的冲突、民主制退行、全球化进程受阻的十字街头，今年我特别想读、反复在读的是亨廷顿和福山的书，而马丁的《冰与火之歌》，如果把它看成是各种政治势力和制度的思想实验场，能触发的思考，绝对不少于亨廷顿与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