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你的八年》青春小说
文/ 七月雪人
本文为《喜欢你的八年》小说的第19章-第25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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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过去最好的告别方式,就是把它写下来。
于是我写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部小说。
正如辛夷坞所言:
青春就是用來追忆的,当你拥有它的时候,它一文不值,当它过去了,一切才变得充满意义——
爱过我们的人和伤害过我们的人,都是我们青春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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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18章知乎链接:
长篇创作马拉松:青春时期的那些故事,如果让你写会是什么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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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角力」————
林双木和于莫抵达海边的时候,潮涨到几乎覆盖了全部沙滩,远处水域的垃圾及浮游生物随潮汐的流向一并带到海岸,四处脏乱。
天和海难分界限,灰蒙蒙一片。
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海风和海浪的声音。
“从来没有想过,海边也可以丑成这样。”
于莫望着眼前的狼藉,脸上是淡然的微笑。
“没关系,以后我们提前做功课,挑个好时候来。”
林双木手里提着于莫的高跟鞋,脸上笑容明媚。
“以后。”于莫嘴里呢喃着。
她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以后带你女朋友来时,倒得记得挑个好时候呀。”
海浪像洪水猛兽般扑来,林双木错愕地后退了两步。
“什么女朋友?”
他显然对于莫的提问始料未及,还没来得及思考,嘴巴已经脱口而出。
这句话在于莫听来的意思是,没有女朋友。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目光射向林双木。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她不禁窃喜,对于那个已经放弃的可能性,又重新怀抱着希望。
“难道你没有女朋友吗?”于莫目光灼灼。
“谁会喜欢我这种屌丝呢?”林双木嬉笑着说。
“那和你一起去听周杰伦演唱会的女孩是谁呢?”
于莫紧接着问,她那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热烈地跳动了起来。
然而,林双木微笑的嘴角僵住了,他憨笑了两声,说了句“哦”。
哦是什么回答?
于莫干巴巴地瞪大了眼睛,等着下文。
她多么渴望立即被反驳,她期待林双木告诉她那只是普通朋友,又或者已经分手了。
哪怕是昨天分手,哪怕上一秒才刚刚分手也好,至少在他矢口否认的时候,不是在撒谎。
然而没有。
海风肆虐地刮倒了沙滩上的帐篷,肮脏的水草和裹着泥垢的塑料瓶被海浪一次又一次推上岸。
林双木什么也没说。
然后,于莫听到林双木的声音正在别扭地谈论天气,谈论大海的潮汐。
他跳过了那个话题。
于莫收回了目光,哈哈大笑。
慢慢笑定了,她问,“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来海边吗?”
林双木没有回答,茫然地望着大海,脸上是僵硬的笑容。
“因为这是你答应我的,我不想你成为骗子。”
于莫脸上最后的笑意渐渐散去。
林双木始终一句话也没说,迎着风伫立,像雕像一样。
就在今天以前,于莫已经说服自己,只要林双木幸福就好。
而她,普通朋友也好,哥们兄弟也罢,只要能够陪在他身边,倾听他的烦恼,分享他的喜悦,以最安全的身份,驻扎在他的生命里,那便足够了。
更何况,她深知,爱情是深渊。贪婪的彼此占有之后,没有人能够逃过最终永恒的失去。
她说服自己相信,她们现在是最美好的关系,非但不会有失去的风险,也永远不会有背叛和欺骗。
可是欺骗还是发生了,她用来安慰自己的那一丁点、最后的美好被打碎了。
她再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藏着这份心思了。
“林双木,我再也不想喜欢你了。”
于莫的语气轻松极了,她伸起手来,在林双木手臂上重重地锤了一下,坦荡地笑了。
她应该像对叶晓鹏或者林江那样,怒骂他是个骗子,再或者像对待庄寒一样,决绝地离开。
但是她听见自己在笑,声音夹杂在哗哗的海浪声中,丑陋的嘴角虚伪地上扬着。
林双木的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千言万语压在了心头。
他呆呆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他们并肩,沿着堆满垃圾的海岸线漫步,不动声色地聊着和大学社团有关的话题,聊着无关痛痒的大学生活。
谈及于莫即将参加的一场演讲比赛,林双木表示一定要现场去为于莫加油。
那些和喜欢有关的、和欺骗有关的对话好像没有发生过。
夕阳西下时,他们微笑着告别。
——
一个月后,林双木告诉于莫,他分手了。
于莫没有回复,这是于莫第一次没有回林双木消息。
后来的几个月,林双木偶尔发来的消息,于莫都没有回复,包括林双木在元旦零点发来的祝福。
高中毕业以后,于莫的父母就离婚了,她自然是同妈妈一起生活。但是妈妈没有稳定收入,她的学费是亲戚朋友筹资交的,生活费就得靠自己去挣。
她接揽了许多兼职,几乎填满了她所有业余生活。
她一刻也不能停下,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將林双木抛在脑后。
除此之外,她当选了团支书,加入了学生会和学生社团,参加五花八门的比赛活动。
大学生活很精彩,没了谁地球都会照转,于莫心想。
于莫开学初报名的演讲比赛,已经进行到最终决赛。
决赛在榕城大学的明德大厅举办。
学校大门立着红色的吹气拱门,学校到处都张贴着宣传海报,明德大厅宽绰的观众席坐满了人。
明德大厅的橡木双开门重重地关上,主持人上台了,他抑扬顿挫地朗读了一段开场白,郑重地宣布比赛开始。
一位男学生的演说收了场,便轮到于莫。
于莫从第三排座位上站起,姿态昂藏地走上舞台。
她穿着一身白色绸布的短款旗袍,裙面绣着蓝色的镶钻凤凰。
她的头发高盘,脸上化着淡妆,嘴唇抹着粉红的唇膏。
她朝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重新挺直了身体,眼光承受着全堂观众的凝视,不慌不忙地开始演讲。
她演讲的题目是《芸芸众生》,主旨内容是批判重男轻女,倡导男女平等。
聚光灯下,于莫慷慨激昂,她的目光自信地在观众席间穿梭。
突然,她的声音止住了,眼睛定定地停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静默了大约两秒钟。
全场人都跟着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气息,顺利完成演讲,赢得满堂喝彩。
于莫获得了第二名,颁奖环节结束以后,观众陆续离场。
她从候彩室走出来时,看到林双木站在走道上,微笑着朝她招手。
“那个人找你的吧?”郑一望双手插在兜里,眯着眼睛打量林双木,“好像很眼熟。”
郑一望就读于榕城一所不知名的大专,他的发小是于莫同学院的学长,三天两头往大学城跑。
他不仅常常来蹭课,还死皮赖脸地一起参加了他们学院的各种活动,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学校的学生。
自从遇到于莫,他来榕大的频率更高了,无论于莫多冷漠,他都丝毫不在意,总能吊儿郎当自说自话。
日子长了,两人关系倒也熟悉了起来。
于莫白了一眼郑一望,深深倒吸了一口气,扬起了嘴角,昂首挺胸朝林双木走去。
林双木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里面装着于莫爱吃的雪媚娘。
他没有提起那些于莫没有回复的手机简讯和QQ消息,只是微笑着夸赞于莫刚刚的表现。
“你怎么来了?”于莫若无其事地问。
“答应你了,就一定要来。”林双木脸上是一如往常明媚的笑容,“晚上一起吃饭吧?我找同学借了电动车,我们可以去燕泰广场。”
“不早说。晚上我们部门有聚会,下次吧。”
于莫挪开眼睛,发烫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她用了所有能耐表现出无所谓的模样,手掌在林双木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然后慌慌张张逃出了明德厅。
她拐进了一条小道,坐在石椅上,呆呆盯着那长满绿衣的湖面。
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脑中的思绪却波涛汹涌。
她甚至一句再见都没说,把林双木独自留在明德厅,她从来没有一次让林双木这样难堪,她忍不住有些心疼,忍不住开始自责,接着又开始担心——万一林双木真的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怎么办?他带了你最爱吃的雪媚娘啊!他这样惊喜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敢说你一点不高兴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又折磨他呢?
然而,心里随即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男人都是骗子!林双木也不例外!
他从来都跟你没关系,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谁都没法伤害到你!谁都没有机会欺骗你!
“我想起来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于莫耳后传来,惊扰了停在湖边的小鸟,小鸟仓皇飞走了,“就是我在胡安遇到你时,跟你打台球的那个男的。”
于莫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时,看到郑一望正得意地笑。
“你们分手啦?”郑一望自在地坐在于莫身旁,前倾着身子,脑袋探在于莫面前。
于莫没有说话,皱着眉头。
“那是他追你,你不接受?”
于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是那小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烦?”于莫不耐烦地说。
“我去帮你教训他?”郑一望嬉皮笑脸地问。
“你敢!”于莫瞪大了眼睛,目光这才落在郑一望身上。
郑一望耸了耸肩,两手一摊,“我还以为你是少有的,算活得真实的人。”
——
“于莫,我有话要跟你说。”
站在303宿舍门口的郑一望已经喝醉了,面色发青,一双眼睛通红。
“你喝醉了。”于莫双手搭在胸前,冷冷地说。
“老子没醉。”郑一望咧着嘴笑,声音洪亮。
隔壁两间宿舍都打开门,探出脑袋来看个究竟。
“你他妈跟谁叫老子?”于莫板着脸,提高了音量。
“我,我,我,我说我。”
郑一望急忙改口,食指像触了电似地,哆嗦着连连指着自己的胸膛,另一手撑在墙上,“我有话跟你说。”
于莫漠然地望着双眼迷离的郑一望,直到郑一望又说了一次,“于莫!我有话跟你说!”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于莫的目光严肃起来,接着一声狞笑,“喝醉了了不起是不是?你们男人是不是就他妈喜欢喝醉了说胡话,这样就可以不负责任是不是?”
啪地一声,于莫猛地把门关上,两边宿舍传来议论纷纷的声音,伴随着一两声讥笑。
郑一望完全看不见周遭的眼色,自顾自地用力锤着于莫宿舍的门,喊着于莫的名字。
再这样吵下去,怕是要惹来楼管阿姨。
于莫再次打开门的时候,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毛绒大衣。
她越过郑一望,径直走出宿舍,穿过走廊,下了楼,郑一望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喂!于莫!”郑一望脸上是稚气的笑容,“等等我。”
于莫笔直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老……”郑一望话到嘴边,立马又改口道,“我在跟你说话呢!”
于莫在宿舍楼对面的长木凳坐下,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冷冷地落在郑一望身上,“要说什么说吧。”
郑一望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垂着头,挪着小碎步坐到于莫边上的空位,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
他的酒意逐渐散去,异常扭捏了起来,双手在大腿上摩擦。
周围人来人往,时不时向这对奇怪的男女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忽然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了两声,又干咳了几下,舔了舔舌头,最后嬉笑着说,“于莫,我觉得我喜欢上你了。”
“哦,说完了吗?”
郑一望难以置信地四下张望,怀疑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他着急得站了起来,在木条长椅前来回踱了几步,回过头来又说了一遍,“于莫,我说我喜欢你。”
“听见了。”于莫眼里毫无波澜。
郑一望困惑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于莫,我就没遇过你这样的女孩。”
“这样的女孩,呵呵,好奇吧?”于莫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嘴角扬着轻蔑的笑意,“好奇就可以他妈的喝醉酒来表白是吧?”
郑一望惊愕地张大了嘴,下意识想要应上两句什么,但是大脑一片空白。
他干瞪着一双眼睛,抖起了腿来。
于莫慵懒地靠在后座上,目光游离,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
郑一望又坐回木凳,隔的距离比之前还远。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宿舍楼前来往的人越发稀疏,于莫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站起身往宿舍楼走去。
郑一望立即慌忙地跟着站了起来,但他没有往前追,就那样呆呆站在原地。
“于莫,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林双木?喜欢就喜欢,装什么装!”郑一望在她背后大喊。
于莫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往前走。
“那个姓林的是不是也喝醉酒跟你表白?”
于莫的脚步定住了一下,两手攥成了拳头,接着往前走,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那你是不是要反省一下,为什么你这个人,总要别人喝醉了才敢跟你说话?”
于莫消失在楼梯拐角。
——
于莫、小谷和慧子相约在江南KTV。
江南KTV经过重新装修,完全变了模样。原本乌黑发亮的墙纸和地砖,现在全部变成灰白色调的中国风,大厅背景是一副巨大的高山流水水墨画,墙纸印满了气势恢宏的潦草毛笔字。
包间里,桌子是青色纹理的大理石,沙发是哑光皮质的,到处悬挂着优雅的竹笼吊灯。
当关掉包间里的主灯,只留下闪烁的激光灯和闪频灯时,气氛一下子就回到很多年前。
于莫把周杰伦的歌全部点了一遍,慧子点了一些于莫不认识的新歌,小谷最近喜欢上了一些更老的经典曲目,刚刚唱完张信哲的《过火》。
三个女生唱到喉咙沙哑,终于放下话筒。
于莫的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林双木的未接来电。
“莫莫,在榕城和林双木怎么样?”小谷笑着问,一边捣鼓着铁桶里的冰块和青梅。
于莫最后一次跟小谷和慧子提起林双木是到榕城的前一天。
那时候她很激动,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很快就会跟林双木表白,后来就很少听于莫提起这个名字。
“别提了。”于莫抓起一颗青梅放进嘴里,整个人松松垮垮地摊在沙发上,“他也是个骗子,和其他男人一样。”
“怎么啦?”慧子瞥了一眼小谷,小心地问。
“他交女朋友了。”
于莫耸了耸肩膀,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小谷一反常态地忽然打断,愤愤地说,“有女朋友了还给你打电话,真坏。”
“他分手了啦。”
于莫急忙吐掉了嘴里的青梅核,又补充了一次,“分手后才老给我打电话的。”
慧子和小谷见到于莫着急的模样,相视一笑,慧子问,“那你干嘛不理人家?”
“他之前明明有女朋友了,竟然骗我没有!”
事情已经过去有一阵子了,于莫想起来还是一肚子火,“他竟然骗我!”
“那不是反而证明他心里有你?”慧子捂着嘴笑。
“他如果心里有我,交什么女朋友?”于莫问。
“交女朋友可不能怨他,人家也不知道你喜欢他呀,还不允许人家单身的时候交女朋友啦?”小谷说。
“那他骗我。”于莫撅起嘴,像个任性的小孩,两只手交叉环抱在胸前。
“人总会犯错的嘛。”小谷偷偷给慧子递了一个眼色。
“莫莫,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小谷忽然正襟危坐,抓住于莫的手。
“你别吓我!你该不是怀孕了?”于莫被自己说的话惊得跳了起来。
“不是啦!”小谷蹩着眉,哭笑不得。她很快又调整回正经的模样,咬了咬嘴唇,说道,“孙立皓高三那年出轨了。”
“什么?”于莫两眼鼓起,怒不可歇地一连串发问,“孙立皓出轨了?跟谁出轨?他有一个这么好的女朋友竟然还敢出轨?他是不是活腻了?”
小谷和慧子都笑出了声来。
“小谷就是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才不敢告诉你。要是那时候告诉你,你一定不会放过他。那时候可是高三关键时期。”慧子笑着说。
“孙立皓是主动告诉我他出轨的。他说在体育馆和那女孩约会的时候遇到了你,他不确定你有没有认出他。”小谷苦笑。
于莫想起了和林双木在胡安体育馆那天晚上,遇到了一对“打野战”的男女。
“可是你们不是还在一起吗?”于莫瞪大了乌黑发亮的眼睛。
她这才想起来,小谷最近经常提起孙立皓。他们的感情似乎比以前更好了,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旅游,比起从前,孙立皓也更懂得体贴和关心。
“嗯,我当初就原谅他了。”小谷轻声说,两只手轻轻搂着于莫的胳膊。
于莫那双愤怒的眼睛黯淡了下来,嘴唇紧紧抿着,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她想起了郑一望说的话,也许她是该反省一下自己。
她突然感到自责,感到抱歉,她该有多糟糕,才会连最好的朋友都不敢把自己的委屈说给她听?
“莫莫,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小谷那双抓着于莫的手,使了使劲。
“我才对不起。”于莫叹了一口气。
“不是。”小谷像是读懂了于莫的心思,忽然着急了,激动地说,“是我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明知道不该原谅他,但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像你那么勇敢那么洒脱。”
勇敢?洒脱?于莫想起林双木。
如果她勇敢,也许早在六年前,她就向林双木告白了。如果她洒脱,现在早该将林双木忘到九霄云外。
装得真好啊。于莫自嘲地笑了笑。
小谷的脸颊绯红,低垂着头,声音平缓了下来,“以前总跟你们抱怨他无趣,到了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那么重要。他求我原谅的时候,我立刻就心软了。那时候就想着,只要他还喜欢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他。”
于莫把手从小谷手里抽出,反握住小谷的手。
她还想骂孙立皓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两句,慧子先开口说话了。
“莫莫,你知道我跟李昂为什么分手吗?”慧子说,“因为他从来没打算骗我。哪怕他愿意骗我他喜欢我,我也想要坚持下去。”
于莫怔怔地望着慧子和小谷。
包间里,绿色红色的光在她们的脸上跳跃,那两张可爱的脸庞又熟悉又陌生,她们是那么温柔,又那么勇敢。
原来懦弱的人,只有她自己。
——
于莫接了一份家教兼职。
学生家住在榕城的另一头,需要乘坐55路公交车到终点站,转38路,然后再走十多分钟的小道。
两节课上完,天已经黑了,于莫朝公交站狂奔。
她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双木穿着蓝底绿花的羊毛衣,站在公交牌前东张西望,冷得全身哆嗦。
他看到于莫时,露出温暖明媚的笑容。
这时,38路公交车到站,于莫立即跑上车,在后排坐下。
林双木也跟着她上了车,坐在她身旁的位置。
“我们学校的油菜花开了。”两个人坐定以后,林双木忽然说道。
林双木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于莫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但是表面泰然自若,微笑着“嗯”了一声,插上耳机,双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望着窗外。
耳机里播放着周杰伦的《晴天》。
38路在转乘的站点停下,于莫和林双木随着人流下车。
这里是55路公交车的首发站,候车的人很多,无序地拥挤在车门外。
车门一打开,林双木忽然拉住于莫的手,穿过人群。
于莫错愕地盯住自己被抓紧的手腕,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她感到一股电流从她的心上、从她的全身流过,羞涩立即烧红了她柔嫩的面颊。
林双木动作敏捷,带着于莫抢到了座位。
坐下后,于莫挣扎着要抽回自己的手。
但是林双木将她的手牢牢抓住,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面朝着窗外,默不作声。
55路公交车挤满了人,于莫没有继续挣脱,努力平缓着自己急促的心跳。
公交车启动时,她耳机里的音乐已经停止,她没有去点下一首,全身僵硬,面向窗外。
窗外的风景渐渐模糊。
车子穿过繁华的市区,经过金山公交站,驶上榕江大桥。
于莫的理智终于慢慢回到脑中——
她记得在她最期待的西浪沙滩,林双木终于沦为骗子;
她记得微博私信里那张林双木半裸着上身的照片;
她记得手心的那道伤疤最原始的根源;
她记得她一个人在胡安二中门口那道公路上的崩溃;
她记得她费了多大的劲才终于劝自己放下,她再也不能重蹈覆辙。
公交车马上就要到站,于莫的嘴唇紧紧抿着,冷静地將耳机摘下,单手放进口袋。
下车后,她狠狠將林双木的手甩开。
这一次她没有笑,她再也不想演戏了。
“于莫。”
林双木有些惊慌失措,潮红的双眼,彷徨地望着她。
直到55路公交车消失在视野,下车的人流彻底散去,两个人始终静默无言。
像洁白的稿纸开头的空格,像沉重的幕布拉开之际的一息,天地间一片寂静。
林双木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是那样地不真实,像是从时空之外传来。
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于莫愣住了。
我们,在一起。
这句话在她心中久久回响,她等了整整七年,以为再也等不到了。
浮云掠过,月光明晃晃地照着林双木的脸,照着他的全身。
比起很多年以前,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似乎更加英俊了。
最糟糕的是,那双内敛的单眼皮眼睛,依旧能够轻易牵动于莫的心。
于莫收回目光,表情冷峻了起来,她告诉自己,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再也不会被谁蛊惑,谁也不能够欺骗她,谁也不能够再让她心痛。
“你记得吗?早在初中的时候,我就想要告诉你,可是即便喝醉了还是不敢说出口。”
林双木那双澄澈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于莫。
于莫喟然一笑,怎么会不记得?那没说完的话,曾让她多么殷切地日夜期盼,曾让她衍生出多少后来足以将她击垮的幻想!
她什么也没说,木然地望着林双木。
“我怕一旦说出口,我们连朋友都不是。你从不曾提起过,总是把我推得远远的,不让我送你回家,跟我抢付钱,我只是你最普通的朋友。不是吗?”
林双木激动得涨红了脸,那么多年的心底话终于说出口,他的目光恍惚,双手攥成了拳头,“我们说好要一起考上一中,那是我最后的希望啊,可是我失败了,失败得一塌糊涂,我不敢让你知道,连二中,都是我妈妈花钱帮我买进去的,我怎么敢妄想你会和我在一起呢?我放弃了,我承认我已经放弃了。”
于莫的眼泪,不知不觉涌出眼眶,可是,即便这一切都是真的,还是说不通啊!
“所以你就把我的手机号码给方思洋?”
“骆兰用我的手机,把你的号码给了方思阳,我知道以后着急疯了,我才知道我没有放下。我去找你,想告诉你要小心那个人,可是你们已经认识了,我能怎么办呢?我有什么资格说什么呢?”
林双木声嘶力竭。
顷刻间,于莫脑子里所有的理智荡然无存,她忘记了欺骗,忘记了照片,忘记了很多年以前在公路上崩溃的那个女孩,忘记了那套无数次劝说自己放弃的说辞。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呢喃着,“为了你,我考上一中,为了你,我来了榕城,这还不够吗?”
“我凭什么觉得是为了我呢?一中?榕城大学?那本身就是所有人努力方向。”林双木喃喃地说。
道路两旁长满了合欢树,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顶飘落。
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
“于莫,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林双木垂着眼帘,声音越来越轻。
蓦地,他猛然抬起头来,直视着于莫的眼睛,声音异常坚定,“但是这一次,我不想错过了。”
于莫的脑中“嗡”的一声响,眼前只剩下忽明忽暗的光点,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她笑了,眼睛里晃动着晶莹剔透的泪水。
那双湿润的眼睛里,蕴含着千言万语。
她一步一步朝林双木走去。
别的一切,她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再重要。
「第20章 她的全世界」———
暑假第一天,林双木和于莫约好出去玩,他早早等在于莫家楼下。
于莫远远看到林双木,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突然在他左边肩上拍了一下,人跑到他右边去。
林双木心领神会地朝右边回过头,单手抓住了于莫,搂进怀里,两个人笑作一团。
“风筝!”于莫这才注意到林双木另一只手上小心翼翼捏着的东西。
于莫提起过风筝,她说小时候每次去放风筝,总是兴兴而出,悻悻而归,不是下暴雨就是狂风呼啸,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林双木将这件事记在了心。
“天呐,而且是螃蟹的造型。”于莫又惊又喜,高兴得手舞足蹈。
她小心地接过风筝,放在眼前打量,这螃蟹长得威风极了,两只蟹钳粗壮有力,方形的身体是蓝色的,蟹壳和蟹脚都圈着红边,色彩十分鲜艳。
“你不是星座迷嘛。”
林双木摸着后脑勺,憨笑着说,“我本来想自己亲手做一个的,可是我手工实在太差了,好在让我踏遍胡安找到了!”
于莫甜甜地笑着,春风吹拂着她的面颊,春水浸润着她的心田,爱情的种子终于落地生根了,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那我们去哪里放风筝呢?”
“跟着我走就好了。”林双木笑着说。
于莫挽着林双木的胳膊,两个人一路往西。
他们都是第一次和异性这么亲昵地走在大街上,肢体和神色都有些不自在,话也变得少了。
明明已经过了早恋的年纪,却总感到莫名心虚。
到了状元山脚下,两个人才重新恢复了活力,嬉笑打闹、你追我赶地爬上山。
爬上螺女广场时,两人都不知疲惫。
远处连绵的青山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水雾里,莲花塔在苍翠的波浪之间隐隐约约露出尖角,天上稀薄的云纹丝不动,像是画笔画上去的。
广场上的人不少,有的在打羽毛球,有的在跑步,还有几位同他们一样是来放风筝的。
他们正在將风筝收起来,放弃了和这潮湿无风的天气对抗。
“我就知道。”于莫沮丧地嘀咕着,“每次我要来放风筝,这天气就像在跟我做对。”
“这次不一样,有我。”林双木笑着说,一边將马线穿过风筝的骨架,利落地绑了一个死结。
林双木穿着深蓝色的羊毛衫,内里的淡青色衬衣露出领子,蓝色的牛仔裤脚严实地塞在亚麻色的马丁靴里,像个英勇的骑士。
他手里抓着螃蟹风筝,朝空旷的地方走去。
于莫痴痴地望着林双木,脑中还盘旋着林双木说的“有我”二字。
她的心里突然就矫情了起来,想到从此她不再是孤单一人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层雾。
世界模糊了,但那个蓝色的身影愈发清晰,他的举手投足都令她着迷,她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着迷,说不清原因,说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的,那些都太遥远了,但是都不再重要。
她只知道,她终于等到了她的少年。
从此以后,他就是她的全世界。
林双木站在蓝天之下朝她招手,她飞奔而去,黑长的头发飘起。
于莫高高举着螃蟹风筝,林双站在前头抓着线轴,双腿前后跨开,身体前倾,蓄势待发。
林双木一声令下,于莫松手,林双木开始奔跑,但是才跑几步,风筝就垂垂然掉落在地上。
这样尝试了好几回,都没能成功。
那只威武的螃蟹丝毫没有起飞的迹象,它仿佛认定了自己不属于天空,总想着钻回它的地底下去。
“没事,再来。”
这句话林双木说了好几回,他一次又一次扬起那只丝绢螃蟹,蓄势奔跑,然后再一次又一次从地上把它拾起,重新卷好线轴。
他的额上已经满是汗水,但每一次说“再来”的时候,都笑容灿烂,自信满满。
他确信风筝下一次就能飞起来,即便上一次也是这样期盼,又这样落空的。
如果是小一点的风筝,随着奔跑带起的风,也能够勉强起飞,但是这个螃蟹风筝实在太大太沉了,没有风的助力,完全不肯配合。
“算了吧。”于莫看着这样来回奔跑了无数回的林双木,心疼地说。
这是她自己也没想到会从自己嘴里说出口的话,她从来不肯让任何事情“算了”,即便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去放风筝的时候,风筝再如何不肯听话,她再如何筋疲力尽,也不肯放弃。
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天上落起了雨,直到妈妈来叫她回家吃晚饭,她才垂着头,不甘心地回家。
但是此刻,那句“算了”发自肺腑,比起让林双木那么辛苦,她宁愿自己是永远放不飞风筝的小孩,她宁愿自己是永远埋在地下的螃蟹。
“不行!”林双木正在重新把风筝的马线卷回锈红色的轴子,“答应你的,就一定要做到。”
“可是——”于莫还想继续说什么,立即被林双木打断了。
“不是完全没风的,你看那树梢,时不时会动一下。”
林双木朝广场一隅的槐树昂了昂头,笑着说,“多跑几回,只要能有一回正巧逮上风,一旦在低空飞起来了,后面就好办了。”
林双木说话的时候喘着气,但是脸上的笑依旧明媚,看起来胸有成竹。
于莫不再阻拦,静静地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
林双木把风筝和线轴放在地上,脱掉穿在外面的那件深蓝色毛衣,丢在旁边的石阶上,只剩下淡青色的衬衣,背部湿了一大片。
他卷起衬衣的袖子,再次从地上拾起风筝,澄澈的眼睛里迸发着倔强的光,嬉笑着说,“幸好不是暴雨天,一定可以的。”
太阳已经落到半山腰,只剩下半张泛红的脸,天空突然亮得明晃晃,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林双木跑得太快了,于莫完全跟不上,她眯眼望着越跑越的林双木。
光太刺眼了,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天和地一时间难分界限,林双木像是跑到了天地交界。
乍一看,他仿佛是一只飞在空中的风筝,正在往苍茫的天边飘摇飞去,在他斜上方,那只螃蟹跟他一起飞舞着。
于莫眨了眨眼睛,定睛一看,那螃蟹风筝真的飞起来了!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于莫雀跃着朝林双木的方向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喊着。
林双木还在继续奔跑,他每跑两步就扯一扯线。
线轴正在疯狂地转动,风筝飞过了低空以后,开始急速拉扯着线绳飞往天际,视线里很快就只剩下巴掌大小。
林双木站住了脚,仰望着那只在天边自在翱翔的螃蟹,放缓了放线的速度,激动地朝正在向他狂奔而来的于莫大喊,“你看!你看!”
林双木脚踩着地,头顶着天,掌控着天上唯一的风筝。
夕阳的斜晖为他的影子勾画出一道金灿灿的轮廓。
即便他的头发早就已经乱成了一团鸡窝,衬衣湿透了,塞在马丁靴里的裤管松松垮垮地掉了出来,但是那一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
林双木把线轴放到于莫手里,手握住于莫的手。
每当那根连着风筝的马线有些松了,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就一齐用力拉扯。
“你再也不是那个放不飞风筝的小孩了。”林双木笑着说。
风筝已然在空中稳稳地飞舞着,山谷间这才吹来一阵凉风,远近的树木苏苏作响,合奏着一曲欢快的交响。
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
“老天故意在帮你考验我。”林双木说。
“林双木?”一位戴着眼镜,微胖的男生走到了于莫和林双木跟前。
“世辉!”林双木欣喜地招呼道。
“这是?”叫世辉的男生抬了抬眼镜,瞅了一眼于莫,坏笑着问。
“这是我女朋友,于莫。”林双木转过头,兴致昂昂地向于莫介绍,“这是我高中同桌,我们班学霸,也考上榕城大学了,是你的学长啊!”
于莫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却甜得像是融化开的草莓冰淇淋。
她只听到一句话——这是我女朋友。
——
这个暑假,于莫和林双木并肩走过了胡安的大街小巷,他们越来越习惯了身边有彼此存在,无论走到哪里,两只手始终紧紧牵在一起。
他们一起去了几回电影院,似乎从来不在意看的是什么影片,有一回看的是《地心引力》,枯燥的剧情很快就让两个人都睡着了,但是走出电影院时和走进去时一样高兴。
于莫想为林双木学做饭,在炒焦了一盘土豆丝之后,她改做三明治,就连三明治她都做不好,但是林双木还是吃了个精光。
于莫总是晚睡,向来早睡的林双木为了能够陪于莫聊天,半夜做俯卧撑让自己清醒。
林双木知道于莫爱吃肉,常常带于莫去吃烤肉,他烤的五花肉和生蚝很好吃,每每烤完都先放到于莫碗里,像个小孩一样等着于莫的表扬。
一眨眼时间,暑假就过去了。
于莫上学期的物理挂科,要提前去学校补考,林双木陪她一起回榕城复习。
他们一起在图书馆里学习,于莫读物理,林双木则读英语。
他报考了雅思,想要争取学院里出国留学的名额。
林双木学习的时候很认真,于莫却完全静不下心来,常常翻开书本后,一下午就停在那一页,眼睛只顾望着眼前的少年,一个劲傻笑。
林双木抬起头时,总能看到于莫那双伶俐的大眼睛盯着自己。
他就会伸出手,在于莫的脑袋上轻轻敲一下,佯装生气,叫她赶紧复习。
于莫这才乖乖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看会儿书,不一会儿,就又抬起头来,偷偷瞄着林双木。
“林双木现在可是我的男朋友啦。”于莫心里常常浮起这句话,然后甜甜地傻笑起来。
于莫考完物理那天,林双木骑着小电驴载着她兜风,她的脸紧紧贴靠在林双木背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
嘿,我终于可以这么做了,她高兴地想。
小电驴在大学城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回到榕城大学。
他们把车停在明镜湖边上,在湖边的绿茵坐下。
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蛙鸣,天上繁星点点。
林双木在草地上躺下。
于莫也跟着要躺下时,林双木伸出手臂,让于莫的脑袋枕在上面。
他们并排躺着,静静看着漫天星斗。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没有过一句情话,谁也没有过一句正式的告白,谁也没有正式提出过恋爱关系,但是毋庸置疑,他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恋人。
他们不曾说过虚无缥缈的承诺,不曾讨论过未来,此刻就已经足够美好。
生命里有过这段时光,于莫就已经无比知足了,她知道只要每个今天这样重复下去,那就是一辈子了,时间会给出答案。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谁也不想用那些未知的东西去破坏眼前的美好。
她拥有了她的全世界,她满足极了。
起风了,凉意袭来,于莫打了个寒颤,林双木把于莫的身体朝自己挪近,搂得更紧一些。
于莫僵硬地侧靠着林双木的身体,暧昧的气息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林双木垂下头来,他的鼻息离于莫越来越近。
于莫闭上了眼睛,摒住呼吸。
忽然,身后的树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对男女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于莫慌张地坐起身,向着湖面,脸颊滚烫,哈哈笑了两声,说了一句完全违背她真心实意的话,“走吧,我们回去吧。”
林双木送于莫回宿舍,两个人道了别,于莫正要上楼。
“你的鞋带掉了。”林双木笑着说。
“没事,马上到宿舍了。”于莫语无伦次,说着就要转身跑掉。
林双木抓住于莫的手臂,蹲下身,帮于莫系好鞋带。
于莫甜甜地看着林双木。
忽然,一个吻落在于莫唇上,蜻蜓点水一般。
羞涩再次烧红了于莫的脸颊。
林双木伸出手,摸了摸于莫的头,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走啦。”于莫转身跑向宿舍楼。
林双木久久挥手,直到于莫消失在楼梯拐角才离开。
「第21章 下雨了」————
开学后,林双木忙于准备考研和雅思。和于莫的联系少了,见面就更少了。
于莫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但是稍闲下来,满脑子不由自主地想着林双木。
她很少主动联系林双木,她知道这是对林双木很重要的两场考试,关乎前途。
她什么也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打扰。
但是能克制住的,只是那些因为想念衍生出来的行动,却克制不住想念的心。
上课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时间。教室一安静下来,她的思绪就飞到九霄云外,落到林双木身边,恨不得变成林双木手里的那本雅思教材。
想念不能见的煎熬,一日如三秋。
她几乎不去上课了,用各种各样的兼职把自己填满。她将时间都用来赚钱,除了为养活自己,还因为心里滋生起另一个愿望,想要存下一笔钱,和林双木去旅游。
她想象他们牵着手,晃荡在陌生的城市,灰墙白瓦的风韵古城或是山水秀丽的自然风光,小桥流水人家或是高楼林立的摩登大厦,他们会在所有地方留下两个人的足迹。
每念及此,她就浑身充满干劲。
她在房地产做“小蜜蜂”,根据经理划分的区域,发传单、拉客户。每天有50块的基础报酬,每成功带一组客人到会场就有额外15块奖励。
于莫工作勤勉,即便刮风下雨也不缺勤,每周都被评为“最佳小蜜蜂”。
有一回下暴雨,经理召集的三十位兼职只到场了三位,就连学生负责人也没到。
经理突然把于莫叫到边上,说让她来做兼职的统筹人,除了发传单、带客以外,负责所有兼职人员的工作安排和报酬计算。她个人的基础报酬从一天50块涨到100块。
经理是榕城大学毕业的学长,比于莫大了七八届。
他的身高和于莫差不多,扁塌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圆眼镜,每次见到于莫的时候,那双短小的眼睛总是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
于莫对他向来避而远之,但是她当然不会跟钱过不去,高兴地接下了这份差事。
这天是兼职人员薪资的结算日。
晚上九点钟,售楼部的置业顾问和前台都已经下班。
空荡荡的大厅左侧,华丽宽敞的廊道尽头,企划部办公室里的白炽灯还亮着。
于莫伏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工作着。
“还没忙完吗?”
经理忽然出现,在于莫边上的一把旋转办公椅坐下,脸朝电脑凑了一凑,椅轮往于莫的方向又挪近了一些。
电脑屏幕上是一张长而工整的EXCL表格,每个兼职人员的工作天数、带客情况和对应报酬已经都盘点完了,于莫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看到突然出现的经理,于莫立即点了文件保存,轻咳了一声,说道:“已经好了,我马上发到您的邮箱上。”
她挪了挪身子,椅子的滚轮靠拢了办公桌,离经理远了一些。
“不急。”
经理笑着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工位,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棕色的檀木盒,又重新坐到于莫边上,將盒子递给于莫,“这个手镯送给你。”
于莫没有说话,皱着眉头,警惕地看着经理。
经理哈哈大笑,抬了抬鼻梁上那副圆眼镜,“你别误会,这是公司的奖品,我一个男生留着也没用。”
经理这么一说,于莫倒放松了一些警惕。只怪她平时社会新闻看得太多,职场上的衣冠禽兽多得是,还是谨慎点好。
“谢谢经理好意,留给别人吧。我平时也不戴这些东西。”
于莫说话间,已经將表格通过邮件发出,关掉了电脑,仓促地站起身来。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外面下雨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经理急急忙忙跟着站了起来,圆圆的镜片反射出白光,木盒子还放在于莫的办公桌上。
“不用了。”
于莫几乎脱口而出,立即又微笑着补充说,“我男朋友说今晚来接我,既然下雨了,我就在这里等他好了。”
她故意提起男朋友,为的是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但她那位忙于学习的男朋友并不知道她今天出来做兼职了,甚至根本不知道于莫有这么一份兼职。
下雨了吗?于莫全然不知。
售楼部天花板很高,空间开阔,隔音很好,一点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于莫朝窗外望了一眼,外面一片漆黑,狂风暴雨猛烈地击打着玻璃,水柱歪歪扭扭地向下倾泻,一柱还未成型,新的雨水又汹涌地覆盖上去。
那雨势之凶,像是天空积累了满怀的怨气,好像随时会冲破那层厚实的隔音玻璃。
但始终是一场鸡蛋碰石头的无声抗击罢了。
于莫呆呆地望着窗外,忘了面前还站着经理。
“你有男朋友啦。”经理尴尬一笑,像在自言自语,兀自点了点头,说了句,“好。”
他坐回自己的办公桌,整了整文件,提着公文包,招呼也没打一声,径自走出了售楼部。
隔着落地窗,于莫看到经理的车启动了。
车灯亮起,车子在滂沱大雨之中开走了。
她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另外一种恐惧从内心升腾起来。
办公室的门仍是虚掩着,于莫的目光慌张地落在那道幽暗的门缝上,门外宽敞的走廊阴森森的,偌大的售楼部空无一人,万一现在闯进来什么人,她一个弱女子是束手无策的。
她瞅了一眼办公室,找到了一把竹棍子,抓在手中,那是平时售楼部搞活动时用来做锦旗的。
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做怕,越长大胆子倒是越小了。
于莫自嘲地笑了笑,又安慰自己这不可耻,这是人地生疏该有的警惕。
“在忙吗?”
她给林双木发了短信,手里紧紧捏着那把棍子,长裙底下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十分钟过去了,林双木没有回复。
一串脚步声靠近,于莫紧张得屏住呼吸。
跟她关系比较好的置业顾问在下班前告诉她,保安今天晚上请假了,提醒她早点回学校。
富丽堂皇的售楼部在郊外的废墟中拔地而起,周围全是在建工地,夜间通常没有行人,只有偶尔几位外地工人来往。
于莫有时候会在路上遇到这些卷着裤管、满身污泥的外地男人朝她吹口哨,脸上挂着轻浮的笑。
于莫越想越害怕,咬紧了牙关,盯住那扇门,此时脚步声已经逼近到门后面。
“小姑娘,怎么还没走啊?”
带着乡音的中年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办公室的门从外面推进来,穿着绿色制服的保洁阿姨站在那里,手里提着蓝色水桶,桶上立着一支拖把。
真是自己吓自己。于莫全身的细胞松懈下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嗯,就要走了。”于莫微笑着说。
“外面雨越下越大了,赶紧回去吧!”保洁阿姨走进办公室,放下水桶,开始劳作。
于莫向保洁阿姨道了别,在桌子上抓了几张珠光海报,匆匆走出办公室,穿过大堂,朝大门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给林双木打电话,林双木没有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给林双木,她明明知道,即便电话接通,她也不可能让林双木冒着风雨来接她,但是那一刻她纯粹地想要听到林双木的声音。
她的心,强烈地想要去依赖她的另一半,想要被心疼。
电话始终没有接通,风雨也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不,我不能依赖任何人,于莫望着那条幽黑不见底的小道,淡淡地笑了。
她將手机裹在纸巾里,塞进口袋,手举那叠海报撑在头顶,一鼓作气,拼命跑。
小道被雨水折腾得泥泞不堪,溅得于莫的小腿肚上满是污泥,但很快又被倾盆大雨冲刷干净。
周围一座座盖到半截的房子,在黑暗里像极了一头头怪物猛兽,好像要从四面八方朝她扑来。
于莫逼自己什么也不许想,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两条向前奔去的腿上。
绵布长裙贴着她的身体,已经被污泥染成土黄色的白鞋里盛满了雨水,脚步更沉了,她全然顾不得了,一个劲往前跑。
亮着光的公交站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
“太好了!”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她的脚步更紧了一些。
——
下车时雨停了,于莫回到宿舍的时候,将近十一点。
湿透的裙子已经不再往下滴水,她没有急着去换洗衣服,蓬头垢面地站在宿舍中央,兴高采烈地向舍友们夸大地讲述着自己今晚的经历——如何神经兮兮地拒绝了经理的好意,然后保洁阿姨在门口的时候,她如何自己吓自己,后来她又是一个人冒着怎样的危险跑到了公交站,那条路是如何恐怖。
她兴奋极了,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了不起的冒险。
然后她从衣橱里抽出一套干净的睡衣和一条酥软的毛巾,哼着小曲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一关上,她像是抽了气的皮球,背靠着门,身子往下滑,瘫坐在地板上。
她的手里抓着手机,一遍又一遍重新打开短信信箱、打开QQ,但始终没有林双木的消息。
九月夏末,榕城早晚温差很大,一阵凉风从门底的缝隙钻进来,她终于感到冷了,全身哆嗦,那双黯淡的眼睛死死盯着手机。
这么晚了,林双木一定不在读书了吧?即便在读书,这个时候被女朋友打搅一下,也没关系的吧?于莫这样想着,又给林双木拨去电话。
“嘟——嘟——”
电话那头冰冷的声音击打在她的心头,她的心,一截一截凉了下去。
如果所有风雨路都注定要一个人走完,如果所有的黑暗都注定要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她只希望,在风雨过后,在黑暗尽头,迎接她的是她最亲爱的人。
她多么希望在这个时候能够躲进林双木的怀里,如果这太贪心了,听见他的声音也好啊。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
林双木,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呢?
失落变成了焦急,于莫那双黯淡的眼睛,闪烁着一种神经质的光。她的脑子里散开了漫天幻想。
两三个小时了,林双木失联了,他该不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忽然懊恼极了,她竟因为林双木一句“恋人也需要给彼此空间”,一次也没有过问过林双木的行踪,以至于现在完全只能干着急。
林双木的大学专业是化学,该不是化学实验实验爆炸了?或者出了交通事故?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呢?
电话才断线,于莫立即再次拨过去,她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可能性吓坏了。
这时,电话接通了。
“喂?”林双木的声音高亢,隐约可以听见周围嘈杂。
“你在哪呢?”于莫着急地问,两只手抓着手机,紧紧贴着耳朵上。
“今天给以前的班导学姐践行,大家在聚会呢。”林双木扯着嗓子大声说。
于莫那颗悬到喉咙眼的心放下了,随即重重地往下沉。
她紧皱的眉宇舒展开,又重新隆起,那双眼睛里的红光消散,重新黯淡下去。
当她独自一人冒着雨奔跑在漆黑小道时,她的男朋友正在高兴地参与一场没有她的聚会。
那该是一场多重要的聚会才会使得他放下了考研、放下了雅思,消失了一个晚上呢?
委屈,愤怒,嫉妒,一时间在于莫心里胡搅翻腾,她想质问林双木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没空和她见面却有时间聚会!但是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从来不会跟林双木生气,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林双木生气。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在维持着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独立懂事的好女朋友的形象。
“谁啊?”电话里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拉长的语调听起来有几分娇嗔的味道。
“马上就好。”
林双木笑着说,他没有回答是谁。
也许这个时候他只要告诉对方“是我女朋友”,于莫心里所有悲观消极的情绪就会一扫而尽,但他没有。
于莫还没来得及应话,电话里又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
“林双木,快来!轮到你帮学姐喝一杯了。”
“先不说啦!我等下回去给你打电话。”
林双木急匆匆说完,电话挂断了,只剩下急促的“嘟嘟”声。
于莫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慌,无着无落,无依无靠,两串泪珠垂落下来。
她感到委屈,但是这委屈不应该啊!没有人害她落单,没有谁规定谁理所当然应该陪在谁的身边!她不是这么自私这么小气的人。
林双木有自己的生活,她不能够剥夺他原有的生活,连这样的念头都不应该有!
于莫笑了,她抬起手擦干了眼泪,莲蓬头的水开到最大,冰凉的自来水从头淋下来。
那个晚上,她一宿无眠,始终没有等到林双木的电话。
「第22章 心病」————
“莫莫,上课啦!”
顾可心朝于莫的床位喊道,然后迅速去阳台洗漱。
“今天早上第一节是马哲。”另一位舍友甘丽一边换衣服,一边补充说。
马哲课的老师向来严格,点不到名字的同学直接扣期末绩点分数。
于莫从来不旷马哲课,但她总是赖床,踩着钟声进教室,有时候开始点名了,才溜进教室后排。
“快要来不及了,别赖床啦莫莫。”
顾可心洗漱穿戴完毕,收拾着书包。
于莫的床上仍旧毫无反应,顾可心这才发觉有点不对劲,她走到于莫的床边,轻轻敲了一敲于莫的床榻,“醒了吗?”
无人应答。
“可心,帮我跟老师请假一下。”
顾可心正要敲第二下的时候,虚弱的声音从床上飘下来。
“你生病了吗?是不是昨晚淋雨着凉了!”顾可心猛地一惊,往后倒退了两步,踮着脚尖去看于莫,但于莫往墙的一边侧躺着,只能看到后脑勺。
“不碍事,躺,一躺就好了。”于莫的声音轻如羽毛,短短几个字断断续续。
“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顾可心踮着脚尖,急切地问。
“我想睡一觉。”
天亮时,她才刚刚睡着。
“好,那你好好休息,我中午给你带粥。”
“嗯。”
上课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三位舍友匆忙离开了寝室。
——
于莫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敲门。
她全身酸软无力,头埋在被子里。敲门声越来越重,如厕之急被这敲门的咚咚声催促得更急了。
于莫恍恍惚惚从床上坐了起来,好半天才回过神,吃力地爬下床,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时,敲门声还没停止,越敲越猛。
“于莫,我啊!”门外的人大喊道。
这洪亮的带着痞气的声音,于莫一下就认出来。
放他再这样敲下去,很快就得招来楼管。
“什么事?”
于莫打开门,身子撑在把手上,嗫嚅着干燥发白的两瓣嘴唇轻声问。
“我今天去上马哲课啦!你舍友说你生病了。”
郑一望脸红脖子粗,睁圆了两只眼睛,盯住了于莫苍白如纸的脸。
郑一望的语气听起来仿佛他去上别人家的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于莫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强忍住笑意,板着脸孔。
人一病,似乎看什么都变得可爱了。
她倒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郑一望了。
“就着凉了,算不得什么病。”于莫淡淡地说。
平时,于莫对郑一望,不是爱答不理,就是冷嘲热讽。光是这反常的态度和虚弱的声音,郑一望便不得不觉得十分严重了。
“走!我知道你们校医院在哪里。”
郑一望说着,火急火燎地拉住于莫的手。
于莫立即甩开,“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你手心怎么这么烫!”郑一望一惊,“不行!你绝对要去医院!”
“我没事。”于莫跄踉着站稳,抓着门把手。
“我去找老赖借电动车,你等等我。”郑一望说着就跑掉了。
不一会儿,郑一望又来敲门,无人应答。
他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来哕声,焦急地猛转门把手。不料还没使劲,门就开了。
郑一望愣了一愣,冲进寝室,四张书桌上方对应四张床,他仰头望了一圈,空无一人。
阳台的门开着,他火急火燎冲进去,于莫蹲在洗手间的地板上,一手挽着自己的头发,一手撑在墙上,马桶里都是呕吐物。
于莫抬起那张白得发青的脸,大而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郑一望。
郑一望在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于莫,然后在于莫身旁蹲下。
他问于莫水杯在哪,于莫没有回答。
她手撑着大腿站了起来,扶着门、扶着铁床的柱子、扶着椅子,一直走到靠近门的桌子边上,拿起塑料杯,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口水,漱了漱口,又弓着身子、扶着身一切可以抓到的坚硬物,走到阳台的洗手池边,把水吐掉。
郑一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拳头紧紧攥着,满腔怒火无以言表,一张脸涨成了酱紫色。
他听到顾可心说于莫昨天一个人淋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火冒三丈,又看着于莫现在病成这样,他心里气啊!
姓林的,我把于莫交给你,你就这样对她?她一个人跑在夜路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现在病成这样,你在哪里!到底凭什么?凭什么于莫偏偏心里只有你?郑一望什么也不管了,拉着于莫往外走。
“我去医院没用的,吃药会胃痛。”
于莫被郑一望拖着往前踉跄了两步,抓住椅子,费劲地站稳脚跟。
一阵吐逆之后,她更是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任凭郑一望抓着她的手腕。
“那就挂瓶!打针!医生总有办法!”
郑一望说着,忽然放开于莫的手,屈膝半蹲,一只手臂横在于莫背后,一只手臂横在于莫膝盖后面,一副要把于莫横抱起来的样子。
“我自己走,我自己走。”于莫连连后退了两步。
——
“体温都39度了!怎么才来?”
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给于莫测过体温之后,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心率,接着让于莫张大嘴,用手电筒照着喉咙,仔细检查了一番。
她皱起眉头,那双和善的眼睛变得严厉,“喉咙发炎得都快烂掉了,难道你不会痛的吗?”
校医院坐落于山脚下,四周杂草丛生,阴森无光。
门诊室里大白天开着白炽灯,仍觉得昏暗,垩白的光照在于莫那张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上,眼窝子又黑又深。
郑一望看着于莫这副憔悴的模样,又恨又恼地说,“这家伙是个铁人!”
“医生……我不能吃药。”于莫轻声说。
“你现在就是吃药也没用了!”医生说着,在处方笺上写了一堆龙飞凤舞的字,让于莫去输液室里等着。
输液室是个四方形的空间,里面空无一人,光线和门诊室一样昏暗,四周整齐排列着冷冰的蓝色塑料椅,椅子之间摆放着斑驳褪漆的小木桌,每把椅子的侧前方都立着电镀金属支架。
于莫随便找了一处坐下,回头时发现郑一望不见了。
郑一望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好像在跟人讲电话,内容听不清,语气像是在吵架。
于莫想拿手机打发时间,才想起因为衣服没有口袋,看医生时暂且搁在郑一望那了。
她百无聊赖地望向墙上唯一的那扇窗,窗外绿意盎然,芦苇高出窗台,末梢钻进来,为死气沉沉的输液室带来了一点生机。
林双木的影子逮着缝,又钻进了于莫的脑子里。
不知林双木现在在干什么呢?昨晚不是说好了回去给我打电话的吗?为什么没打呢?是忘了吗?不会的,林双木答应的事情,向来说到做到。
医生推着银色的置物架走进输液室。
随着滚轮前行,托盘上大大小小的玻璃瓶互相碰撞,哐啷声打断了于莫的思绪。
医生板着脸孔,只字不言,举起一瓶透明的液体摇了摇,扎上针,排了气,挂在于莫脚跟前的铁架上,然后俯下身,用橡胶管在于莫手腕处扎了个结,用沾着碘伏的棉签在于莫的手背上擦拭,碘伏从于莫的手背凉到了心里。
当医生拿起针,抓住于莫的手时,于莫整个人都紧张得缩紧了,她从小到大就怕打针。
针是那么渺小的东西,就算插进身体里,也不会死人啊,害怕打针可不是骄傲的事情。
于莫咬着牙,别过头去。
小时候去打针,总有妈妈陪在身边,她把一只手远远交给医生,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妈妈。打完针后,妈妈会笑着夸她勇敢,给她买她最喜欢的彩虹糖奖励她。
现在她长大了,妈妈不在身边,谁都不在。
“握紧拳头。”
医生面无表情地说,她当然不理解于莫的紧张和恐惧,只觉得恼火。
于莫立刻捏紧了拳头,闭紧着眼睛。
郑一望不知何时已经回到输液室,站在一旁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两只大手紧紧攥在一起,眉宇紧锁,嘴唇紧紧抿着。
他定定地盯住于莫,仿佛在用眼睛给她传递力量。
“好了。”医生说。
两个人都完全没有听见,医生又说了一遍,“好了,松手。”
这回郑一望听见了。
“于莫,于莫。”郑一望轻唤。
于莫睁开了一只眼,斜斜地望着郑一望,苹果肌挤着另一只眼睛。
“医生插好针了,可以松开拳头了。”
郑一望朝医生的方向使了使眼色。
于莫这才看到脸色铁青的医生,急忙松开拳头。
也不是那么恐怖嘛,真是自己吓自己。于莫如释重负地笑了。
“谢啦。”
于莫对医生说,然后回头凶巴巴地瞪了一眼郑一望。
她总是这样,觉得难堪的时候就发火,仿佛是郑一望使得她出了洋相。
于莫这一病,就连瞪眼也显得文文弱弱,在郑一望看来简直有几分娇嗔的意味,他摊了摊手,咧着嘴笑。
“一共四瓶,每瓶一小时,这瓶快滴完的时候去叫我。”
医生冷着脸说完,转身走了。
胶皮管连着于莫苍白的皮肤,那只纤弱的手静静地搁在塑料座椅的把手上,五指无力地半张着,青色的血管凸起。
郑一望重重地舒了口气,又气又心疼,他收回目光,嬉笑着说,“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彩虹糖。”于莫心头一暖,忽然说,“我想吃彩虹糖。”
“好!”郑一望二话不说,高兴地冲了出去。
——
电镀金属支架上挂着盐水瓶,连接着胶皮管和盐水瓶的玻璃观察管里,药水正在以比钟的秒针还慢得多的节奏,不慌不忙地掉下一滴,又一滴。
于莫盯着那玻璃瓶,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梦中,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一条毛毯盖在身上。
不知又过了多久,于莫睁开惺忪睡眼,面前坐着一个人。
那人看到她醒来,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于莫意识逐渐清醒,更以为是在梦里,她再一次闭上眼睛,重新睁开。
林双木那双细长的眼睛正担心地望着自己。
她讶然环顾四周,冰冷的输液室里依旧昏暗,手背上依旧插着胶皮管。
银色托盘上有一个空瓶子,铁架上那瓶盐水是刚刚换上的,她的身上披着一条蓝色毛毯。
“你怎么在这……”
于莫蠕动着稍微恢复血色的嘴唇,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禁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在此之前的埋怨、委屈、嫉妒、难过,都被此刻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吞噬干净。
“我打你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跟我说你在校医院,我就赶紧过来了。”林双木微笑着说。
电话一词在于莫心头重重一击,漫长的黑夜,她瞪眼盯着天花板,等了一宿也没等到的电话。
接着,她又想起昨夜独自在漆黑的小道里冒雨狂奔,想起在空荡的售楼部里瑟瑟发抖,却无论如何都拨不通的电话,想起电话终于接通后,传来的女生的声音。
她脸上的喜悦归为平静,静静地望着林双木。
林双木端起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舀起一勺,轻轻吹凉,哄小孩般宠溺地说道,“吃完粥,就给你彩虹糖。”
小桌子上,除了一小碟榨菜,还有一盒彩虹糖,是于莫小时候只能在超市里瞻望却无法拥有的最大规格包装的彩虹糖。
“彩虹糖……”
于莫呢喃着,扫视周围,没有看到郑一望,但是此时她的思绪顾不上郑一望。
她想问林双木为什么昨晚没接电话?为什么没有空和她联系,却有空去聚会?难道学姐比女朋友重要吗?但是这些问题,斤斤计较,小题大做,甚至有点神经质。
话到了嘴边,咽了下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虚伪地说着:“我没事,还让你因为这点事跑这一趟。”
但是她心里的不甘倒是真的,两个人难得的见面,应该去更好玩的地方,不该是在这死气沉沉的校医院里。而且此时的她,苍白憔悴,蓬头垢面,她在林双木面前应该光鲜亮丽。
“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啦?”
于莫端正了身体,仰起头,字正腔圆地问,深陷的眼窝嵌着两颗被主人要求发光的眼珠子。
“尽人事,听天命。”
林双木脸上的笑一如往常,温暖明媚。
他將吹凉的粥送到于莫嘴边,于莫乖乖张开了嘴巴。
已到正午,太阳当空,室内倒更暗了,原本洒在窗台前的阳光没了踪影,只剩下窗口明晃晃、孤零零地亮着,窗外俨然是另一个世界。
顾可心带了稀饭来校医院看于莫,见到林双木在,识趣地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医生又来换了一回药水。
长到窗台高的芦苇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得摄人心魄。
于莫乖巧地喝着林双木喂的粥,但是心不在焉。
她一直在等林双木开口,她以为林双木该有很多话要说——如果错过了十几通电话的人是她,她一定会着急地询问发生了什么,如果答应了要打电话却没打的人是她,她一定会急着解释和道歉。
但林双木毕竟不是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她喝粥。
一碗粥不知不觉已经吃去半碗,于莫说有些吃不下了。
林双木放下碗和勺子,把盒子收好装进袋子里。
“昨天晚上不是说之后再给我打电话嘛?怎么没打呢?”
于莫耐不住了,主动开口问道,她佯装轻松地笑着,语速快了,咳了起来。
林双木温柔地在她背上轻轻拍打。
“回去后太晚了,怕你睡了。”林双木微笑着说。
那为什么要那么晚回去呢?这是心里的声音,但这种声音很快就被另一种说辞掩盖过去——恋爱不应该是剥夺了一个人的自由。
于莫定定地望着林双木,林双木微笑着,那笑容足以击溃于莫内心所有的不安。
她的脸颊因惭愧而泛红,林双木什么都没有改变,依旧温暖明媚,温柔体贴,变的人是她自己。
是她贪心了,想要的更多了。
“赶紧把病养好。”
林双木的手在于莫头发上轻轻揉了揉,“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23章 爱与自由」————
烈日当空,泊油路两旁的芒果树上,茂密的叶子闪着绿油油的光。
放学的人流中,女孩们撑着五颜六色的阳伞。
于莫怕晒,却又懒得带伞,一蹦一跳,踩着稀疏的树影。
她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是李昂打来的电话。
“国庆放假回家吗?”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声音。
于莫自从和林双木交往,很少回胡安,即便偶尔回去,也都和林双木在一起。
十一月份的雅思考试迫在眉睫,为此,林双木国庆留校自习。
于莫原本想留在榕城陪他,但林双木一句“你在我反而更不能安心”,打消了她的念头。
“嗯。”于莫说。
“林江说想聚一聚。”
“林江?”于莫诧异,心里有根弦突然被轻轻拨弄。
她呆站在原地,任凭阳光灼烧着她的皮肤。
“他去上海当兵很久了,早就说想聚一聚,他们班长一直不放。”李昂说。
于莫攥紧了拳头,陷入沉思,许久忘了说话。
“喂?”李昂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于莫?”
于莫脑中浮现起林江摸着圆脑袋,憨笑的模样,嘴角不禁上扬。
“好啊。”她说。
——
铁架上的肉串滋滋流油,合着胡椒粉和辣椒粉,在炭火上炙烤,冒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于莫站在大排档的摊位前,透过浓烟往帐篷里张望。
最角落的桌子,林江正在热情地朝她招手,他的两旁坐着谢仁杰和李昂。
三张熟悉的脸上笑容洋溢,一切恍若昨天。
“哎呀,我们于莫大忙人!好久不见。”林江站起身来,为于莫拉开座椅。
他的头剃得又圆又光,块头壮实了不少,手臂和胸前的肌肉鼓起。
于莫笑着坐下,青色雪纺长裙飘然落下。
桌上的烧烤还没有人动过,于莫最爱的烤茄子和烤鸡腿摆在她的正前方。
谢仁杰默默为于莫倒酒。
他身着衬衣,头发抹了蜡,模样看起来成熟了不少,脸上的笑一如多年以前,稚气、腼腆。
“听说你终于跟林双木修成正果啦!”
林江激动地说,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子底下的箱子里拿出几瓶酒,用起子掀掉瓶盖,哐哐啷啷摆在桌上,“如果那家伙欺负你,你可得告诉我们。”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那么自然,又那么亲切,时光瞬间被拉回了从前。
隔阂、裂痕、矛盾、尴尬、距离,一切都不曾有过,似乎这几年没有联系的唯一原因是严格的军中戒律。
“我能被人欺负?”于莫咂了一口啤酒,笑着说。
“也是。”林江摸着自己的圆脑袋,也笑了起来。
和过去一样,林江话最多,他说起当兵的生活,每天五点起床操练,一犯错就得挨打,后来不打了,就罚深蹲,一蹲起来就是半小时一小时的,脚指头都没了知觉,最痛苦的是失去自由,不能和外界联系,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吃饭的时候也静得慌,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
“刚去的时候觉得太寂寞了。”林江说,“只能写信,我给你们都写信了呢。于莫,就你没回我。”
“你给我写信了?”于莫心里一惊,“我搬家了。”
“不碍事。”林江挥了挥手,红着脸,“就是想跟你道个歉。”
于莫生日那天,他摔掉蛋糕,不告而别,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
那之后不久,他就去上海当兵了。他给于莫写了好几封信,当时他不知道于莫根本没收到,还以为于莫还在生气。
于莫的心在说“该道歉的人是我”,话哽在喉咙,只笑道,“过去都过去吧。”
两人重重干杯,李昂和谢仁杰也一起举起杯子,四人一饮而尽。
林江说,那天之后,他和叶婷婷分手了,他非但没有难过,反倒有些如释重负,这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放下吴晓倩。
叶婷婷就像催化剂,促进了林江和吴晓倩认清自己的真心,于是两个人又重新在一起,一下子就四年过去了。
“于莫,是你骂醒我,我得感谢你!”林江又举起杯子要去敬于莫。
“可别矫情了!”于莫哈哈大笑,手掌重重拍在林江肩上,倒有些同情起叶婷婷来。
这时林江的电话响了。
“我老婆打视频电话来查岗了。”林江压着嗓子小声说,抬起一只大手,在那张略显醉意的红脸上抹了一把,接通电话,前置摄像头对着自己的大圆脸。
“老婆,你看,阿杰和李昂,还有之前给你提过的,咱的恩人啊!于莫!就没别人了。”
林江一边老实巴交地说着,一边转动着手机,每个人轮番出现在镜头里。
手机屏幕上的女孩眉清目秀,笑容甜美,她说:“你不用这么着我也相信你呀。”
林江腻歪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在座其他三位直翻白眼,一起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电话挂断之后,林江嬉笑着说,“可别听我老婆说她相信我,我要不乖乖报告,她今天一晚上都得睡不着。”
“每次都这样汇报吗?”于莫诧异地望着林江。
“女生敏感嘛。”林江说,“省得让她有不必要的担心。”
“这样,不辛苦吗?”于莫的眉头紧锁,又追问了一句,“不觉得失去自由吗?”
“嗐!”林江摆了摆手,理所当然地说,“这点自由都不能割舍,还谈什么恋爱?总不能什么好处都一个人占了。”
林江的三言两句在于莫心间泛起了涟漪,为了林双木,她何止愿意割舍掉这点自由呢?她愿意割舍掉全世界。可是林双木呢?在林双木的心里,自己也一样重要吗?她没有把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把握的呢?
于莫笑了一笑,抓起酒瓶子,咕噜了两口。
“每对情侣都有不一样的相处模式。”李昂注意到于莫神色异样,说道。
其余三人都不再对此发表意见,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们聊到了过去,以前他们常去打篮球的养老院已经拆掉了,盖了一所幼儿园。
谈到了于莫家楼顶的天台,大家都十分怀念,但是那个地方再也不会回去了,于莫的父母离婚后,房子也卖掉了,钱全部拿去抵还于莫爸爸做生意欠下的债务。
说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了,于莫没有骂骂咧咧,也没有痛哭流泪,她率先打破了沉默,举起酒瓶和大家碰撞,笑着说,“那个破房子早就不想住了,谁想一辈子活在八卦阵下?”
一箱酒喝完,又叫了一箱,于莫越喝越清醒,她很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
约莫十点钟,谢仁杰手机的闹钟忽然响起,他朝大家使了使眼色,走出帐篷。
李昂和林江都意会地点了点头,林江向于莫解释道,“他每天晚上十点都要准时给女朋友打电话。”
“啊?”于莫讶异得张大了嘴巴。
要是林双木也能这样就好了……于莫想着,憨笑了起来,到底还是醉了啊,否则她怎么会拿林双木去和别人做比较呢?
想起林双木,她又翻了翻手机,怕错过林双木的消息。
这一晚上,每每谈话的间歇,她都要看一看手机,然而每一次都失望地收回目光。
“你和林双木吵架了吗?”
林江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李昂忽然问道。
“吵架?”于莫愣了一下,“没有啊,当然没有。”
她笑了,是啊,她和林双木从来没有吵架过。
她不愿多谈林双木,突然拿起启瓶器,哐啷开了两瓶酒,酒瓶里的液体滋滋冒着气泡,泡沫从瓶口涌出,弄得满手都是,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只顾着地往每个杯子里倒酒。
曾几何时,她开口闭口都是林双木,兴高采烈地跟舍友分享林双木是一个如何有趣的人,是一个如何体贴的男朋友,怀抱着怎样的雄心壮志和毅力,为未来做了怎样明确进取的目标和计划。
她和小谷、慧子难得聚会时,也句句也都夹带着“我们林双木”。
从哪一天开始呢?她越来越少提起这三个字。
谢仁杰和林江在女朋友的监督下,都在十一点准时回了家。
李昂送于莫回家。
明月当空,李昂和于莫和很多年前一样,并肩走在洒满清冷月光的街道上,静默无言。
和过去不一样的是,这条回家的路,他们都很陌生。
于莫的父母离婚后,她和妈妈搬进一所单身公寓,地址是和八间巷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们穿过陌生的建筑,陌生的街口,停在陌生的小区大门口。
“到了。”于莫驻足。
她的心里有如无数乱麻交缠,理不清源头。那些与爱和自由有关的纠结和困惑,快要将她逼疯,她多么渴望倾诉,渴望有人能为她答疑解惑。
“于莫。”
“李昂。”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李昂笑了笑,问:“怎么?”
于莫也笑了,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要说什么?”
李昂上一次见到于莫是在胡安花园,她穿着碎花长裙,挽着林双木的胳膊,脸上洋溢着他从未见过的幸福的笑容,那双如星辰般动人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她身边的男孩。
似乎除他以外,她什么也看不见。
就是在那天,李昂忽然明白,林双木能够给于莫的幸福,是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永远无法做到的。
那时候的她明明那么幸福啊,但是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想问发生了什么,他想问她过得幸福吗?
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他心虚,他怕一开口,那个早就应该烂死在心底的秘密就会暴露!
于是他静默了几秒钟之后,说起了另一件事,“我交女朋友了,她叫李伊可,下次带给你认识。”
很长一阵子,李昂烟酒为伴,也是在那段时间里,他识了一个女孩.
女孩叫李伊可,是他常去的酒吧店的老板的妹妹。
起初李伊可安静地听着李昂一遍又一遍地提起一位多管闲事的女孩,但他始终没有提起过女孩的名字。
后来李伊可说够了。
她说,她的故事,就到这里吧。
“好啊!”于莫兴奋地问,“我认识吗?”
“应该不认识吧,比我大三岁,是个古筝老师。”
李昂想起了李伊可,想起那个将他从黑暗里救出来的女孩,他忽然笑了,他知道他不能辜负她。
他摇摆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了下来——眼前的女孩会是他一辈子的挚友,但是李伊可,是他余生要去守护的,唯一的人。
于莫从李昂的眼里看到了光,欣慰地笑了。
“你刚刚要说什么呢?”李昂问。
“没什么。”于莫拍了拍李昂的肩膀,“一定要幸福啊。”
「第24章 天亮以前」————
于莫终于熬到林双木雅思考试结束,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足足一个月。
早上没课,于莫却比任何一天更早出门。
人潮齐齐流向教学区,她在走出宿舍区的大门后,脱离了人流,兀自拐进了巷子,停在水果店前。
早晨的水果店里没有一个顾客,老板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一头苍劲的短平头发夹杂着银丝,面带祥和的微笑。
水果新鲜到货,他哼着小曲,忙着摆放。
各色饱满的果子充盈着货架,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果香。
于莫在店门口处取了个篮子,看到什么新鲜的水果都往里放,篮子很快就挤满了梨、圣女果、火龙果、橙子、草莓。
她的脚步停在进口花牛苹果货架前,细细挑选着,每一颗都形体圆润,果色鲜红。
“小姑娘,别看这些果子长得好看。”
“最好吃的苹果在这里呢。”老板笑盈盈地说,怀里抱着一箱苹果,尽是些歪瓜裂枣,大小不一,形态各异。
于莫望向老板,手里正抓着一颗完美的花牛苹果。
“你是今天第一个客人,送你两个尝尝,保证又甜又脆。”
老板热情地递上两颗丑苹果。
于莫笑着谢过老板,將它们放进篮子里。
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啊,于莫心想。她心满意足地提着满满一袋水果走回宿舍。
“莫莫,你昨晚没回来吗?”
甘丽走出洗手间,看到从外面回来的于莫,诧异地瞪大了惺忪睡眼。
“说什么呢!我刚出去买水果了。”于莫脸上笑容洋溢。
她走到阳台,在洗手池边上,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取出水果,像是在摩挲着什么奇珍异宝。
“什么?莫莫竟然这么早起?”
顾可心也醒了,因为早上没课,正在床上赖着,听到于莫说话的声音,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买水果?你可是向来只买果汁的啊!你不是嫌咬水果嘴巴都酸?”
甘丽站在于莫边上,探着脑袋,难以置信地瞅着那些水果。
“自己吃当然懒得了,我这是要做给林双木的。”于莫转向甘丽问道,“你的案板和水果刀在哪?借我一用。”
“什么!于莫要切水果?”
闷在被窝里玩手机的舍长曼琳,也从被窝里跳了起来,扭头望向阳台,看到于莫正在认真清洗着水果,惊叹不已,“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吗?”
两年的同窗共寝,舍友们对于莫不甚了解,她向来最怕生活琐碎,尽一切所能避而远之。
为了不洗鞋,她总是买一双十几二十块的便宜货,说这样脏破了丢掉也不可惜;冬天她还睡草席,因为草席容易清洗,被单没处晒,带回家麻烦;周末宅在宿舍,再饿也不愿挪动脚步去食堂吃饭,要么舍友带饭,要么点外卖。
有一回她提前回学校补考,外卖店都还没开始营业,舍友也还没回来,她整整两天就靠宿舍里的小零食、小面包充饥,等到舍友回来才吃了第一碗饭。
顾可心问于莫不会觉得饿吗?于莫说倒也不是,但就是觉得,吃一口饭,不值得浪费时间。
要说于莫懒,她在别的事情上又显得特别勤快,参加了许多创业项目、社团,做了很多兼职,常常忙得见不到人影。
按她的话来说,那些琐碎之事是毫无意义的生命消耗。
“曼琳,这个可以借我一下吗?”于莫朝曼琳扬了扬手里的黄色洗菜篓。
“随便用随便用。”曼琳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林双木可真有福气呢。”
于莫洗净草莓和圣女果,放在菜篓子里沥水,將苹果、火龙果、橙子,去了皮,仔细切成大小一致的块状,手法笨拙,削皮的时候带着大块大块的果肉一起削掉了。
“懒到宁可饿死的莫莫竟然在做水果拼盘。”
甘丽嘀咕着,胳膊肘搭在顾可心肩上,两人一起站在于莫边上,观赏这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怪事。
顾可心伸手要去抓草莓,于莫拍了一下她的手。
她将处理好的水果一层一层在盒子里铺开摆放,像蛋糕一样。
“呀!”于莫忽然一声惊呼,“我的苹果啊!怎么变黑了?”
“苹果没浸在盐水里会氧化。”顾可心笑着说,从架子上取下一包盐递给于莫。
“莫莫的生活常识几乎可以说是零了。”甘丽取笑道。
“呐,你们吃吧。”于莫哭丧着脸,把装苹果的盘子递到站在一旁的两位舍友手里。
“就不要啦?”顾可心接过盘子,吃了起来,“哇!这苹果太好吃了吧!”
“这是老板送的丑苹果。”
于莫说着也抓了一块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去,脆得咔嚓响,清甜可口的汁液充满口腔,“哇!苹果不可貌相。”
“好吃!”曼琳也凑了过来,“有生之年竟然能吃到于莫切的苹果。”
四个人三两下就吃光了整盘苹果。
“可惜林双木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苹果了。”于莫脸上是甜甜的笑,“下一次再补上。”
爱心水果拼盘已经完工,透明的圆柱形塑料盒里,最底铺着带黑籽的火龙果肉,然后依次是橘灿灿的橙、雪白的梨,最上面交叉摆放着圣女果和对半切的草莓。
于莫打量了一番,心满意足地合上盖子,装进袋子里。
“就这套啦!”
顾可心坐在椅子上,身体往后扭,双手搭在椅背上,无所事事地看着于莫一套又一套地试着衣服。
于莫穿着酒红色的羊毛衣,黑色百褶短裙,肉色光腿袜,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革短靴,为了显得高挑一点,在鞋子里放了两层增高鞋垫。
她对着镜子一会儿左转看看,一会儿右转看看,黑直的长发飞扬。
换好衣服后,她整理了一番头发,在嘴唇上涂了淡粉红色的润唇膏。
于莫很久没有这么精致地打扮自己了,和林双木这么久没见,她一定要足够完美出现在林双木面前。
“我出门了!”
于莫手提爱心水果拼盘,满面春风,元气十足。
“你倒像要去打仗,整装待发了。”甘丽笑着说。
“下午的课可别忘了。”曼琳提醒道。
“这家伙已经交代我帮忙喊‘到’了。”小花笑着斜睨了一眼于莫。
于莫煞有介事地朝舍友们挥了挥手,打开宿舍门,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门“嘭”一声关紧,又马上被猛然推开。
“你干嘛呢!”
刚把衣服脱掉,要换衣服的甘丽惊呼道。
“啊!对不起啦!”
于莫粲然一笑,立即掩上门,嘴里喃喃念叨着“下雨了,下雨了”,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把伞来,立即又闪出门外。
——
周五中午,下雨天,55路公交车拥挤不堪。
于莫踩着两层增高鞋垫,怀里抱着水果拼盘,手腕挂着西瓜红的雨伞,艰难地挤上车。
把手太高,如果伸手去抓,就不好护住怀里的水果拼盘。于莫挤到座位边,扶在座椅靠背上,终于稳稳站定了。
她面前坐着一位平头的男生,男生忽然抬起头来,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郑一望?”于莫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你怎么在这?”
“奇怪了。”郑一望嘿嘿一笑,“这又不是你的私家车,我怎么不能在这?难道你不知道这是通往市区唯一的一班车?”
郑一望说得没错,于莫便不再应话。
公交车因超载摇摇晃晃,一停一顿,每每到了一个站点,司机踩下刹车时,所有人都往前倾倒。
站在于莫身后的是一位相扑重量级的男生,他因没地方抓手,司机踩刹车时,身体倾倒,几乎要把瘦弱的于莫压垮。
相扑男猥琐一笑,眼睛上下打量于莫,于莫往下揪了揪裙子。
慌乱中是谁踩了于莫一脚,痛得她眉眼拧起,嘴里发出“嘶”声。
“坐55路公交车还敢穿短裙!”
郑一望皱着眉头,站起身来,身子半弓着护住那个座位,对于莫说,“坐坐坐。”
于莫看了看周围,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空位。
“坐啊!”郑一望昂了昂下巴,厉声说。
他的眼睛向四周的人瞟了一瞟,示意于莫别磨叽。
见于莫还是没反应,他抓住于莫的胳膊,拉到座位前,往下用力按她的肩膀,总算让于莫坐下了。
郑一望后背紧挨着那个相扑男,两手撑在于莫前后的座椅靠背,用身体將于莫和拥挤的车厢隔绝开来。
“谢啦。”于莫短而快地说,眼睛望向窗外,怀里抱着那盒精心炮制的水果拼盘。
郑一望嘴角轻扬,不发一言。
金山大学公交站到了。
下车时天是晴的,乌云没有赶上公交车的速度,被落在了桥的另一边。
郑一望走在于莫前面,于莫从慢悠悠的郑一望身旁经过,匆匆朝那扇破破烂烂的小门走去。
郑一望也跟着加紧了步伐,很自然地走在于莫边上。
“你干嘛跟着我下车?”于莫停住了脚步,扬着下巴问。
“谁说我跟着你下车了?”郑一望笑了笑说,“大姐,明明是你走在我后面。倒是你干嘛跟着我下车?”
于莫不再说什么,随着人流,穿过那扇小门,一边走一边给林双木打电话。
“你猜我现在在哪里?”电话接通后,于莫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没事呀!那你先忙!”
不知她从电话另一头听到了什么,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脸上随之换上了一种虚假的笑容,满不在乎似的说,“我来这么多回了,能认得路,你忙你的。”
“嗯好呀。那我在图书馆门口等你。”于莫笑着说,“没事的,不急。”
于莫的两颗眼珠子没了光彩,死鱼一样盯着脚尖前的路面,面无表情地往前走,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盒子,像是抱着一个骨灰盒。
盒子明明装在可以手提的袋子里,但她不愿意用提,生怕被来往过路的人撞到,或是晃动震荡破坏了它完美的造型。
“喂,你怎么了?”郑一望问。
于莫像没听到似的,仍旧盯着路面往前走。
郑一望轻轻推了推于莫的肩膀,“怎么?”
“关你屁事?”于莫瞪了郑一望一眼,脚下的步伐更快了,和郑一望错开站位。
她怕被人看到自己此时不自然的表情,她当然不会告诉郑一望在电话里听到了女生的声音,更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因这么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不高兴。
郑一望走在于莫的侧后方,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再说话。
他在55路公交上遇到于莫纯属偶然,但是在金山大学站下车却是突发奇想的,至于他下车来想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从破落的后门绕过假山,穿过植物园区,走过一条绿树成荫的泊油路。
再往前走就是图书馆了,于莫的嘴角重新扬起了笑意,眼睛又灵动了起来,四处张望,等待着她的少年。
天色突然变暗,于莫抬头,看到太阳渐渐被乌云挡住。
她回过头时,林双木出现在灰蒙蒙的道路尽头。
他骑着宝蓝色的电动车,缓慢地前进,缓慢得和旁边步行的女生速度一致。
林双木侧着头,在和那女生说话,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
到了靠近图书馆的分叉路口,女生走了另一个方向,林双木转动了电动车手柄,加速朝图书馆前进。
于莫看到飞驰而来的林双木,笑靥如花地朝他奔去,跳着跨上电动车的后座。
郑一望看着身影越来越远的于莫,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斜起一边嘴角,笑了。
“刚刚那位女孩是谁啊?”于莫头侧在林双右耳边,玩笑似的问。
“一起考研的,讨论题目呢。”林双木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
于莫也不再揪着问了。
任何一个疑问、任何一次不安,只消林双木在身边,就会立即被击溃,所有的猜忌怀疑就会土崩瓦解,心就能够踏踏实实地落到地面上,接着又欣欣然飘上天。
当她看到林双木那张时光不染的笑容,就知道那一切心中联翩浮想都毫无意义,撒谎者是不会有这样纯粹的笑,林双木从来不骗她,她深知是自己太过敏感。
同样的场景,角色置换,林双木可从来没有怀疑过于莫,他去榕大找于莫的时候,也遇到过于莫和班上男同学正在说事的情况,但是林双木从来不问,也许这就是发自内心的信任。
于莫想着,便自感惭愧。
两个人一起去了图书馆,于莫將精心炮制的水果拼盘放在林双木面前,得意地等待表扬。
图书馆岑静无声,林双木满脸憨笑,竖起大拇指。
于莫忘了在盒子里放上叉子或者牙签,林双木直接用手抓着吃,眼睛笑成了两道弧线。
于莫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在图书馆待到了夜幕降临,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天下起了毛毛细雨。
于莫这才想到自己的伞落在了公交车上。这样的事倒是常有,所以她不喜欢雨天,更不喜欢带伞。
好在雨不大,林双木將还没吃完的水果拼盘小心翼翼地放进坐垫下的储物格里。
两人跨上电动车,在细雨中飞驰。
他们在校内的美食街随便吃了东西,走出餐厅时,外面已是狂风暴雨。
这一带的排水系统极差,地上满是积水,原本就脏乱的美食街口,堆积的垃圾被冲散,如同被犀牛群践踏过一般。
“你在这等等,我去找找看电动车坐垫下有没有雨伞。”
林双木说着,跑出檐廊,奔进大雨之中。
于莫愣了一愣,没头没脑地也跟着冲了出去。
吃饭的餐厅就开在美食街口,电动车停在斜对面,大约三五米远,但雨下得又密又急,咫尺距离就足够淋成落汤鸡。
林双木的手伸进坐垫下的储物格里摸索。
当于莫跑到林双木身边时,他恰巧回过头,高兴地说,“找到雨伞了!”
天空一团漆黑,磅礴大雨稀释了路灯的亮,在林双木抽出雨伞的瞬间,有什么东西随之被带出。
嘭地一声响,积水的地面水花四溅,接着不同形状的小物体滚落满地,圆的圣女果、尖的草莓、方的橙肉和火龙果,都被砸得稀巴烂,像是高空坠落的尸体。
“啊。”
于莫呆呆地望着撒了满地的她的心血,一时间忘了雨,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林双木急忙撑开伞,举在于莫头顶,將雨伞手柄塞进于莫手里,蹲下身,满地去拾那些面目全非的残骸,一一收进盒子里。
“不用捡了不用捡了。”
于莫回过神来,把伞撑在林双木头顶,林双木的背早已经湿透。
好一会儿,林双木才站起身来,捧着那盒重新装好的、和着雨水和泥土的水果,懊恼地望着于莫,“怕是吃不了了,白费了你一番心意。”
他的头发湿哒哒地垂在额前,雨水在他脸上哗哗流淌。
“没关系的。”于莫踮起脚尖,用手擦拭林双木脸上的雨水,微微一笑,“傻瓜。”
——
雨越下越大,淹没了山脚下的金山大学。
校门口的积水没过脚踝,公交车停运了,电动车也开不出去。
于莫只好到金山大学边上的酒店暂住一晚。
林双木回了趟宿舍去拿换洗衣物,于莫在男生宿舍楼下等他。
他们将电动车停在宿舍楼下,冒着倾盆大雨,淌着厚厚的积水,相互依偎着步行到酒店去。
酒店广告牌上的霓虹大字闪着红光,大雨模糊了它的形状,像一团妖艳魅惑的火焰,又像是某种危险信号。
那是一家老派的便捷式酒店,门店狭窄,陈旧的前台桌占去大半空间,白炽灯蒙着尘土,光线昏暗。
林双木拿着身份证去登记、付钱,于莫在楼梯边等着。
于莫没有带身份证,前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了。
房间不大,靠洗手间一侧的墙边摆着一张一米五宽的床,另一侧横放着一张浅棕色的电视桌。
两个人都湿透了,于莫先去洗了澡,换上林双木带来的短袖作为睡衣。
她记得这是在大榕树下的咖啡屋见面时,林双木穿的那件绿色T恤衫,中间的彩色涂鸦已经掉色,看不清原貌。
换林双木去洗澡了。
于莫坐在床沿,打开电视捣鼓了一番,她有很多想跟林双木一起看的老电影,可惜这里的电视没有接无线网络,只能看电视频道。
她转换了几个频道,没有想看的节目,便把遥控器丢在一边。
洗手间的门打开又关上,林双木把身上的衣裤扔在了床脚,接着里面传来冲水声。
于莫从自己的口袋里抽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红色人民币,仔细铺开压直,然后从林双木牛仔裤里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钱塞进去。
那是一个棕色的哑光皮革钱包,瘪瘪的。
林双木刚刚在付钱的时候,她就看到了里面只剩下几张零钱。
她不禁暗自思忖,也许林双木后来很少找她的原因里,除了忙于学习,也许还因囊中羞涩。
于莫打工攒下了一些钱,总想着和林双木去好玩的地方,去吃好吃的。
可是每次两个人出去,骄傲的林双木,总不肯让于莫付一份钱。
于莫怕给林双木太重的负担,也就不提那些想去的地方了。
“傻瓜,跟我逞强什么呢。”于莫喃喃自语,嘴角轻轻上浮。
她將钱包塞回口袋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挪了挪角度,硬是塞了进去。
这时洗手间里水流声停止,于莫手一滑,牛仔裤和钱包都落在地上,口袋里还滑落出另一个方形的小东西。
于莫捡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番,银色珠光纸材质的包装,中间一圈圆圆的凸起。
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避孕套。
林双木从洗手间走出来,赤裸着上半身,下半身只围着一条白色浴巾,手里拿着毛巾在头上揉擦。
“你带了这个?”于莫怔怔地望着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小东西。
“回去拿衣服的时候,舍友塞给我的。”
林双木尴尬地笑了一笑,然后从于莫手里拿走了那个避孕套,扔进垃圾桶。
他从地上捡起裤子和钱包,把裤子甩了甩,和钱包一起放在电视桌上。
“你的衣服呢?”
于莫这才看到林双木赤裸着上半身,红着脸别过头去,呼吸局促了起来。
“最近梅雨天气,洗的好几轮衣服都没干。只有你身上那件是干净的。”
林双木笑着说,一边把身体藏到了被子里,“我盖在被子里就好了。”
于莫轻咳了一下,双手背在身后,揪着自己的手指头,忽然没头没脑地扯起了别的话题,“你明天早上要上课吗?”
“第一节没课,来得及送你回去。”
林双木说着拿起遥控器,转换了几次频道,最后停在了电影频道,正在播放一部不知名的香港的老电影,“时间还早,看会儿电视吧?”
于莫瞅了一眼电视,脚步挪到了床边,拘谨地坐下。
林双木掀开被子一角,伸出手臂將于莫揽在怀里,再帮于莫妥帖地盖好被子。
于莫僵硬地贴靠在林双木赤裸的胸膛上,那强壮有力的胸膛随着林双木的呼吸起伏。
她听不见电视机里的声音,只听得到林双木心脏跳动的声音,林双木身体的热浪烫红了她的脸颊。
这是何其甜蜜的时刻,而她的思绪却在别的事情上——
林双木为什么会带避孕套?如果真是舍友给他的,那为什么要给他这种东西?这不是于莫所能理解的事情,和女朋友出去过夜就要带避孕套吗?那么是不是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于莫不敢继续往下想。
“我去一下洗手间。”
于莫从林双木怀里挣脱开,心神不宁地朝洗手间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避孕套。
在此之前,她觉得性爱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那是洞房花烛夜才会有的神圣仪式。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保守,只是性爱若不与永恒放在一起,就总觉得哪里不对。那可是两个人生命和灵魂的融合啊!
而此时,这个充满性信号的物品出现在她眼前,像是强加给海市蜃楼地心引力,把一切美好的幻想从漂浮着白云的蓝天拉到了地面,拉进了污秽不堪的沼泽里——性爱,在它作为神圣的与爱有关的仪式之前,不过是人类最原始的生理需求罢了,而那种原始的需求,將所有的美好毁于一旦。
她的思绪漫天飞舞,铺天盖地,最后又落回那个银晃晃的避孕套上。
那圆圆小小的东西,如何用在男人的阳具上,然后又插入女人的身体?她的脑海中不禁勾勒出大体的画面,这便足以让她感到无比羞耻,感到胃里不适!她不是反对性爱,她也在爱情电影里看过两个相爱的人交融,但是那些画面大多隐去了私密部位,只剩下唯美的光影和起伏的、完美的身体曲线,而由避孕套引发的和性爱有关的联想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林双木一定和谁用过那东西吧?于莫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她打开水龙头,流水哗哗地响。
她的手掌拢在水流下,盯着透明的液体从掌心滑过、从指缝间穿过。
好一会儿之后,她用湿漉漉的手在脸上拍打,对着镜子,告诉自己,“那一切都不重要。”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于莫自言自语道,“别神经兮兮的,林双木就在你身边,揪着过去不放的女孩一点也不可爱。”
于莫走出洗手间,靠在门边望着林双木。
林双木对她笑了一笑,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眼前的少年宛若初见。
于莫也笑了,她像猫一样窝在林双木身边,清空了脑中所有不请自来的胡思乱想,静静地享受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
林双木的胸膛就是全世界,这个世界还在跳动,什么都不必害怕。
电影都播了些什么,于莫全然不知,回过神时,电视屏幕已经滚动着黑底白字的演员名单。
四周一下万籁俱寂,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的身体像火炉一样烫啊。”
林双木笑着说,那声音温柔极了,如同袅袅的迷迭香。
“咦?遥控器呢?”
于莫羞涩地别开脸,两只手慌慌张张地这里拍拍、那里拍拍。
林双木没有再说话,鼻息越发沉重。
于莫抬头,正对上了那双细长好看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涌动着异样的、鬼魅的、迷离的东西。
一股不由分说的魔力让于莫浑身酥软,她急促跳动的心脏忽然停滞了下来,缓缓闭上眼睛。
林双木俯下头,双手轻而有力地握着于莫的肩膀。
他温润的唇先是落在了于莫的额前,然后慢慢往下移动,终于轻轻地吻在于莫的唇上。
那一刻于莫如同趴在庭院里懒洋洋晒太阳的小猫,春日苏暖,微风和煦。
林双木亲吻于莫的下巴、脖子,鼻息挠得于莫神经紧张了起来。
他的一只手放在于莫腰间,然后慢慢往上,慢慢往上。
“你干嘛!”
于莫忽然瞪大眼睛,推开林双木。
当林双木的手放到她的胸上时,她已经完全从迷醉中清醒过来。
林双木错愕地看着脸色青里透红的于莫,很快又恢复了从容的微笑。
“对不起。”他拉着于莫的手,轻声说。
房间的灯和电视都关掉了,林双木和于莫并排躺下。
林双木伸出一只手臂,让于莫的脖子枕在上面,另一只手乖巧地放在自己大腿旁边。
于莫毫无睡意,瞪着眼睛,盯住一无所有的天花板。
思绪开始一点点爬进她空白的大脑。
我是怎么回事呢?男女朋友之间的身体接触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要让对方那么难堪呢?是因为平胸而自卑,所以抗拒?还是因为对亲密关系的恐惧?或者是因为那个避孕套呢?
啊,想起避孕套,于莫脑中出现男人和女人缠绵的画面,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那个男人是林双木,林双木亲吻着那个女人,就像刚刚亲吻她一样,那个女人是谁?是那张照片里的女人!光是想象,她的心脏就已经是割裂般地痛。
微博私信里,那张林双木赤身裸体的照片,早已被她尘封在心底,终于再次浮上心头。
于莫的眼前须臾间一片漆黑,脑门像是洪钟猛然撞击了一下,脑神经狂跳动。
她的眼睛闭上,又重新睁开。
窗台洒进月亮的清辉,一切都是不同深浅的灰色调。
“林双木啊,你和人发生过关系吗?”
于莫的声音打破了昏暗里的岑静,又重新陷入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好一会儿,林双木才开口应答,他已经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就在那一瞬间,世界坍塌了。
澄澈明净的湖水翻滚起污泥,洁白无瑕的雪地泼满墨漆,梦幻的童话城堡轰然倒塌,踩着云朵的双脚跌入万丈深渊。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们难道不是命中注定此生只属于彼此的人吗?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应该只属于彼此啊!
哦,李昂说过什么来着?这个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
于莫渐渐平静了下来,脑中纷飞的思绪统统落入了一口黑洞里。
她忽然冷静极了。
“那为什么分手呢?”
“我根本不喜欢她呀。”林双木仍是迷迷糊糊地说,让于莫枕着的那只手臂麻了,稍微调整了姿势。
“不喜欢也可以发生关系吗。”于莫喃喃念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们别说这些了,好吗?都过去了。”
林双木把那只手臂从于莫的脖子下轻轻抽离,让身体以更舒适的姿势平躺着。
“不喜欢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情呢。”于莫的声音平静,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空气。
她躺得笔直,两只手握在腹部,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有那么重要吗?”林双木的声音清晰了起来。
“是啊,有那么重要吗。”
“对不起,我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于莫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林双木叹了一口气,似乎在跟一个很难沟通的人说话。
那轻轻的叹息如同一把利刃,在于莫心头狠狠割炬。
世界静止,时间不息。
她再一次开口说话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露出鱼肚白,身边的人早已经沉沉睡去。
“喂,林双木。”于莫的声音轻得如同棉絮。
空气里除了轻轻的鼾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于莫感到头脑被掏空了,胸腔被掏空了,整个身体连同她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一起化成了飘散的飞沫,她自己不存在了。
“你们学校的那片花海,是不是已经过了盛开的季节?”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晨光照在于莫脸上,两行眼泪静默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第250章 寄给自己的明信片」————
天刚刚亮,于莫换好衣服,独自离开了酒店。
雨停了,被雨淋湿的衣服吹了一晚上暖气,穿上身暖洋洋的,但里子还没有完全干透,一阵冷风吹过,瞬间变得冰冷。
于莫坐上空无一人的55路公交车,汽车绕过金山,驶上榕江大桥。
天空一碧如洗,空气潮湿清新,眼前的一切干净明丽。
于莫想起了昨天晚上,这是第一次,她在林双木面前失态了,像一个精神病患者,恍恍惚惚,语无伦次,自说自话。
她辛苦维系了这么多年的形象,坍塌了。
在此之前,她把所有不好的记忆尘封在心底深处,包括那张赤身裸体的照片。
直到昨天晚上,那个贴着封条的盒子被打开,魔鬼从里面跑出来,扼住了她的喉咙,用锋利的魔爪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来来回回地划擦。
每划下一道疤,魔鬼就说一次,“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脏的东西,你的林双木也是。”
于莫走下55路公交车,太阳从云层间探出脑袋,照射出清晨第一缕阳光。
她微微眯着眼,惘然地凝望着耀眼的曙光。
这段时间,她变得敏感多疑、神经兮兮。
她怕极了再这样下去,会將过去所有美好消磨殆尽,也许,该就此停住吧?
哐啷一声响,抓在手里的手机掉落在地上,她这才回过神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曾经那么坚定地相信,这颗喜欢林双木的心可以战胜一切,走向永恒。
他们分明拥有过前所未有的幸福时光。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她脑中回放着过去的种种,林双木没有做错什么,是她揪着过去不放手,是她自己变得贪心了。
当他们还是普通朋友的时候,偶尔联系,偶尔见面,不必向对方交代自己的行踪,但是在一起之后,她恨不得每一天都能够和林双木黏在一起,如果不在一起,就忍不住想知道林双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她很少会感到孤独,闺蜜朋友常伴左右,现在她的心变得不容易满足了,总希望在身边的那个人是林双木,其他所有人忽然就都不管用了。
她变得越来越贪心了,甚至想要掌控林双木的过去。
“我太糟糕了。”于莫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经意识到问题在哪,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回到宿舍,她笔直地坐在电脑前,打开林双木的对话框,才打出一行字,又整行删掉,改了几个字后重新打上。
这样反反复复、删删减减了几回,最后终于把几句话发了出去:看你睡得很熟,没忍心吵醒你。考研加油!等到你考研结束,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消息发出去之后,于莫紧张地等着林双木回复。
太阳从东边升到了头顶,舍友起床、洗漱、出门吃饭上课去了,于莫依然以同个姿势坐在电脑前,林双木没有回复。
一天、两天过去了,林双木始终没有回复。
——
“考得怎么样呢?”
考研结束后的第二天,于莫给林双木打去电话。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内。
这不是事实,她日夜盯着手机,等着林双木回消息,她的枕头湿了又湿,她在凌晨的街头买醉,舍友硬把她拉回寝室,全宿舍陪她疯陪她闹,听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回我消息?为什么他不怕我伤心?”
“还行吧。”
林双木的语气很平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这周五出发去旅行呢。”
于莫轻松地笑着说,手指在阳台的栏杆上滑来滑去。
“去哪?”
“还不一定。”于莫格勒一笑,手指停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心脏加速跳动。
她分明告诉自己不许有别的期待,但期待总能钻着空子溜进她脑袋里。
林双木淡淡地“哦”了一声。
没有意料之外的回答,于莫舒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苦笑。
心在说,我早就料到。
“为什么不回消息呢?”于莫故作轻松地问。
几秒的沉默之后,林双木说,“不知道该怎么回。”
这次换于莫沉默了。
她用手指抠着铁栏杆上一处生锈的地方,直到把上面的铁皮都抠得干干净净,终于释然一笑,说道,“好,那挂啦。”
“期待吗?”林双木忽然问。
“你说这次旅行吗?”
“是啊。”
“嗯,当然。”于莫望着远处西沉的夕阳,眼睛里映出绚烂的彩霞。
“那就好。路上小心。”
——
非下课时间的55路公交车难得宽敞,于莫坐在窗边的座位,看着破败的村落被一一抛在身后。
她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汽车的终点是旅程的起点。
当汽车驶上榕江大桥,她脑中又想起那个人——
林双木站在天地之间,手持风筝的线轮,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在天空翱翔的螃蟹风筝,他笑着告诉于莫,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那个放不飞风筝的小孩。
想到这里,于莫的嘴角不禁扬起。
接着她脑中又浮起另一幅画面,林双木的赤身裸体之下,是一个陌生女人,女人脸上是得意极了的笑容。
于莫耳畔响起了一声女人的娇喘,画面在这里停住了,她的胃里翻江倒海,扶在窗沿的手掌轻轻蜷缩。
于莫知道自己病了,她失去了对自己的思想和情感的掌控能力。
和林双木有关的一切,时常让她感到悲伤、嫉妒、委屈,夜深人静时就流眼泪。
最令她自己不能容忍的是,她变得虚伪,不止对别人,对自己更甚!
汽车窗外,江面金光粼粼,炫目的蓝天上綴着几朵洁白无瑕的云。
“得把自己找回来啊,于莫。”她喃喃自语地念着。
“下一站,金山大学站。”
公交车上的广播用普通话播报了一遍,又用榕城方言播报了一遍。
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
55路继续往前行驶,绕过巍峨大山,直奔闹市,最后在榕城火车站停下。
于莫穿着黑色的棉麻开衫,里面是酒红色的莫代尔背心,单薄的肩上背着长满了不同颜色口袋的大书包。
包比她的身体宽厚,像是孩子背着大人的包。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伫立在售票大厅,心里没有既定的目的地,她抬头盯着LED题字版上滚动的路线行程。
最近的一班列车是通往上海,钢筋水泥丛林的大都市不在她的考虑范畴;往下一班车通往兰州,兰州太远了,要坐二十多小时的绿皮火车;再过两小时有一班通往浙江宁波的列车,浙江倒是个好地方,于莫心仪许久的水乡乌镇就在那里。
于莫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过路人行色匆匆。
她的眼珠子来回搜寻,没有那张她熟悉的面孔。
她垂下眼帘,自嘲地笑了一笑。
于莫走到售票处,脱下背上五颜六色的大书包,膝盖顶着墙,把书包放在大腿上,从里面取出身份证和钱,递给售票员,买了一张通往宁波的票。
“我要一张和前面那个女孩一样的车票。”
一位身穿灰色运动套装,背着黑色书包的男生,挤到了于莫前面,倚在售票处的桌台前,气喘吁吁地说。
于莫正在把身份证和找回的零钱放回包里,闻声一惊,面露喜色,猛然抬起头来,几乎要高声喊出林双木的名字。
所有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她会拉住林双木的手,她会答应林双木再也不提过去,答应给他所有自由。
她会用生命去爱他的所有一切,只要他们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再重要!
“是你啊……”
于莫咧开的嘴角僵住,抿了抿嘴唇。
“怎么?你还约了别人吗?”郑一望歪着嘴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于莫收拾好书包,重新背到肩上。
“我有什么不知道?”
郑一望突然收敛了笑容,皱紧眉头,“你真是不要命,没看过社会新闻吗?不知道女孩子一个人外出有多危险?”
于莫扁了扁嘴不再说话,兀自走到候车厅坐下,郑一望隔着一个空位坐下。
于莫别过头去,泛红的双眼瞪得大大的。
七点三十五分,列车准时出发了。
——
于莫和郑一望一前一后,漫步在杭州街头,徒步环绕西湖,最后乘上通往乌镇水乡的班车。
郑一望平时总东拉西扯说个不停,但是这一路上,他默默无言,只有于莫开口时他才应答。
他的手机里却不知不觉填满了于莫的照片——
于莫从石桥上的斜坡飞奔而下,回过头时朝他招手,脸上笑容灿烂的样子;于莫看到思考者的石雕像,突然跳上平行而立的另一块石座上,单膝跪下,一手撑在额前,做出和思考者一样姿势的模样;于莫拿着相机拍摄远处的亭台楼阁时,乌黑的秀发同她身旁的杨柳一起随风飘起的背影;于莫坐在西湖湖畔长藤椅上休息时,眺望远方,眼睛里流露着悲伤的模样;夕阳的光影之下,于莫坐在售卖明信片的邮筒前,认真写着明信片的模样。
郑一望当然知道于莫的悲伤来自哪里,也知道明信片將寄往何方,但是那又何妨呢?
这一路上,那些发自心底快乐的笑容不是假的,那些笑,不属于另一个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
最后一个晚上,他们隔桌对坐在江南水乡的音乐酒吧里,驻唱乐队唱着《梦醒时分》。
于莫和郑一望坐在舞台右侧的位置,看不清舞台的全貌,音响就在耳后,音乐盖住了所有嘈杂。
舞台正对着酒吧大门,偶尔有人推开木栈门,带进来一阵夹着雨的凉风。
门右侧座位坐着一男一女,氛围紧张。
女生始终板着脸孔,双手叉腰,坐在她对面男人瑟缩着背,抖着腿,时不时闷下一杯酒。
色彩艳丽的鸡尾酒,在闪烁的激光灯下反射着魅惑的光。
于莫摇晃着玻璃杯里诱人的液体,放到唇边啜了一口,然后拿起手机自拍起来,仿佛坐在对面的郑一望完全不存在。
她拍了几张假笑的照片之后,打开微信编辑了一条只有照片没有文字的朋友圈状态,状态定位了地址,显示在酒吧。
台上的乐队正在唱《新不了情》,于莫重新拿起杯子,一口气喝完了那杯酒,眼睛空洞地盯着空酒杯。
等到演唱结束,她喊来服务员又要了一杯,喝到第三杯结束之后,那双迷离的眼睛在这个晚上第一次落在郑一望身上,笑呵呵问道,“郑一望,恋爱都那么痛苦的吗?”
“谁说你在恋爱?”郑一望喝了一口长岛冰茶,扁了扁嘴说,“你在跳坑。”
酒精正在于莫体内发酵,她的脸颊微微泛红,脑中一片混沌,怔怔地盯住郑一望,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用力挖了那么多年的坑,不亲自栽进去一回是不会甘心的。”
郑一望说罢,耸了耸肩,往自己的酒杯里加了几个冰块,举起杯子,仰头咕噜了一大口。
于莫的眼睛呆滞地瞪大,目光朝着郑一望的方向,却又好像看不见郑一望。
这些年来,爱情一直在她的幻想里,林双木也一直在她的幻想里,在那个幻想的世界里,她和林双木的爱情超越一切,完美无瑕。他们灵魂交融,不分彼此,他们拉着彼此的手,抗衡所有幸福的阻力。因为拥有彼此,他们将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又最强大的人。
她坚信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可以战胜一切。
如果他们从来不曾在一起,那样虚幻美好的遐想就会一直存在她的脑海里,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位发光的少年也有不堪的模样,她永远不会知道爱情带来的幸福是刀口蜜饯。
于莫摇了摇头,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点上火,吸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吸烟,一口气吸太猛,呛得咳了两声。
她的手机摆放在桌角,屏幕上突然弹出了一条微信消息。
“在酒吧吗?”于莫出行四天,这是林双木发来的第一条消息。
她久久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屏幕再次暗下去,目光仍没有挪开。
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香烟一点点往下落着灰。
昏暗的灯光下,郑一望看不清于莫的表情,她的嘴角像是在笑,眼眶里闪烁着晶莹剔透的东西。
手机屏幕又一次亮起,又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林双木问,“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吗?”
于莫冷冷地笑,叫来两杯朗姆酒,喝完第一杯后,跟着音乐摇晃起来。
郑一望悄悄把另一杯从于莫面前挪开。
手机屏幕又连续弹出几条消息,于莫没有理会。
手机开始连续震动,是林双木打来电话。
于莫眯着双眼,痴痴地笑,食指摇摇晃晃地按下接通键。
“喂?”于莫抓起手机,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着下巴。
“还没回去吗?”林双木问。
舞台上,乐队正在激情四射地演唱着张震岳的《自由》,舞台下的观众纷纷起立,跟着音乐一起摇摆。
“你已经自由了,我也已经自由了。”
主唱唱完最后一句歌词,音乐达到了最高潮,林双木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
“什么?你说什么?”
爵士鼓和吉他在最后的重击后戛然而止,酒吧瞬间安静了下来。
于莫的声音显得异常洪亮,在酒吧里回响,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于莫全然不顾,疯狂地笑着。
郑一望急忙喊来服务员,买了单,拉着于莫,穿过人群,走出酒吧。
那扇木板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灯红酒绿,香烟弥漫,门外青石古道,雨后清新。
于莫蹲在酒吧檐廊下的石阶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手里又重新燃起了一支烟。
“回去了吗?很晚了。”
林双木的声音终于清晰地传到于莫的耳朵里,那声音平常极了,一如往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从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哈哈哈,你还知道关心我啊?”
于莫悠悠地吐出几个烟圈,戏谑地说,“你还记得你有个女朋友吗?”
“很晚了,快回去吧。”林双木说。
四周寂寥无声,连风都屏住了呼吸,只听得见檐廊砖瓦上的水滴落到青色石板路上,嘀嗒嘀嗒的声音。
于莫跄跄踉踉站了起来,用力吸了两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那星星光火。
“林双木,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酒精可真是个好东西,在心里纠结缠绕很久的问题,就这样脱口出。
“你喝酒了吗?”林双木问。
“你中考高考,我等你,你谈恋爱了,我等你,你考雅思,我等你,你考研,我等你,你忙于自己的各种交际活动,我等你,我可以一直等你。只要在心里,彼此是最重要的,什么都可以。”
于莫苦笑了一下,眼泪悄无声息划过脸庞,“可是在你心里,我真的重要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久久地沉默。
“你说你忙,我不打扰。你说不喜欢矫情,再想念,我也只字不提。你说过去都过去了,我不问。你说我们应该留给彼此足够的空间,好,可以,都可以。可是爱情,真的是这样的吗?”
她再也不想骗自己了。
这时酒吧的木门推开,梳着波浪长发的女生气呼呼地跑了出来,一位男生火急火燎地追上来,是坐在门边的那对男女。
女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男生大步跟上,男生伸手去拉住女生,女生狠狠甩开,男生又一次抓住她。
在巷子的尽头,男生终于把女生拥入怀中,女生的手握成了拳头,在男生胸前捶打了一番,最后放弃了挣扎。
昏黄的街灯投射在他们身上,两个身影化成了一体。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声叹息,于莫不再说话,愣愣盯着巷子尽头那个合并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林双木先开了口,他问,“难道爱情一定要失去自由吗?”
“自由?”
于莫收回了目光,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泪水,她用手背抹掉眼角温润的液体,“去他妈的自由吧!谁不爱自由啊?只是有了更爱的东西罢了。”
巷子尽头拥抱的那对情侣,牵着手离开了,檐廊也不再滴水。
“林双木啊,我真的是……你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吗?”
于莫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手机,身体在颤抖。
然而,她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换来的是无尽的沉默。
沉默在此刻是多么折磨、多么煎熬!
“你说啊!”
于莫嘶吼着,眼泪如泉涌。
始终静默地站在于莫身后的郑一望,不禁慌忙往前迈了两步,在于莫咫尺的距离停住了脚步。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无力地望着于莫颤抖的背影。
“早点回去吧。”林双木说。
一只白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路过于莫面前时,驻足回头,一蓝一绿的眼睛冰冷地从于莫脸上扫过。
它踱着骄傲的步子朝前走,一溜烟又消失在黑暗里。
于莫挂断了电话。
她的脑中如琴弦断裂,嘣地一声响,随后嗡嗡鸣个不停。
良久之后,她失神地朝前走。
郑一望默默跟在后面,手里抓着于莫的手提包包。
雨淋湿的青石板路乌黑发亮,四周一片雾蒙蒙。
他们沿着小巷走了很久也不见人烟,伶仃的街灯显得孤孤单单。
穿过小巷,却俨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青瓦白墙的徽式建筑被霓虹灯装点得熠熠生辉,倒映在微波荡漾的河面上,一时间天上人间难以分辨。
一条乌篷船从远处驶来,在这璀璨的梦境当中,划开了一道波纹。
于莫站在石桥上,目光越过灯光勾勒的亭台楼阁,盯住那黑洞洞的苍穹,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于莫浑身一颤。
屏幕上弹出林双木发来的消息,“对不起,你要的,我一时拿不出来给你。”
郑一望始终站在于莫的身后。
一阵风袭来,于莫的长发如帆飘起,她的声音和着风声,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你说世界上有那种爱情吗?”
“一定有的。”远方似乎有人在回答她,“一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