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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师生(长篇小说·第一章——第二十八章·特别适合改编为电视剧·作者:曹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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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中师生》故事梗概

本小说是以民间传说的“毛鬼神”的口吻讲述的。全书30多万字,共计101章。

公元一九八五年八月七日下午,宋山脚下的宋山村沸腾了:宋家的宋春明,胡家的胡世林,陈家的陈前武,三个娃娃同时考上了小中专。不久,他们三个都被录在林安师范学校了。三年时间里,宋春明刻苦学习,读了好多书,练就了书法,担任班长,创办小报,担任校学生会副主席,担任林安电影院影评员,同时和同班同学林翠翠真心相爱了。林翠翠非常漂亮,有一副好嗓子,还有一双飞毛腿。然而,由于宋春明在寒假雪地里送被嫂子打晕的二妈云连去医院,得了重感冒,他母亲就用烧火炕的办法给他治病,致使他耳后淋巴发炎,疼痛不已。回到学校,宋春明被校医诊断为淋巴癌。他的所有的美梦一瞬间全部破灭了……他为自己惋惜、痛苦,但并没有沉沦,而是和时间赛跑,更加努力学习,决心在短暂的生命里回报社会。毕业分配时,为了不“苦害”林翠翠,宋春明偷改了分配自愿,没有和林翠翠一起去洪州县,而是回到了故乡石米县。在山沟小学教书时,宋春明一身正气,敢于和乡上的流氓书记斗,也敢于和村里的“黑皮”村干斗,由此辗转几个村庄,吃进了苦头。有了工资,他鼓起勇气去林安地区第一医院检查“淋巴癌”——医生告诉他,所谓的淋巴癌不过是普通的淋巴炎!宋春明犹如获得第二次生命,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林翠翠。林翠翠同样高兴得不得了,竟然哭出来了声。两个人商量好,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林翠翠调来石米县。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为了庆祝乡党委流氓书记郎成仁被捕,宋春明在石家山村石支书家喝醉了酒;石支书的女儿石琳翠(昵称翠翠)晚上往学校送宋春明时,双方产生误会,宋春明抱了石琳翠——恰被打着手电的石支书看见了。在石琳翠的爷爷和姐姐的操控下,石琳翠“讹”宋春明,要宋春明娶她为妻。宋春明不答应,石琳翠就跳学校的脑畔。为了救石琳翠的命,宋春明忍着泪水答应了石琳翠。其实,宋春明答应石琳翠只是缓兵之计,他当即给琳翠翠回了信,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并决定把自己往洪州县调。可是,林翠翠误解了,她觉得宋春明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是在玩弄感情,一怒之下,拒绝了宋春明。宋春明多次给林翠翠写信,林翠翠铁了心,一封也不回。无奈之下,宋春明只好娶了石琳翠。在本村教书时,宋春明卷入村里的矛盾,被迫往外村调。此时,宋春明通过高教自考取得了专科证书,所以,他决定往乌水中学调。在转了行的胡世林的帮助下,宋春明利用烟酒,顺利调入乌水中学。乌水中学的新任校长正是宋春明初中时的班主任柴进元,所以,虽然有不少人打压宋春明,说他是“小中专毕业”,但他岿然不动。宋春明开始自考本科,还考法律专科。这期间,他为好多人写了起诉状,还帮宋山村失去坝地的村民告赢了状——被告之一便是他父亲。正在他春风得意之时,柴校长调到石米中学任高中校长了。新来的校长史高峰又贪污又受贿,还乱搞男女关系,宋春明和他根本“尿不到一个夜壶”。宋春明受到史校长的惩罚,由教导副主任变成了校办室副主任。新学年,宋春明干脆被史校长调到了乌水镇中心小学任副校长。宋春明自费出版了教育专著《乡村教育的出路》,要不是柴校长帮助,他连本钱也收不回来。此时,他的儿子已经上幼儿园了,但他们夫妻一如既往地冲突,家里满是火药味。宋春明取得了自考本科学历;在柴校长的帮助下,在5千元票子的促进下(送给了主管教育的副县长钱世汉),更在赛讲第一名的展示下,他成功调入石米中学。宋春明教学成果卓著,虽然受到专科毕业的教师的尽力打压,他还是升任教研室主任,进而升任学校党支部副书记。柴校长升任教育局长,畜牧局副局长秦怀业靠给县委书记送钱居然担任了石米中学校长。秦校长完全是门外汉,一边捞钱,一边瞎指挥,高考升学率直线下降,教师纷纷逃离,好多人调到了林安市的各个中学。宋春明的起点学历是“中师”,所有的公立学校一概将他拒之门外。他的婚姻出现了裂变,石琳翠跟着卖衣服的王满荣跑了。与此同时,宋春明获悉,琳翠翠早就疯了,疯得十分厉害,整天坐在家里打着一把伞。师范同学聚会时,他和做了煤老板的罗高峰同学以及团支书、学习委员驱车看望了林翠翠,并放下募捐的2万块钱。宋春明的儿子宋星学习很努力,初中毕业被著名的林安中学提前录取了。石琳翠和宋春明正式离了婚,宋春明多次去看林翠翠,林翠翠的疯病渐渐有了好转。恰好,林安市安河区在全市为私立高中栋梁中学招聘支教公职教师,他们只看最高学历,不管起点学历,于是,宋春明通过试讲,顺利进入栋梁中学。宋春明在林安市买了房,还和黑心烂肝的开发商打了官司。林翠翠的疯病奇迹般地好了,他们结婚了。宋星考入了清华大学,而栋梁中学天天搞课改,快把学校“改”完了。宋春明又出版了教育专著,还获得正高级教师职称。栋梁中学的老板是放羊娃出身,没文化,但他敢具体“指导”老师们教学。宋春明常常哭笑不得。在教育教学中,宋春明渐渐悟出一个道理——小学教育无比重要!因此,他产生了回老家办小学的念头。宋山小学停办几年了,不少村民因为孩子读书而进了城,村里的土地大片大片地荒芜了。假期,他和林翠翠去找柴副县长(原教育局长)。柴副县长不答应,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怎么往低处走呢?宋春明缠着老师不走。经过一番“谈判”,柴副县长同意往回调宋春明夫妇,条件是,宋春明必须担任乌水中学校长。宋春明成功了,但他当了“翻汉”,坚决不当乌水中学校长。他请求教育局把他们夫妻俩调到乌水学区。乌水学区的文教专干正是陈前武,所以,宋春明又请求陈前武把他们夫妻分配到宋山小学。在陈前武、胡世林(绥县县委书记)等人的帮助下,宋山小学重新开办了。乌水镇党委书记符平同志请示了县委书记,要宋春明兼任宋山村党支书。宋春明没有答应,但他答应担任副支书。宋春明一边办学,一边开发乡村旅游资源,还搞产业化的种植业和养殖业,把外出打工的本村农民和邻村农民大都吸引回来。宋山小学学生多达500多人,老师达30多人,是石米县最大的乡村小学。宋山村成了林安市数一数二的陕北民俗文化旅游村,每日游客络绎不绝……

半神半鬼的毛鬼神因为跟随宋春明飘游30多年,做了许多善事,被佛祖封为飘游佛——工匠们正为飘游佛在佛庙群里修庙哩。

各位看官,我不是鬼,也不是神;我介乎鬼神之间。我不住天庭,也不住地狱,而是游走人间——当然,我不是人。我浑身长着毛,冬天也不必穿衣服,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反正凡人的肉眼是看不见我的。我坦言,我就是人间传说中的毛鬼神。俗话讲,“宋山的毛鬼神,好请难发送”。 是的,我正是来自宋山。宋山虽然不是什么名山,但山里有个洞,深不可测。从明朝洪武年间开始,我就在此洞修炼,一直到大清光绪年间,方才修炼成功。我在此洞修炼了整整五百年。修炼成功后,我就在人间游走,偶尔做些众说纷纭褒贬不一的善事,迩来已有一百多年。

公元一九八五年八月七日下午,宋山脚下的宋山村沸腾了:宋家的宋春明,胡家的胡世林,陈家的陈前武,三个娃娃同时考上了小中专。

这天正好立秋,村民们大都在菜园里种菜。临近处,大家就议论这三家的祖坟风水如何如何好;离远处,有人就喊,春明考的多少分?有人回答,376分。世林呢?354分。那前武呢?好像刚上线。分数线多少?342分。哦,还是春明厉害,咱村念小学时就一直是第一名。其实,学业好坏取决于勤奋程度,与祖坟风水并无关系。

我把一根木棍竖在村中央的那块碾盘上,坐在木棍顶端听了一会儿村民的议论,一纵身来到了宋春明家。临走时,我听到两个小孩在争论,一个说,刚才木棍确实是竖立的;一个说,明明是躺着的,有本事你让它竖起来。

宋春明正在驴圈棚里掏粪,驴粪沫子乱溅。他父亲是个木匠,此时正趁短暂的农闲在邻村做木活挣小钱,他家的菜还没有下种。宋春明大汗淋漓,但心里高兴,打着口哨,一口气又把掏出的驴粪捣碎。大哥已经分门另户了,姐姐也出嫁,作为家中的老三,他得起顶梁柱的作用,尽管他才十七岁。他母亲正在窑内灶台上精心地给母猪煮莙糖菜,还在莙糖菜里额外加了两勺糠面——那头老母猪刚生了12头猪娃,立了大功。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揉了揉近视眼,倒了一碗开水,递出来说,春明,明、后天种菜也不迟,不要累坏了身子。

我就在那水碗上轻轻吹了一口。

宋春明接过水碗咕嘟咕嘟就喝光了,说,不累。他母亲说,你咋不怕烫呢?宋春明说,不烫呀。说着,他就拿出两个背篓,装了驴粪,踩瓷,摞起来,背起往菜地去了。他的母亲被惊得目瞪口呆。

十七岁的年纪哪能背起瓷实的两背篓粪呢,那是我在后面托着哩。

宋春明刚走,他的嫂子虎奔便拿起扫帚扫院子。村里习俗,扫院子是给刚出门的人败兴——殊不知,宋春明只是临时出门去劳动。不管怎样,虎奔边扫边骂:

呸,人家考上青花儿大学(清华大学)的也有,考个烂小中专有什么了不起!再说了,一家老小好骗人,我看这个小中专也是照抄得来的!呸,脏死妈妈了!

虎奔自小蹅墙上梁,现在又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泼妇,何况她嫁过来时,宋春明父母答应下的一顶立柜,一炕绵羊毛毡都没有兑现,她有事没事总要找事,骂人从不打草稿,想骂就骂。春明母亲挨了好几年的骂,但苦于没钱,只能忍了。不过,说宋春明考上小中专是照抄得来的,她实在受不了。于是,春明母亲端起一盆煮莙糖水往硷畔上倒,边走边说,欺负人是扶人呢,娃娃,有天哩,看,蓝个英英的天!

虎奔扔掉扫帚,跳起来骂道:

有天哩?有天的话,骗人的人早死光了。

春明母亲赶紧躲回家里,直至虎奔骂够也没敢出来。

宋春明来来回回送了八回粪,菜地里堆起一个小山丘。

晚上,宋春明说,妈,你咋惹逗嫂子了?他母亲顿了顿说,还不是因为她要立柜要毡!宋春明就说,那你也不能和她那种人吵架——等猪娃卖了就给她打立柜。他母亲说:

你念书的钱呢?你弟你妹念书的钱呢?你和你弟娶媳妇也要钱哩。再说,村里哄骗媳妇的多了,又不是咱一家。

第二天,宋春明和母亲在菜园子种菜。种菜的村民围拢过来,都说春明吃了公家饭,不该受苦力,就帮着他翻地,整地,滑浅沟,撒种子……村里的能人宋仲里就问春明报了什么学校,宋春明说,报了西京机械工业学校。宋仲里说,你的分高,肯定能录取。

原计划半天的种菜任务,两个小时就完工了。谢过帮忙的人,宋春明说,妈你带上工具先回去,我去担水。庄稼人忙,两只空桶和担子是春明母亲放在路边准备抽空捎水的。他母亲要担,宋春明不让,并且抢走了担子——他母亲就带着工具走了。刚走到硷坡,虎奔担着空桶正好从坡上下来了,见了婆婆就骂:

脏死人了,呸!骗人的人不得好死!骗子——他二老子考个小中专还是照抄骗来的,能屄什么哩。

春明母亲忍无可忍,边走边用手指着天,说,嫩娃娃,有天哩,蓝个英英的天,你咋敢谎嚼黑道(胡说八道)呢!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人就掉进路边的山水窟窿了。好在我提前赶到轻轻托了一下。

虎奔大喜,稳了一下肩上的担子,鼓着掌说:

看,看看,真的有天哩,真的有天哩!瞎子跌死,跌死瞎子!

宋春明担着一担水过来了,见状大惊,放下水担就去救他母亲;哪知他母亲拽着树根从山水窟窿攀援上来了,毫发无损,只是滚了一身土。宋春明帮母亲拍掉身上的土,问咋回事,却听虎奔兴高采烈地骂道,瞎子跌死,跌死瞎子!

我把宋春明推了一把,他怒发冲冠,上去就是几巴掌。虎奔哎呀一声,丢下两只水桶,操起担子打将过来。宋春明扭头一闪,夺过担子扔了出去——咣当一声,担子落入沟底河里了。虎奔不服输,披头散发冲了过来——宋春明又一闪,虎奔的头就撞到土崖上,撞了个灰头土脸。宋春明以为虎奔会继续反扑,谁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啦一声嚎开了。

虎奔使出了最后一招——回娘家。她娘家村叫刘家梁,离宋山村只有十五里。

过了一夜,虎奔回来了,搬来娘家救兵十几号人。娘家人气势汹汹,说虎奔被打成了脑震荡,把虎奔抬进宋春明家——强迫春明母亲伺候虎奔。他们扬言要告宋春明,说踢不了春明的公家饭碗誓不罢休。春明父亲从邻村赶回来,一口一个亲家,满口好话,求亲家原谅,说春明还小,不懂事。春明的哥哥春生接到电报后也从外县的工地上回来了,但一个是媳妇,一个是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置可否,也不知所措,被老丈人老丈母娘一顿唾骂,灰溜溜地返回工地了。哥哥一走,虎奔娘家人变本加厉,提出许多无理要求,宋春明就要提刀拼命,却被母亲死死抱住大腿,又被父亲打了一个耳光。

眼看事情就要往大闹,村里的能人宋仲里出现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是不起眼的毛鬼神,所以,我只能袖手旁观。

经过一天一夜的协商,能人宋仲里做出了自认为有生以来最窝囊的决定:春明父母付给虎奔立柜和绵羊毛毡钱以及挨打受气费共计500块;宋春明向嫂子虎奔诚恳道歉;虎奔向婆婆诚恳道歉。

春明父母只接受春明向虎奔诚恳道歉,不接受500块的“处罚”,而宋春明却只接受500块的“处罚”,而不接受道歉。最终,春明父母拗不过儿子,就把驴卖了,又东挪西借了一些,凑够500块,如数交给了虎奔。

道歉的事双方谁也没有再提。

虎奔拿了500块钱,一脚踢过被子,一咕隆爬起,溜下炕,喜滋滋地回家了;虎奔娘家人也打了胜仗一般,一路凯歌,浩浩荡荡回村了。

能人宋仲里的判断错了。宋春明并没有被录取到西京机械工业学校,而是同胡世林、陈前武一起被录到林安师范学校了。

录取的事情我最清楚,那些被录到西京工业学校,省水利学校,地区林校、农校和财校的,清一色都是关系户,而其他无权无势的农家子弟被一扫帚扫进师范学校了。说实话,填报志愿都是胡弄人或者是掩人耳目的。路见不平理当拔刀相助,遗憾的是,我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毛鬼神,法力有限,根本撼不动人间权力。

九月九日正好是星期一,开学的日子到了,三家人鸡叫头遍就起床了。吃过早饭,打理行李,装驴车;出发时,太阳已经冒花了。世林和前武都有父亲相送,而宋春明却是只身一人。世林父亲的驴车捎拉着春明,前武父亲的驴车捎拉着春明的大木箱。春明的父亲没日没夜在邻村做木活儿挣钱开饥荒,哪有时间送儿子;再说,他家的毛驴也卖了,拿什么拉车呢。

一路上,宋春明几次要下地步走,说毛驴的苦太重了,世林父亲死活不让。前武父亲说,春明你不要不好意思,也不要不高兴,你打你嫂子虎奔是对的。世林父亲跟着说,这样的泼皮无赖就得有人整治。宋春明苦笑了一下说,好男不和女斗;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唉,鬼使神差,也是身不由己,抬手就打了。

我笑了,咯咯地笑了,笑得两头相跟的毛驴都呜哇呜哇地叫了。

六十里路程,两头毛驴足足走了五个小时。到了黑龙堡,正好是中午十二点。午饭时间到了,他们一行五人来到车站旁边的一家小饭馆,每人要了一碗五分钱的面汤,就着家里带来的干饼子,美滋滋地吃了一顿。包产到户已经有好几年了,但陕北大地依然被贫困包围着,宋山村还没有脱离糠菜生活。

黑龙堡是林安市的第一大镇,210国道当街穿过,交通发达,一向被称为陕北第一旱码头。遗憾的是,每天路过黑龙堡开往林安市的班车只有三趟。

进入车站,世林父亲趴到售票窗口问,同志,走林安的班车几点到?售票女人对乡巴佬不屑一顾,半分钟以后才说,三点左右吧,最后一趟。前武父亲凑过来说,同志,那买三张林安的票。售票女人在嘴前扇了扇说,车上买。

三个娃就让大人们回去,大人们不回,要帮娃们上车搬东西;娃们急了,说,我们自己会搬,快回去吧,不然你们回去都半夜了。两个大人就对着宋春明千叮咛万嘱咐,相信他不光照顾了自己,还能照顾了世林和前武。宋春明上小学时就被村里人称为“小大人”,所以,世林父亲和前武父亲叮嘱他绝对没错。

送走大人们,宋春明他们就坐在行李箱子上在公路边等车。陈前武说:

春明你为什么不上高中呢?凭你的实力,上高中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宋春明说:

我家的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上高中呢?你家人少,光景比我家强。

胡世林抢过话说:前武是为了追同桌。

陈前武说:尽瞎说;我是为了抓现成,早点吃公家饭。

胡世林说:

前武你是沾了人家田秀秀的光,没有她,你的理化肯定跟不上,也就考不上。咱一个班,我还不知道?你可不能没良心。

陈前武说:

我是沾了田秀秀的光。可是,人家录到西京机械工业学校了。

宋春明问,田秀秀考了多少分?陈前武说,368。宋春明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世林你舅在县上当啥局长,你咋还分在林安师范?胡世林说:

我舅说了,师范毕业可以去任何部门,还是师范好!我本来想上高中考大学,可我舅不让,说等我大学毕业了,他可能就退了。

宋春明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当小学老师。胡世林说,我中学老师也不想当。陈前武说:我也不想当老师。我他妈报的是林安林校。对了,春明,你报了什么学校?

宋春明说:西京机械工业学校。

胡世林惊叹道:

那你咋还没录上?你比田秀秀分高呀!你在你们班考了第一名,在咱乌水中学也是第一名啊。

宋春明泪汪汪地说:我本想当一个工程师……

看到这三个娃,我真心感到他们又可爱又可怜。你看,他们全都穿着千层底的老布鞋,旧衣旧裤,一副乡巴佬的装束。尤其是宋春明,皱巴巴的军绿上衣足足短了二寸,发白的蓝色裤子上还打着三块补丁——两个膝盖上各补一块,屁股上补着一大块。

过了一会儿,宋春明说,我听说师范学校不放秋忙假,今年不能帮家里收秋了。胡世林笑了笑说,我最怕收秋了,收秋能累死人;我讨厌种地。陈前武站起来踢飞路上一颗石子,说,咱们终于跳出农门了!

宋春明瞥了一眼胡世林和陈前武,说:

可咱们还是受苦人的胚子呢。我爸常说,讨吃的塑在庙里了,神位有了,穷皮难改。

呵呵呵……

班车过来了,宋春明顺着车屁股后面的铁梯爬上车顶,解开网绳,大声说,往上递。胡世林和陈前武就往上抬箱子递铺盖。几分钟时间,行李装好了,网绳挽住了,宋春明也敏捷地下了车顶。司机站在路边,叉着腰,本想像以往一样呵斥几声装车的人,没想到找不到理由,只好笑盈盈地说,这三个小后生真利索。

四个轮子的汽车真是好玩艺!我头枕双手,翘起二郎腿,就坐在车顶的行李上。我不累,帮三个娃搬行李,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我仰起头,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我一呼一吸,空气清凉凉的,没有一点尘杂。用文人的说法,这种景致叫什么——对,天高云淡,秋高气爽。朱洪武英才盖世,他享受过这种快活吗?康熙大帝文韬武略,他有我自在吗?当然,古人也了不起,比如庄子,我是跪服了,因为我羡慕逍遥游。

司机钻进驾驶室,轰了一下油门,班车就嗡地驶离黑龙堡——后又慢悠悠地驶向林安方向。售票的中年男子走过巷道说:

你们三个娃娃是一起的?一共9块。

胡世林掏出一张10块钱递给售票员,售票员找了1块。陈前武掏出一张5块钱给胡世林,胡世林说,没2块,以后再说。宋春明就拿出一张2块钱交给陈前武,收了他的那张5块钱,又拿出一张1块钱,一并递给胡世林,说,这不解决了?三个人就爽朗地笑了。这时,司机哼起了流行歌《一剪梅》: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

大约两个小时后,班车抵达林安市车站。宋春明又第一个跳上车顶搬行李,不光搬了他们三个的,连同别的乘客的行李也搬了,乘客连声称谢谢。胡世林和陈前武叫住人力三轮讲价钱,宋春明却说,我在车顶看见了,那边有学校的接待处。顺着宋春明手指的方向,胡世林和陈前武都看见了,车站出口左边墙上横着一块红布,上面写着“林安师范学校新生接待站”。于是,他们抬着行李跑了过去。

负责接待的学长问,你们是哪儿的?陈前武嘴快,说,宋山的。学长懵了,说:

宋山?没听说过。你们不是林师的新生?

宋春明赶紧说:我们是石米县的,是新来的学生——世林,掏……

胡世林会意,掏出入学通知书递了过去。学长看了看,说: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你们到学校,行李也到了。到了自己去取,到中院取。

我有点沮丧,因为宋山的名气太小了。

来到林安师范学校,三个娃娃惊呆了!学校有两重门,两座四层的大楼,四座两层的古建筑,还有六排窑洞,哪像乌水中学,只有四排窑洞和几间烂瓦房。三个娃娃被分到了三个班:胡世林一班,宋春明二班,陈前武四班。不过,他们的教室都在教学楼二楼,宿舍都在宿舍楼一楼。宿舍楼和前面的两层古建筑靠得很近,目测只有十米距离,因此,一楼的光线十分昏暗。宋春明走进105室,睁大眼睛看了看,只见里面已经住进了四个同学。

二班班主任来了,同学们从墙上的“报名须知”里得知,他姓郜——估计念告,叫郜怀平。郜老师照着册子点名,谁回答“到”,谁就得到了晚饭票和明天的午饭票——两张粮票,两张菜票。郜老师还说,大家只管用心念书,这里的一切都免费,吃饭免费,书本免费,作业本免费,住宿免费,另外还给医疗费。一个穿戴简朴的瘦高个同学就问:给发衣裳不?

郜老师笑了,说:你们都是高材生,这个应该发,但实际不会发。

同学们都跟着笑了,笑得十分豪爽。

我也被郜老师逗笑了,兴奋难耐,不由地在门板上轻拍了两下,那门就咯喯咯喯发出两声脆响。郜老师看看门,门是开着的,门前门后也没有人;他又看看同学们,发现大家也面面相觑。怪了!不过,郜老师是个幽默的人,他说,看,门都为你们鼓掌呢。

同学们又一次笑了,笑得十分自豪。

第二天一大早,宿舍楼一、二楼炸锅了,同学们都叫嚷着被跳蚤叮了,浑身是肿包,夜里几乎没有睡。高年级的同学就说,那哪里是跳蚤,那是壁虱,也就是臭虫。天呢,壁虱比跳蚤厉害一百倍,纯粹是虫类中的恶魔!宋春明就带着同舍的几个同学向郜老师反映,郜老师说:

“卫校的赌博,林师的壁虱”,一点办法也没有。学校年年在假期打药,可年年还是如此。教师宿舍也一样。忍吧,忍得产生了抗体就好了,你看师二师三的同学,谁还把壁虱当回事?

有个同学脱掉上衣让郜老师看,郜老师说,你叫啥名字?那同学说,王少鹏。郜老师就一二三四地数,一共数到十五个肿包。

此时,我正在林安城上空遨游。一架小型飞机起飞了——我知道,里面坐着林安地委书记。省委即将召开重要会议,专门研讨林安地区资源开发问题。地委书记是不大不小的官,我希望他能心系林安大地,心念林安人民。我跳在机头上,用手在空中划了三圈,那飞机就绕城飞了三圈;我跳下机头,飞机箭一样朝西京方向飞去了。

我听到宋春明说,郜老师,没事我们下去了。郜老师说,有事,正要找你们呢——你叫宋春明吧?宋春明说,是。郜老师说,我看档案了,你在初中一直任班长;现在任命你为临时班长,愿意不愿意?宋春明犹豫了一下,说,行。郜老师说,下去通知同学们,到图书馆领课本和作业本。

宋春明就到一楼五个男生宿舍依次喊了声“领书哩”,又跑到二楼准备喊女生,却见楼道口写着“男士止步”四个字。宋春明下来向同舍同学说明了情况,王少鹏说,哈哈,咱又不是杀人强奸犯,走,我跟你去。走上二楼,绕过“男士止步”,王少鹏就对楼道上一个托着栏杆发呆的女生喊:

喂,你是师一二班的吗?叫啥名字?

那女生吓了一跳,说,我叫林翠翠,是二班的。宋春明就说,那麻烦你给女生宿舍通知一声,就说现在到图书馆领书。林翠翠对着宋春明莞尔一笑,反问一句,你叫什么?王少鹏抢着说,我叫王少鹏,他叫宋春明,咱班的班长。宋春明瞄了一眼林翠翠,心里嘀咕道,我的妈也,咋就那么俊呢。

郜老师也来到了图书馆。图书馆的老师对郜老师说,你们班50人,50摞书和作业本,你数一下。郜老师数了一遍,说,正好。又说,同学们,每人一摞,各人抱个各人的,女生可以抱两回。王少鹏问,这是三年的书吧?图书馆老师说:

三年?一年的!

妈呦呦,怎么这么多!郜老师说,书多好啊,知识容量大嘛。又说,大家注意一下,下去把各科第一册课本挑选出来,带到教室,一会儿到教室开会,任何人不得迟误。男生们就各自抱着二尺厚的一摞书和作业本回宿舍了。有个女生试抱了一下,说,并不重呀,咱们也一回往回抱。于是,女生们也各自抱着二尺厚的一摞书和作业本回宿舍了。图书馆的老师对郜老师说,你班女生真厉害,不输男生。

呵呵,她哪里知道,女生的每一摞书都被我提了一下,分量立马减轻了一半。

会议开始了。郜老师站在讲台边,指着另一位坐着的老教师说,这是咱们学校教导处的白主任。同学们哗地笑了,因为白主任长得很黑,黑炭一般。白主任站起来点了一下头,同学们就报以热烈的掌声。郜老师就点名,点到谁谁就喊声“到”;点了五十个人名,喊了五十个“到”——全班五十人,一个不少。郜老师说,下来自我介绍,由临时班长宋春明开始。宋春明站起来说:

我叫宋春明,宋江的宋,春天的春,明亮的明。我来自石米县,家里穷,上不起高中,就来这里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会努力学习的。

白主任带头鼓掌,并说,这是大实话,好!后面介绍就按点到册顺序进行,轮到一个小女生,她说,我叫霍艳丽,十五岁,来自……妈妈……我想你……就哭了,泣不成声,几乎跌到桌子圪崂里。几个初中就认识的同学就用好言去安慰,有的还不住地为她抹胸捶背。轮到王少鹏自我介绍,他先是噗呲笑了一面,然后用本县方言说:额叫王少鹏,王少鹏的王,王少鹏的少,王少鹏的鹏。

众人止不住哗地笑了。

王少鹏说,还没完呢——男,1968年11月1日卯时生,来自李万明的故乡瓷城县……。未等介绍完,其他瓷城县的同学就抗议说,你咋无缘无故给咱瓷城人丢人呢?王少鹏说:

这叫丢人?李万明不光是咱县的名人,还是全林安地区的名人呢。

不知情的同学就问,李万明是干什么的?王少鹏说,才华横溢,口齿不清;吹来弹唱,讨吃为生;吃喝嫖赌,样样都行。全班同学一片哗然,郜老师笑弯了腰,白主任黑着脸强撑着,撑着撑着也笑了,笑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

这个王少鹏太可爱可笑了,我不由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就扭头对后面同学说,干啥的活儿呢?后面的同学一脸懵相,说,我们什么也没干啊。

自我介绍完毕,白主任就讲学校的光荣革命史,说林安师范1924年建校,是中国共产党陕北革命策源地和活动中心。还说建校以来,林安师范为革命和建设培养了万名人才,其中不乏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也不乏作家和艺术家……

白主任走后,郜老师宣布下午放假,让大家抓紧时间购买生活必需品。同学们哦了一声,正准备离开教室,却听郜老师又说,临时伙食干事由王少鹏担任——并兼文艺委员。

有同学就喊,先让王少鹏唱两声!王少鹏不作假,开口就唱: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我和你;本来咱两个没关系,嗳嗨呦,好人担了个赖名誉。

好——啪啪啪!其实,王少鹏唱的并不好。

林安市是林安地委和行署所在地,市区比较大,南北三条大街,东西十多条小街,城中心多为四合院,人称小北京。小北京东面、西面和北面都是漫漫黄沙,只有南面是河谷地带,可以种些玉米和蔬菜,所以,林安市并不富裕。

宋春明就和同舍的五个同学一起去逛街。第一街也叫老街,街道是用无数块一拃见方的石块铺成的。街道两边全是古建筑,年久失修,显得有些破败。不过,各个铺子生意兴隆,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购物的顾客熙熙攘攘,笑声不断。宋春明买了一支牙膏,一块肥皂,别的什么也不敢买了。从家里起身,他只带20块钱,除去3块车费,刚才买牙膏和肥皂又花了1块1毛,现在,他身上只剩15块9毛钱了。王少鹏说,春明你咋不买暖壶?宋春明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刘刚见状,说,你用我的,咱俩一起用。宋春明说了声谢谢,就在心里细细盘算着,毛巾用旧的,牙刷用旧的,碗筷用旧的,钢笔用旧的,哦,天呢,洗脸盆咋办?咋就忘带洗脸盆了,一个洗脸盆2块钱呢!

恰好,左边有商贩在卖塑料脸盆,一个1块。商贩站在台子上,两手各握着一个塑料盆,用盆底嘭嘭地互相击打三下,然后举起塑料盆大声说,各位看看,结实得很呢,没有一丝一毫损坏——1块一个,物美价廉!宋春明就带领大伙过去去买,说,我们要六个,能不能算成9毛?李亚富说,我买了搪瓷的了,要不换换?宋春明说,买就买了;那好,我们要五个,五九四十五,正好4块5毛,行不?小商贩说,行,颜色自己挑。买好必需品,宋春明指着西面,说,咱们看看那条街。于是,他们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了第二大街。

第二大街也叫胜利街,是一条新街,街道就是马路,柏油路面泛着黑色的光亮。街道两边大都是四层的新式楼房,设有好多大机构,有地委,有行署,有银行,有医院,有报社,有饭店,有照相馆……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差不多呈现出一派繁华景象。

李亚富突然说,咱们照张相吧——彩照,我掏钱。宋春明说,以后照吧,太贵了。王少鹏拉住宋春明,说,班长,又不是你掏钱;再说,才2块钱。于是,他们走进春丽照相馆,六个新舍友平生第一次照了彩色照片。照罢相,宋春明又指了一下西面,说,咱把那条街也串串。

众人就来到第三大街。第三大街是210国道过境线,东边是古城墙,西边是菜园,再往西就是一条河了。所以,它只能是路,说不上是街。古城墙上有个城门洞,门洞上方写着三个字:荷花池。走进城门洞,眼前出现了人间仙境——垂柳,池塘,荷花。池塘有五个,标准“井”字形布局,每个池子都够一亩地。池塘里的荷花虽然打起了蓬子,但荷叶依然碧绿,铺在水面上,似在浅睡。池堤上栽种着一排排垂柳,柳枝婀娜多姿,像妙龄女子甩着的秀发。

走出荷花池,宋春明说,你们看,西边的河上有桥,有桥说明那边还有看头。高宏说,班长大人,算了,实在走不动了。王少鹏也说,算了,回吧,我还要给同学们发这周的饭票呢。正好,一位中年男子骑车路过,宋春明招了一下手,问,叔叔,桥那边是什么地方?中年男子说,那里是林安师专,有十几里,远着呢。

回,大家都说回。顺着小巷返回一街,看到一家小饭铺,李亚富说,我请大家喝羊杂碎;林安的杂碎是出了名的,5毛钱一碗,味道鲜美。高宏说,亚富你爸是当官的吧?亚富说,我爸是农民,闲时贩羊皮。然后,他提高嗓门喊道,来六碗杂碎!于是,初来乍到的他们尝到了美味,也感受到了友谊。

回校的路上,宋春明说,亚富你怎么那么有钱?李亚富说:

不瞒大家说,我买搪瓷脸盆时拿出5块钱,人家当成10块了,找回来8块,净赚了5块。外财不扶人,现在正好花完了。

宋春明一阵沉默不语。其他同学也感意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我恼羞成怒,伸手扇了李亚富一个嘴巴,又挨个扇了其他五个同学。

回到学校,王少鹏给同学们发饭票,同学们就说,王少鹏,你咋嘴歪了?一会儿,同学们又发现,李亚富的嘴也歪了,宋春明的嘴也歪了,105室六个同学全成歪嘴了。

星期三,新生正式出操上课。壁虱依旧肆虐,好多同学彻夜不眠,身上红肿一片,但大家顾不了这些了。

学校的操场就是校园,场地小,容纳不下全校600学生跑操,一些懒惰的新生就在操场边溜达,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怎么纠逼。

朗读时间,师一二班的同学也像师一年级别班的同学一样,全都整理新发的课本。课本太多了,有文选和写作,语文基础知识,代数,物理,化学,生物,政治经济学常识,世界历史,地理,音乐,美术和体育。我的天,除了英语,高中的文理课程全开,还外加音乐,美术和体育——据说音体美还是主课。有的同学还听高年级同学说,数学还有几何、线性代数、微积分,师二还要学教育学、心理学和生理卫生,师三要学小学语文教学法和小学数学教学法。

105室六个同学的嘴都恢复了原状,他们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整理课本,准备随时上课。

第一节是语文基础知识课,课表上排的是“语基”,语文基础知识也就简称语基了。上课了,推门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同学们就嗡嗡地吵开了,都说卫校老师搞错了,跑到师范来上课了。那女“医生”走上讲台,用教棍敲了一下讲台,厉声说:

什么医生?什么卫校老师?我是语基老师,为防粉笔沫弄脏衣服,穿白大褂犯法了?

台下哄笑了一阵,众人纷纷说着“不犯法”。

语基老师开始讲课了,一口标准普通话,讲的就是普通话的重要性。她滔滔不绝讲了一节课,课本就在讲桌上,她看都没看一眼。

下课了,同学们问她贵姓,她很高傲,说,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第二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瘪老头,一上讲台就在黑板上写了“章方炎”三个字,说,这是本老头的姓名。接着他就开始讲课,先讲代数的发展简史,接着就讲第一章:集合。老头讲课很精彩,他把数学当做艺术来讲,讲出了智慧,讲出了美,讲出了风度。

第三节课叫文选和写作,课表上写着“文作”二字,文选和写作也就简称文作了。文作老师就是班主任郜老师,他不讲文作的发展史(当然,这门课的发展史很难讲),也不讲第一课《荷塘月色》,而是大谈特谈鲁迅和鲁迅的文章,打了下课铃还意犹未尽,唾沫横飞,直讲得外班同学爬满窗子。

第四节是政治课。政治老师也是一个老头,姓黎,戴着一顶蓝色帽子,讲课不抬头,声音极低,蚊子哼哼似的。不过,黎老师好像说,他发表了不少有关政治经济学方面的论文,大家瞬间就对他肃然起敬。黎老师还给每个同学发了一本《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若干决定》,要同学们认真自学。

午饭时间到了,同学们都拿着碗筷跑向礼堂——礼堂也是饭堂。这饭堂其实就是一间大房子,只不过多安了几块玻璃,多装饰了几块天花板而已。饭堂没有饭桌,同学们都是圪蹴在地上吃饭。吃过之后,清洁工用扫帚一扫就完事了,所以,地板总是油腻腻的,到处是陈年的污垢。

饭后,整个住宿楼被嘈杂的音乐声包围。有拉二胡的,有弹风琴的,有吹笛子的,还有依依呀呀练唱的……校园仿佛成了一个戏园子。

这时,我往往会离开林安师范学校;有云我就在云头躲躲,没云我就在周边沙海里游荡。林安城西北十里方向的沙海里有个湖,叫白鹅海子湖,十五平方公里,有鱼,有黑嘴鸥,是人们的乐园,也是我吸补元气的灵地。

当然,林安师范的一举一动我仍然一清二楚。

下午又是三节课。第一节是物理课。物理老师是师一一班班主任,叫周天虎,一上来就开讲力学,接着就解题,解着解着解不开了,说,我代表学校在林安师专参加篮球比赛,没顾上备课,你们自己解答。同学们就发笑,周老师说:

笑什么笑?谁带纸烟,给我抽一支。

同学们都摇头。周老师就说,哦,你们才是师一,还没学坏着呢。第二节是音乐课。音乐老师是个驼背的老头,姓洪,叫洪良桐,他多次强调音乐的重要性,说在师范学校,音乐和语文数学同等重要,学不好是万万不行的。他就开始教音乐节拍——他在台上拍讲桌,学生在台下拍课桌,有的同学就乘机擂桌子。洪老师红着眼说,这些人没救了,彻底没救了。第三节是化学课。化学老师姓张,叫张明山,是一个帅气的老头。他没有讲化学发展史,直接讲浓度,口口声声摩尔摩尔,下课后,同学们就叫他摩尔老头。摩尔老头是关中人,高级讲师,讲课艺术十分高超。他讲课注重研讨,关注每一个学生,鼓励学生动手实践,善于引导学生发问,是一位真正的名师。

第四节是自习课,同学们可以自由出入图书馆和阅览室。宋春明带着昨晚才发的借书证,兴冲冲地来到图书馆。图书馆不过是三间连着的瓦房教室,但里面是满柜满柜的书。图书目录卡装在抽斗里,抽斗就摆在一米高的院墙上,一共摆了十几屉。宋春明发现,他听说过的四大古典名著,《儒林外史》《聊斋志异》《创业史》《人生》等杰出著作,外国的《复活》《红与黑》《巴黎圣母院》等经典,以及一些出名的哲学和科学著作,图书馆应有尽有。宋春明的心怦怦直跳,他发誓,他要在三年时间里把这里的藏书看个遍!他借了《红楼梦》和《复活》。他甚至跑到一班和四班,告诉胡世林和陈前武:学校图书馆藏有大量好书!

晚饭后,在一片音乐的嘈杂声中,林翠翠托着栏杆探头喊,班长,宋春明,上来帮我个忙。宋春明正在门外看《红楼梦》,走出几步,问:

谁呢?咋了?

林翠翠说,是我,我的钥匙锁在箱子里了,你帮帮我。宋春明就把《红楼梦》放回宿舍,拉了王少鹏,跑向二楼;在林翠翠的引导下,进了206室。206室的同学都在,大家都为林翠翠出主意,像《曹冲称象》里曹操身边的大臣一样,出了许多馊主意,馊主意也出不了的就为她干着急。林翠翠的木箱是红色油漆的,黄铜片包着四角,关子也是铜扣式的,很精致。王少鹏说,只有撬关子了。林翠翠呲了呲牙,说,这是我妈妈的嫁妆啊。宋春明就搬起箱子朝后看了看,说,不用撬,有办法,得一把十字改锥。原来,林翠翠箱子后面的合页是明装的,螺丝全都露在外面。王少鹏就到郜老师处借改锥,临出门,又听宋春明说,再借把锥子。改锥锥子借来了,宋春明拧开螺丝,取下合页,打开箱盖——林翠翠一把抓出钥匙,喜不自禁,全宿舍的女生也“哇”了一声。门里出身,自带三分,宋春明的父亲是木匠,他知道合页的正确安装法。他说,合页要装在箱板横截面上,这样才能隐藏螺丝,才安全。于是,他在箱体箱盖木板横截面上对着合页钻了八个孔,装上合页,又用改锥把螺丝拧紧,大功就告成了。王少鹏说,班长,谁教你的?宋春明说,脑子。女生就为宋春明啪啪啪鼓掌。宋春明对林翠翠说,下回把钥匙锁箱子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撬锁了。林翠翠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两次的。王少鹏说,不怕,下回我给你撬。

晚自习,宋春明沉浸在他的《红楼梦》里。

晚睡时,刘刚说,我发明了对付壁虱的好办法了。众人问,什么办法?刘刚说,壁虱皮薄,一抓就破,你不时地在床上滚动,一定会把它压死的。

第二天起床,105室又炸锅了,他们的床单全都布满了黑血印子——估计洗是洗不掉了,壁虱却跑得无影无踪。实践证明,床上滚壁虱不是好办法。刘刚骂了壁虱的八辈祖宗,发誓要把壁虱赶尽杀绝。

对这壁虱,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我虽然不是正神,但总不能直接杀生吧?存在即合理,壁虱也有生命,是生命就值得尊重。

星期四的课同样排得满满的。上午第一节是生物课。生物老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姓常,自称石米县人,讲一口标准的石米话——除了石米县的学生,其他县的学生纷纷摇头,直言听不懂。第二节是数学课,章老师继续艺术地讲集合。第三节是地理课。地理老师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叫赵光英,刚刚研究生毕业,很有学问,可惜讲课心不在焉,有气没力,有时还结结巴巴,听得人难过。第四节是体育课。体育老师姓梁,个子1米85,林安地区著名篮球运动员。他教学生跳山羊,学生不敢跳,他就一遍一遍示范,玩耍一般,还说,你们看,这不是小羊羔嘛,小羊羔你们都不敢往过跳?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历史老师是一个老头,姓廖,秃头,自称山东人,还说自己老婆就是瓷城县人,自己也称得上半个陕北人。他讲课慢条斯理,老是出错,学生不由地发笑。他就说,我老了,本该退休了,可上面就是不发退休文件。第二节是文作课,郜老师开始讲鲁迅的散文诗《秋夜》。第三节是美术课。美术老师姓钱,三十来岁,留着长发,估计多年不洗也不梳,毡毯毯一样,还油腻腻的。他上身罩着坎肩,下身套着军用大裆裤,走路嚯呲嚯呲的,让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形容他的词语。他讲艺术美,说,真正的美在于古董,在于文物。

最后一节,宋春明去了阅览室。阅览室里有许多报刊杂志:《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林安报》……《收获》《十月》《萌芽》《延河》《塞上柳》……宋春明感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把手在上衣襟上擦了擦,轻轻拿起《萌芽》,怀着虔诚的心认真地看起来。

正看得入迷,有人却把书抢走了——胡世林进来了,手里拿着《三国演义》。陈前武也跟脚进来,手里拿着《三个火枪手》。宋春明说,你们借书了?未等回答,阅览室管理员就“啊哼”了一声,意思是小声点,宋春明赶紧拉起世林和前武走向门外。在楼道口,宋春明说,阅览室有好多报刊杂志,够咱看的。胡世林说,不怕你俩笑话,四大名著我一本也没看过。陈前武说,我也只看过《西游记》。宋春明想说自己只没有看过《红楼梦》,却没有说,而是说,前武读的小说多。陈前武笑了,说,我看的都是武侠小说。

晚饭铃响了,宋春明就和胡世林、陈前武去打饭。打好饭,他们就三角对应头捧头圪蹴在饭堂地上吃饭。胡世林说,春明你咋打素菜?宋春明说,你看我吃几个馍?陈前武说:

两个?粮票不够呀!

宋春明说,我用菜票换粮票;我饭量大,一个馍不够吃。正说着,却听外面人声鼎沸,似乎还有谩骂声,三个人立马站起,端着饭碗跑出饭堂。

操场上,一个腰圆膀阔的中年汉子举着水桶正在追打一个男生。那男生左躲右闪,绕过篮球架,又绕过乒乓案,就要跑回宿舍楼了,却被中年汉子扔出的水桶砸中头部——血顺着耳廓流下来,一直流到脖项。操场上的看客有很多,有学生,也有老师,可没有一个人上去劝架。宋春明就问身边的同学,打人的是什么人?身边的同学说,汪八——汪庆云,烧水工人。胡世林说:

因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劝架?

身边的另一同学说:

谁敢劝?汪八是亡命徒!

又一同学说,他挑担(连襟)是地区教育局副局长,没人惹得起。胡世林追问,因为什么打架?

一个小个儿同学说:

那个师二的学生用水桶打开水——汪八规定只能用暖壶打开水。这不,汪八就拿水桶砸人家头上了。

宋春明说,就算用水桶打开水,那也不至于把打开水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吧?小个儿同学说:

你们是师一的吧?汪八每学期不打烂三五颗人头是不歇心的!

只见挨打的同学一手抱着头,一手抹着眼泪,踉踉跄跄向医务室走去。汪八站在操场,两手叉腰,昂着头,声如雷鸣:

老子不信整不死你!看什么看?谁再用桶打开水,这小子就是你的下场!

我得施点魔法了——天上飞过一只鸟,屙了一坨屎,不偏不歪正好落在汪八的鼻子尖上。汪八伸手一摸,见是鸟屎,气愤地骂道:日他妈,鸟都欺负人!

周边的同学就放肆地嘲笑,个别人还鼓了掌。汪八脸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不过,他跑进了水房,跑得慌慌张张。

陈前武止住笑,扯了扯宋春明和胡世林说:走走走,吃饭;狼在门前卧,不伤自己照常过。

回到宿舍,宋春明见舍友们正在议论汪八打人的事情,就问,为啥叫他汪八?王少鹏说,我听我们县师三的同学说,汪庆云在家里排行老八,所以众人就叫他汪八。宋春明说,汪八不会是瓷城县的吧?王少鹏说,正是额们瓷城县人——额们瓷城又出了一位名人。宋春明就说,你们这位名人迟早会等上吃生米的!王少鹏说:

那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时候。

晚自习,宋春明决定给家里写一份信。李亚富已经把彩照取回来了,加洗了五张,每人一张,每张1块2毛。宋春明心疼1块2毛钱,但看着彩照,看着彩照里自信满满的自己,他释然了。他准备把彩照也寄回家里。

敬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

来到林安师范已经五天了,我的学习和生活都步入正规,也逐渐安稳了。这里吃的很好,不光顿顿有白面膜,菜里还有肉,而且,饭票都是免费发放的。我们住的是楼房,六个人一个宿舍,很宽敞;只是宿舍里有壁虱,咬人十分厉害,睡觉略有影响。我们用的书和作业本也是免费发的,只是课程太多,有点忙不过来。我们的老师大都很有水平,尤其是文作老师、化学老师和代数老师,教授一般,初中老师简直没法和他们相提并论。林安师范很大,分两三个乌水中学。学校图书馆有大量藏书,阅览室有各种报刊杂志,学生可以自由借阅。

爸,妈,我会努力学习的,请你们二老放心。

我起身带了20块钱,买零七八碎日用品花了5块3毛,彩照花了1块2毛,信封和邮票花了1毛,现在还有14块6毛,赶放寒假前肯定够花了。

爸妈你们不要太辛苦,三年后我就挣钱了。你们可以借钱,借钱买头驴吧,不然收秋怎么往回拉谷子和洋芋呢?我们不放忙假,我也帮不上忙。

我大嫂和娘家人有没有再欺负你们?这是我最担心的。

弟弟你也上初中了,学习上要加把劲。妹妹也一样,学习不能松懈。你们要听爸妈的话,不要惹他们生气。家里的活儿能干多少干多少,千万不要贪玩。

儿:春明

1985、9、13。

宋春明把写好的信和彩照装入备好的信封,向同桌借了浆糊封了口;晚自习下铃一打,他就跑出校门,将信封投向校门口的邮箱——

我一把抢过信封,将信封正面掼在邮箱顶上。宋春明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忘写地址了!他掏出钢笔,一边写地址,一边喃喃自语,哪来的风呢?

一个月后,师一二班召开了班干部选举会。

郜老师说:

同学们,我们走在一起已经一个月了,大家也基本熟识了,因此,我们现在进行正式的班干部选举。这次选举,我们要学习一下西方世界,进行真正的民主选举。我们先选出班长,然后由班长组阁。大家说怎么样?

台下同学异口同声说:好!

结果,宋春明高票当选班长。105室的同学欢呼雀跃。宋春明提名:朱丹任学习委员,曹大勤任生活委员,苏明厚任体育委员,王少鹏任伙食委员,林翠翠任文艺委员。

郜老师说:同意就举手。

台下就齐刷刷举起一片手,有人还举双手。

郜老师说:

好!我们的班委会就正式组建起来了。从明天开始,不,从今晚开始,班委会就要在宋春明同学的带领下工作,希望全体同学能够支持、配合。下来,我要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提名高增祥同学任团支书,同意的团员请举手。

“喯”, 电断了,灯灭了,教室里漆黑一片,所有同学都“咦”了一声。郜老师没事一样,继续说,请大声回答,同意不同意?台下同学就大声回答,同意!郜老师说:

好!下面我再瞎说几句——黑灯瞎火不是瞎说吗?

同学们“哗”地笑了。

郜老师说:

团支书下去以后自行组建团支部,团支部至少要有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团支部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密切配合班委会工作……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二天,师一二班班团组织就把第一把火烧向了科任老师。

上午第一节课是地理课,上课铃打了好长一段时间,地理老师赵光英还是不露面。学习委员朱丹就拉了地理科代表,问了许多老师,爬了上百个台阶,方才找到位于第六斋院的地理老师办公室。

朱丹笃笃笃地敲了几下门,说,赵老师,上课了!赵老师迷迷糊糊地说,谁,几班?朱丹说,我叫朱丹,师一二班的。地理科代表推了推门,门在里面关着哩。赵老师好像翻了个身,说,自习吧。朱丹拉着地理科代表跑下了台阶,一路狂奔,一脚踹开教室门,气喘吁吁地说:

地理老师还在睡觉呢!他让咱们自习。同学们,走,到教导处反映去。

全班同学都看着宋春明。

宋春明慢腾腾地站起来,说:同学们,也许赵老师有病,咱们让他这一回吧。

我很惊讶,宋春明怎么变了?是的,看完《复活》的宋春明变了,至少是短暂的改变。他同情玛丝洛娃,也被聂赫留朵夫感动着,更被托尔斯泰的博爱精神所感染。现在,他凡事主张宽容,主张救赎,不主张“告”老师。《复活》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不光在人间有巨大的影响,在神界也有不小的名气。

团支书高增祥站起来说,让一回就会有两回三回呢。朱丹趁势站上讲台,用黑板擦敲了一下讲桌,说:赵老师没说他有病,学校也没有领导给咱打过招呼,走,反映去!

在朱丹和高增祥的带领下,大伙儿呼啦啦涌向中院,在教导处门前排成四行队伍——只有宋春明、王少鹏和林翠翠等少数几个同学还留在教室。

我坐在中院的石床上,静观其变。石床上刻有棋盘,校长和名誉校长常在此下棋。

听到喧闹声,白主任从门里出来,说:你们这是——

高增祥说,我们反映情况。白主任招了一下手,说,班团干部进来。高增祥、朱丹、曹大勤和苏明厚就进去了。白主任说:

你们是哪个班?谁是班长?

朱丹左右看了看,说,我是学习委员。高增祥说,我们是师一二班,我是团支书。白主任就说,什么情况?朱丹说,地理老师大清早睡大觉,不上课。白主任一点不惊讶,摘下眼镜边擦边说,不至于吧……年轻人!朱丹说:

真的在睡大觉,门都敲不开。他上课也不怎么认真,有气没力的,还结结巴巴。

高增祥、曹大勤和苏明厚跟着说,就是就是!

白主任戴上眼镜说:我不是不信任你们,而是……你们年龄小,不懂;赵老师心里有事,有挽住疙瘩的事了。

高增祥反问:什么事?

白主任说:

既然你们问了,我说说也无妨。他处对象了,对象娘家不同意,提出三千块彩礼……赵老师农家出身,哪有三千块钱?

苏明厚说,天哪,三千块!其他三个同学也发出“啧啧”声。白主任说:

保密。原谅。当然,不上课是不对的,我们不能长久原谅。我要批评他,必要时会给他处分。还有其它事吗?

朱丹说,语基老师只会讲普通话,肚子里没东西,不能深入讲解语音和汉字。白主任笑了笑,说,还有吗?曹大勤说,物理老师上课和同学们要烟抽!朱丹说,他解题解着解着就解不下去了。

下课铃打了,白主任就说:我都知道了,你们上下一节课去吧。

我被同学们的真诚和幼稚逗笑了,在石床上擂了一拳,飞身上了屋檐。可能用力过猛,石床齐腰断了,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生活委员曹大勤从教导处出来,一眼就看出了断裂的石床,厉声责问,谁坐坏了石床?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谁也没坐,碰都没碰。

回到教室,看到宋春明和几个同学在看地理课本,朱丹就阴阳怪气地喊了声“白脸奸臣”。

晚自习,郜老师大发脾气,严厉指责了高增祥、朱丹等同学的鲁莽行为,也指责了宋春明——为什么不去制止呢?郜老师说:

遇到这样的事,首先应该报告班主任,你们报告了吗?你们还把老校长的石床棋盘踏成两截,什么意思?想闹事吗?

我后悔不已。活了六七百岁,我还很少有这样的莽撞行为。

隔了一日,语基老师发飙了。她不讲普通话了,改用林安方言,借用泼妇骂街的技巧,整整骂了一节课。她骂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刚进校门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们不过是三张纸糊的个驴脑,有什么人样!将来也就是个小学教师,有什么了不起!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有资格说长道短吗?你们就不配听我讲课!给你们讲课是对我人格的侮辱……狗眼看人低!狗这种讨厌的畜生啊,最该死……

我想对准语基老师脸上吐一口痰,让她脸上生一个疮,可我忍住了。骂人是一门艺术,我听得入迷;我心想,这语基老师和宋春明的嫂子虎奔真有一拼。

地理老师赵光英倒不错,利用下午第四节补了课,还向同学们诚恳道了歉。同学们给了他最热烈的掌声。

又隔一日,物理老师周天虎登场了。他认真讲了半节课,讲得满头大汗。正当大家对他另眼相看时,他不讲了,走下讲台,抽出纸烟给男生散,说:上次和大家要烟,大家给教导处反映了,现在我散烟总该行吧?

教室里静悄悄的。大家猜测,物理老师也要发飙了。周老师散了一圈香烟,见没人接,就往讲台上走。

我承认我有时很坏——我伸出了腿。

周老师“唉吆”一声就跪倒在讲台上。同学们笑了半声又戛然而止。周老师爬起,拍拍土,几次张口要骂人,可想好的话全忘光了。他就独自抽烟,抽着抽着就喷烟圈,喷着喷着就数烟圈,数着数着就下课了。

立冬后,宋春明终于等来了家里的来信。信是父亲写的,有不少错别字。

明娃:

来信和照片早以(已)收到,只是秋忙,没固(顾)的回信。

今年粮食分(丰)收了,咱家打了30包谷子,10包黑豆,包(刨)了110袋洋芋。论粮食收入,今年是农业社最好年分(份)的三倍。猪娃全卖了,收入98块,这是你妈一个人的工(功)劳。我外出做木活也争(挣)了100多块。你哥又偷你嫂给了你妈100块——你千万不敢说出去。照这样下去,咱家的几花(饥荒)三年就开完了。所以,你不要过分节省钱。

自(至)于驴,明年开春在(再)想办法买吧。

你的照片全村人都看了,他们都跟我和你妈一样,第一次见采(彩)色照片。你妈说,等你争(挣)上钱,她也要照一回采(彩)的。

你大嫂不和咱家闹了,但和你二爸你二妈闹,和村里人闹,闹得全村不得安宁。你妈没脑子,反到(倒)帮着她。

你能用工(功)学习,我和你妈很高兴。你要主(注)意和老师搞好关系,也要和同学搞好关系,还要主(注)意身体。

你考上了,你弟妹也想考上,学习很用工(功);就是咱家活儿太多,影响他们学习。

随信记(寄)上10块钱,你零花用。

父于一九八五年古历九月十九日。

这天正好是星期日,别的同学都出去了,宿舍里只有宋春明一人。读完父亲的来信,宋春明忍不住哭了。他为家乡的丰收而高兴,也为父母没有畜力只能靠肩挑背扛而伤心。爸呀,信中是不能夹寄现金的,丢了咋办?宋春明捏着10块钱的手几乎有些抽搐。

把信和钱藏入箱底,擦干眼泪,宋春明拿起《红与黑》准备上教室去。宿舍照不到阳光,冷飕飕的,也许教室会暖和些。

刚出宿舍门,高宏回来了,一手提着晃悠悠的空水桶,一手捏着轻飘飘的桶底,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宋春明问咋回事,高宏说,我把水龙头拧开——拧的很小——上厕所去了,等我回来,水桶满了,溢了一点点,被汪八看见了,那驴日的举起满满的水桶一撂手,桶底就蹾掉了。

宋春明说,打你没?高宏说,没打;骂了。宋春明说:

你也有过错,浪费水。明天,等明天咱俩到总务处去换新的。

高宏说:不用了,我一会儿去修——校门口西侧有捶桶匠。

宋春明就去了教室。

教室里只有朱丹一个人,她在看书,看的是高中数学课本。见宋春明进来,朱丹说,班长你咋不去逛街?宋春明说,我刚来就把全城逛遍了——高中数学和咱师范数学有什么不同?朱丹说,比咱的深,但没有咱的面广。宋春明就说,咱班你的中考分最高,你为什么不上高中?朱丹说:

上不起。我妈殁得早,家里就靠我爸一个人。你呢?

宋春明说:

我家里也穷。再说,我脑子笨,又懒惰,怕上高中考不上大学呢。

朱丹说:

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你的各科作业不落一次,还经常跑阅览室和图书馆,你当我不知道?

宋春明就把《红与黑》递过来说:

你看我看的是什么书?闲书,小说!

朱丹接住《红与黑》说:

怪不得大家说班长知识渊博,笔头子硬,看的尽是名著呀。这本书我看过,主人公叫于连,出身低微却敢于和上流社会抗争,是一个成功的个人英雄主义失败者。

宋春明暗暗佩服朱丹,嘴上却说,看过托尔斯泰的《复活》没?朱丹摇摇头,说,什么主题?宋春明说,人要宽容、博爱,还要学会忏悔。朱丹红了脸,说:

班长,我不该到教导处告三个老师的状,也不该说你是白脸奸臣。我很早就想向你道歉,可是,可是我——我还是你举荐的学习委员……

朱丹背过身,不停地搓衣襟。宋春明笑了,说,你多心了,我不是那意思。朱丹转过身说:

告诉你,在初中,只要我们反映哪个老师上课有问题,学校立马就会换人。现在倒好,除不换人,还隔天挨那语基老师的一顿臭骂。

正说着,门里进来林翠翠——见是朱丹和宋春明两个人,她猛折身退了出去。

晚自习,郜老师说:

总务处明天午饭后要给咱们师一年级分发火炉和柴炭,明天开始,咱们就要正式生火取暖。宿舍的情况比较复杂,由宋春明直接负责,各宿舍舍长率领舍友密切配合。教室的事情由高增祥和曹大勤负责,每个宿舍抽调一名得力干将配合。生火取暖这项任务比较艰巨,各位同学要积极行动。生火后,大家特别要注意安全,尤其要防一氧化碳中毒。另外也要注意节俭,学校一个月发一回炭,每个宿舍每月只有200斤,教室两个火炉,一大一小,每月也只有500斤。

第二天午饭后,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师一年级全体出动了,校园变得热闹非凡。库房门口聚集了好些人,大家都是来领生火工具的。后勤老师喊,按班来,一班,周老师。周天虎老师叼着烟,一边签字一边对一班学生说,格老子,快领,老子还要打球哩。一班学生一拥而上,抬走10个火炉,抱走64根炉筒,还拿了一圈铁丝。后勤老师又喊,二班,郜老师。宋春明说,在!后勤老师说,你是郜老师?宋春明说,我是二班班长。后勤老师说,你能代表郜老师?宋春明说,能。后勤老师愤愤地说,你班最后领;三班……

宋春明就来到炭房。炭房里,另一后勤老师正指挥几个满脸是黑的工人给二班过秤,已经过到一半了。一班班长问后勤老师,咋不按班级顺序秤?后勤老师说,谁先来给谁称。原来,宋春明并没有按照郜老师的分工方案行动,而是兵分三路,一路由他自己率领领生火工具,一路由高增祥率领搬柴,一路由曹大勤率领搬炭。高增祥的任务不重,每个宿舍一袋松针一捆硬柴,教室两袋松针两捆硬柴,他们已经完成。宋春明就说,先搬教室的炭。曹大勤用黑手擦了一把汗,说,教室里的500斤已经搬上去了,宿舍的各自搬各自的;班长,火炉子呢?宋春明说,要班主任签字——没事,等一下就可以领了。正说着,库房那边传来话,说让二班班长领火炉。宋春明笑了一下,撒腿向库房跑去。

后勤老师说,你班班主任太牛逼了,面都不露。宋春明故意说,那就等他来了再签。后勤老师窝了一肚子火,说:

等?我还没吃饭呢;签,你代签。

宋春明就写了“郜怀平”三个字,又在后面跟了括号,括号内写了“宋春明代签”五个字。后勤老师脸上突然露出笑容,说,你写的字真好!

把火炉、炉筒和铁丝送到教室和宿舍,宋春明又带着随身的几个同学来到炭房。人呢?后勤老师正给别的班级过秤,炭房周围人声鼎沸,师一二班男生却走得一个不剩,只留下女生还在一小块一小块往宿舍抱炭。宋春明就说,帮帮女生。说着,他带头抓起一块最大的黑炭,急火火地向宿舍楼走去。刚上到二楼,那黑炭突然从中间断裂,其中一块正好砸到他的右脚上。

此刻,我正在白鹅海子湖畔养元气。我察觉到了危险,飞身去救,却已晚了。不过,宋春明的老布鞋起了作用,黑炭没有伤到他的筋骨,只是把右脚拇指头砸肿了。我感到十分愧疚,对着他的右脚吹了一口气,那拇指头的疼痛就立刻消除了。

师一二班最先完成劳动任务。上课铃声响了,别的班级还在搬炭。

宋春明的脚受伤了,女生心疼的不得了,林翠翠甚至偷偷哭了。不过,宋春明没事人一样,仍然活蹦乱跳,走路一点儿不瘸。

同学们都感到不可思议。

郜老师的文作课只讲鲁迅的文章,光《祝福》就讲了一周多,别的文章全省略了。他专门研究鲁迅和鲁迅的文章,正在撰写专著。

一天,郜老师把宋春明叫到办公室说:

我的专著《探秘鲁迅》完稿了,你能不能帮我誊写一部分?我看了,咱班你的字最好。

面对寸把厚的底稿,宋春明吃惊不小,说,这么厚?郜老师说,大约15万字,一共五章,五个人誊写,一人一章,你就负责第一章吧。宋春明想拒绝,但迫于老师的威严,只好愉快地说,行。

上午最好一节下课后,宋春明拉住刘刚,递过一张素菜票,两张(每张四两)粮票,说,我要誊写书稿,你帮我打饭吧。在宿舍,他俩是上下铺。刘刚说:

誊啥书稿?你要发表文章?

宋春明说,我发表啥文章,是郜老师的书稿。刘刚说,那好。说完,刘刚奔下楼打饭去了。

饭堂有六个打饭窗口,每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龙。刘刚排在第一窗口,他数了一下,前面有七个同学。过了一会儿,前面的同学不减反增,已经有十几个了。高年级同学打饭经常插队,这已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了。好不容易轮到刘刚打饭了,他递过饭票说,一荤一素,三个馍。饭打出来了,一荤一素,两个馍。刘刚说,还有一个馍呢。打饭师傅厉声说:

咋还有一个馍?想白吃?

刘刚听声音也听出来了,透过蒸汽也看清楚了,打饭的师傅是汪庆云——汪八。汪庆云的工作是烧水,有时也帮灶。刘刚说,汪师,我明明递给你三张粮票。汪师怒吼道,两张!后面同学说,我看见了,的确是三张。汪师从窗口伸出勺子就要戳那同学,说: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那同学猛一后退,后面就倒了一片。刘刚就说,毬,算了,你说两张就两张,再来一个馍。说着又掏出一张粮票。汪师端起打好的一荤一素两碗菜,啪啪倒在菜盆里,把碗丢在锅盖上,说:

谁是毬?谁是毬?你吃你妈屄!

刘刚说,汪师,我是贾州县人,说话好带“毬”字,不是骂人。汪师说:

不是骂人?那你是抬举人?

刘刚一筹莫展,只好说,对不起!汪师呵呵一笑,说:

对不起?对不起值几毛钱!

刘刚的拳头捏紧了,格巴巴响,说,你把碗还给我!汪师用勺子敲着盆沿说,还过去了,想要和校长去要。刘刚冲出饭堂,转向灶房,准备和汪八拼个你死我活,转念一想,人过多,太丢人。于是,他向教室走去。

宋春明誊好一张稿子,正要翻页,见刘刚空手进来,就问,饭呢?刘刚扳倒一把凳子,坐在火炉旁,用铁火棍使劲捅着炭火,一言不发。宋春明问,出啥事了?刘刚说,我想杀了汪八!宋春明说:

杀人要偿命的。他打你了?究竟咋回事?

刘刚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宋春明一听,火冒三丈,说:要杀我去杀这个祸害!

我把火炉踢了一脚,那火炉就呵啷一声跌倒了,红兰炭火撒了一地,炉筒也掉下来了,乒乒乓乓地响。刘刚吓了一跳,说,咋回事?宋春明说:

你在火炉边你还不知道咋回事?不是你捅炉火捅倒的?

刘刚有些冤枉,说:我刚才动都没动一下。

两个人就用木棍扶火炉,用铁簸萁铲火炭,垫着书接炉筒,然后开窗户换空气,足足忙活了十分钟。拧开保温桶上的水龙头洗了手,宋春明说,我刚才想了,咱是学生,要讲文明,不能和工友斗。刘刚说,我也这么想,可是,这汪八太过分了。正说着,门开了,进来一个黒瘦的老头,说:你们班谁和汪师斗阵了?

老头是大灶班长邹师傅。

刘刚说,我。邹师傅说,你打两份饭?宋春明说,那份是我的。邹师傅说:

我专门为你俩炒了面,都搁碗里了,你俩赶快趁热下去吃吧。汪师那种人,你不能和他较量。

刘刚和宋春明深受感动,谢了邹师傅,随他来到灶房吃炒面。正吃着,汪八进来了,说,骂人有优待,以后好好骂人。刘刚说,汪师,我确实给了你三张粮票;再说,我出心不是骂你。汪师恼羞成怒,说,我日你妈的还有理了!说着,汪师便操起一把打饭的长把勺子打将过来。邹师傅大喊,快跑!几个洗涮的女工也让出一条道,喊着快跑快跑。刘刚夺门而出。众人以为事态结束了,谁知刘刚又进来了,手里举着一把炭铲,声言要杀了汪八。汪师像头雄狮,顺手操起一把剔骨刀,也喊出豪言壮语——老子非杀你不可!宋春明大喊,刘刚,放下!刘刚愣住了。宋春明又喊,放下!刘刚就把炭铲扔出门外。然而,汪师还是冲过来了,拖倒几个拖架的女工冲过来了——宋春明猛地上去攥住那只举刀的手,朝后一推,汪师就跌倒在一个焖粉条的老瓷盆里,身子屈成U字形,牢牢地嵌进去了。宋春明和刘刚拔腿就跑。

邹师傅和别的工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汪师拔出来。一个女工说,怪了,我看见老瓷盆自己会挪动!邹师傅说,眼花了吧?那女工揉揉眼,说,一点不花。

我乐了,乐得心花怒放。

汪师受不了窝囊气,随后扯着一根一米长的寸径钢管,湿着棉裤站在操场上骂道:出来,有本事出来,老子会像捏蚂蚁一样把你两个捏死!

教学楼上,各楼道站满了学生,大家不由自主地喊着:

汪八,灰木瓜!汪八,灰木瓜……

我站在一朵白云上,挥舞着手,像一个伟大的音乐指挥家。

汪师驻脚看了看,发出一声长叹,好似英雄末路,扔掉手中的钢管,骂骂咧咧地向学生科去了。

下午第一节课,广播通知师一二班刘刚同学到学生科去一趟。到了学生科,刘刚将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郝科长说,工友也是老师,再不对也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再对也是学生。又说:

学生拿着炭铲打工友,性质十分恶劣,不处分你是不行的,不然工人会罢工;你自己说说,该如何处分你呢?留校察看不为重吧?

刘刚说:

我拿炭铲是事实,但我并没有打工友;另外,郝科长你可以到学生当中做个调查,你看汪师是个什么人?他打了多少学生?

郝科长说,不管怎样,你先写份检查,然后等候学校处理。

刘刚把郝科长的意见反馈给宋春明。宋春明说:

是我害了你。不过,你不要怕,也不要写什么检查。我了解到,汪八是个顶班货,还坐过班房,劣迹斑斑,纯粹是人渣。你放心,学生科不敢对你作出处分。

刘刚说:处分我我也不怕,大不了回家种地。

宋春明立即去找胡世林和陈前武。胡世林说,你想咋办?宋春明说,郝科长认为不处分刘刚工人会罢工,那你们说处分刘刚呢?胡世林和陈前武异口同声说,学生会罢课。宋春明说,准确的说法是罢灶。于是,他们分头去见各班班长,希望他们声援刘刚同学。

晚饭时,全校学生罢灶了。

罢灶惊动了校长和书记。

晚自习刚上,郝科长亲自来到师一二班叫走了刘刚和宋春明。郝科长说:

你们新入学,好些事情不知道。汪师就那么一个具体人,上面又有人,校长也要对对付付的。这么吧,刘刚同学,不对你作出任何处分,你只向他道个歉就行了。刘刚说,我没理由向他道歉——像他这种人,学校早该处理了。郝科长说:

这就你的不对了,道个歉有什么呢?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

宋春明说,那就我去道歉吧,毕竟是我把他推进老盆里的。正说着,班主任郜老师进来了,说:

毬事没, 我给他道歉。那种龟孙,气消了怎么说都行。

呵呵,郜老师也是贾州人,说话好带个“毬”。

恰好那“龟孙”也来了,一手提着一只血淋淋的猪肝,一手捏着一张粮票,对郝科长:

郝科长,今天这事是我的不对,我已经向校长保证了,以后再也不和学生打架了。校长说了,这群学生里可能有县长,也可能有省长,我一个烂工人,惹不起。给,这是那张弄错的粮票——我自己的。

郜老师就说,汪师,我代表学生向你道歉。汪师看了看刘刚,又看了看宋春明,说: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他娘的事了,算了,算了,我还忙着洗猪肝呢。

第一节晚自习刚下,学生会广播通知:全体同学请注意,师一二班同学和学校工友的摩擦事件已经妥善解决,未对涉事学生作出任何处分,现在请大家很快到饭堂就餐!

嗷——啪啪啪……

汪师后来果真再没有和学生打架。

宋春明誊写书稿差不多用了二十天时间。交书稿时,郜老师付给宋春明10块钱,说,这是你的一点劳务费。宋春明不要,郜老师说,你是嫌少?没办法,宋春明只好收了。

有了钱,宋春明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到裁缝铺做了一条的卡料子的裤子,花了整整8块钱。从此,他正式告别了补丁时代。

宋春明沉浸在一本叫做《无期徒刑》的小说里。这本小说的作者叫马库斯·克拉克,澳大利亚人。小说讲一个叫戴维斯的年轻人无辜遭到流放,吃尽苦头,读来令人唏嘘不已。小说写流放途中的草原和丛林风光,令人十分神往。不过,因为饥饿,犯人谋害犯人,然后煮吃人肉的情景却让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生物课上,朱丹突然吼道,班长——宋春明,你只顾看小说,咱班没有生物老师咋办哩?

生物老师生病住院了,生物课变成了自习课;都快一周了,学校还不给安排顶课老师。同学们很着急,恰遇朱丹呐喊了一声,大家就纷纷嚷着要到教导处要老师。宋春明说:

大家要吸取上次的教训,不要随意找教导处。这事我早给郜老师反映了,郜老师也向教导处反映过了,只是一时抽调不出顶课老师。

朱丹气急败坏地说,我去教导处要老师!宋春明说,那我也去吧。林翠翠说,我也去。

于是,三个人就来到教导处。宋春明说明了来意。白主任说:

你们的诉求是正确的,只是学校再没有生物老师,实在没办法解决。大家可以自学嘛,古今中外自学成才的例子多的是。你看师一年级其他班级,都不和你们班一样,谁也没来反映……

朱丹气冲冲地说,谁傻您就让我们学谁?说完摔门而去。白主任就对宋春明和林翠翠信誓旦旦地说:管你学不学,学校保证大家的生物全结业。

回到教室,朱丹把厚厚的16K生物课本一把扫到地上,用脚跺了跺,说,什么教导主任,除不给生物老师,还要咱们自学,还要咱们学习其他班级保持沉默。教室骚动起来了,同学们纷纷表示,生物太难,自学根本看不懂。

从教导处出来,林翠翠对宋春明说:

班长,你看小黑板了没?下午第四节学校召开各班文艺委员会议,专门安排部署迎新年晚会。

宋春明说,看到了;那是你的事,也是你的长项吧?路过过洞时,林翠翠说:

你可要好好支持我。给,这是五张粮票,你拿去,我吃不了。你们男生饭量重。

宋春明说:

这怎么行呢——我当然会支持你的。你,你也用不着行贿啊。

林翠翠一撇嘴,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宋春明看了看前后,见没人,接过粮票,说了声谢谢,头也没回就跑了。林翠翠站着没动,掩口噗嗤笑了。

回到教室,宋春明说,同学们,白主任说了,管你学不学,学校保证大家的生物全结业。偏文科的同学听到后“嗷”了一声,激动地连连鼓掌,偏理科的同学却变了脸色,有人干脆骂道:羞先人的经哩。

晚自习第一节,林翠翠走上讲台宣布:

为了迎新年,学校决定举办一场大型文艺晚会。要求每个班至少准备一个独唱或独奏节目,一个舞蹈节目,一个小品节目。注意,要打分评比,三类节目各设一二三等奖。咱班谁独唱?

台下吼:林翠翠。

上个月,班里举行过小型歌咏晚会,林翠翠脱颖而出,已是班里最著名的“歌唱家”了。林翠翠笑着说:

那就当仁不让了。舞蹈呢?我们跳交际舞,五对组合,愿参与的一会儿到我这儿报名。

见台下没人言语,王少鹏举起手说,额报,跳舞又不是跳楼呢。林翠翠说,好——大家要向王少鹏学习。

台下哗地笑了。大家都说向王少鹏学习都学成敲二话拍腿把的二人了。

林翠翠继续说:

小品呢?要编剧,要导演,还要演员呢。

宋春明举手说:

编剧导演我来干。演员待定。

晚自习,宋春明开始编剧了。他看过《老舍剧作全集》,知道剧本应该怎么写。那么,主题咋定呢?写怎样的故事呢?现实点还是浪漫点?对,模仿愚公移山的故事,写壁虱;写学生和壁虱抗争,感动天帝,天帝命太上老君把壁虱全部收走了。现在已是冬季,壁虱藏了起来,但壁虱叮咬人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不过,学生没有和壁虱抗争呀。好办,用大尺度的夸张手法写他们的愿望,比如,有人主张水淹壁虱,有人主张火烧壁虱,有人主张机枪扫射壁虱,有人主张大炮轰壁虱,有人主张动……

两节晚自习,宋春明的剧本写好了,剧本名字叫《再见了,壁虱》。

第二天,文艺节目排演全面开始了。

林翠翠说,宋春明,你得参加交际舞,不然没有人愿意参加。宋春明说,我根本不懂舞蹈,连概念也没有,怎么会跳呢?林翠翠就搬来郜老师,让郜老师劝说宋春明。宋春明坚称不会跳。郜老师就说,不会跳就学,舞蹈老师我都请好了。宋春明又说要弄小品。郜老师鼓励说,我坚信你可两头兼顾。

舞蹈队组建起来了,宋春明的舞伴正好是林翠翠。交际舞是沟通感情的形体语言,几天下来,宋春明一下子感到自己长大了。

临近新年,学校进行文艺节目初选,师一二班精心准备的三个节目全部入选。

十二月三十一号晚上六点半,林安师范学校迎新年文艺晚会在大礼堂正式拉开帷幕。

主持晚会的是师三年级的一对靓女帅男。

女: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男女:大家晚上好!

女:今年是不平凡的一年,我们党召开了建国后的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审议并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七个五年(1986年――1990年)计划的建议》。

男:该《建议》是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建设经验的总结,是十二届三中全会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的具体化,体现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迫切要求。

男女:让我们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为实现七·五计划而努力奋斗!

……

第一个节目是师生组合的大秧歌,威武,大气,率真,令人精神振奋。

第二个节目是独唱,演唱者是师二一班的男生,他唱的是陕北民歌《赶牲灵》,唱得大家灵魂飞升,越过山,越过水,久久不愿回来。

第三个节目便是宋春明编剧并导演的小品《再见了,壁虱》。场景是一间宿舍。王少鹏、刘刚和高宏扮演受壁虱困扰的三个学生,高增祥穿着戏里道士的服饰扮演太上老君——当然,他是最后出场的。演到三个同学提出用现代武器消灭壁虱时,大礼堂里爆发出一片笑声。笑声刚止,太上老君拿着布袋上场了,嘴里念念有词,轻而易举就收复了壁虱。三个同学依次喊着壁虱再见,壁虱再见,壁虱再见……大礼堂里又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我听到,坐在前排的校长和书记耳语,咱们要请教专家,必须彻底消灭壁虱。书记说,这是学生的心声。

第四个节目是二胡独奏。演奏者是师三四班的同学,好像姓乔,演奏的是阿炳的《二泉映月》。演奏进入高潮,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陶醉了,全为人物命运默默哀婉。演奏结束,全场起立,掌声雷动。宋春明在心里说,天呢,林安师范是藏龙卧虎之地啊。

第五个节目是师三二班同学根据说书唱本改编的话剧《五子葬父》。六个同学把五个不孝之子的形象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笑点颇多,宋春明又一次被征服了。

宋春明哪里知道,招收初中拔尖生任小学教师,那是国家的战略决策。要知道,只有搞好基础教育,科教兴国战略才能真正实现。师范学校人才荟萃,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第六个节目是林翠翠的独唱,她唱的是《牧羊曲》。林翠翠长相可人,歌声甜美,博得一阵又一阵掌声。宋春明鼓着掌,鼓着鼓着想起了饭票,想起饭票就越发使劲儿鼓掌,心里就不由地泛起了涟漪。

……

第十五个节目是师一二班的交际舞。林翠翠和宋春明处在舞台最前面,有人认出了林翠翠,就喊“牧羊女”。音乐一起,林翠翠舞姿曼妙,庄重典雅;宋春明舞步严谨,一派绅士风度。不知谁又喊了句“觉远小和尚好艳福”,大礼堂里就发出一连串口哨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哄堂大笑。

……

评比结果,《再见了,壁虱》获得语言类一等奖,林翠翠的《牧羊曲》获得独唱(或独奏)类二等奖,师一二班近乎大获全胜。

我干了一件不光彩的事。

白鹅海子湖西边有座孤山,山上有座孤庙,庙里供奉着一位孤神——齐天大圣。一天,孙大圣到天宫开会去了,我就骑在他的坐像上尽享信徒们敬献的香火。享受香火比坐在湖畔——湖面已经结了冰——吸收灵气更能恢复元气。我贪心不足,忘了时辰,被孙大圣抓了个正着。

孙大圣举着金箍棒大喊一声:妖怪,敢偷我的香火!

我跪地大喊:

大圣爷爷饶命!我不是妖怪,我没做坏事。

大圣说:

嗷,原来是毛鬼神,可怜,可怜。你是哪儿来的?

我赶紧说:

我是宋山的。敢问大圣,我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大圣说:多多行善,为时不远。

我说:我法力有限,只能做些鸡毛蒜皮甚至鸡鸣狗盗之事,何时才能修成正果呢!

大圣说:人间有个皇帝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我低头默想。待我抬起头,孙大圣早已不知去向了。我又来到林安师范。

林安师范正在举行期末考试,师二师三年级如同平时一样,二胡,笛子,风琴等等乐器依旧在混响,师一年级却不一样,大家担心不及格,气氛有点紧张。

成绩下来了,师一二班不及格的同学寥寥无几,相反,成绩优秀者却大有人在。朱丹各科成绩都在85分以上,总分全班第一。宋春明的语基,文作,政治,历史,地理每科都在90分以上,文作更是高达95分,而代数,化学,物理却刚刚及格。李亚富的化学考了59分,同学们怂恿他向摩尔老头要1分,李亚富果真去要了。摩尔老头说:

嗯?哪儿去找1分?你自己找,找出来就给你,找不出来倒扣一分!

李亚富头上冒着汗,找了半天也找不出1分,就说,张老师,您就送1分吧。张老师说,分我没有,钱我有,你要吗?李亚富羞得无地自容,夺门而逃。王芳数学考了53分,气得爬在桌子上哭鼻子,同学们就劝说,明年补考就及格了,哭有什么用!王芳哭得更凶了,说,明年补考不及格再咋办?

物理是大家最担心的,可全班没有一人不及格。令人怀疑的是,全班近半数同学的物理正好考了60分。周老师站在讲台上,抽了一口烟,踌躇满志,说,都满意了吧?同学们说,满意!然后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考试结束,宋春明又到图书馆借了两本书:一本是日本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一本是张笑天的《追花人》。宋春明告诉胡世林和陈前武,学校给学生假期借书,最多借两本。胡世林就借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陈前武也借了《林海雪原》和《芙蓉镇》。他们相约,假期互相轮流看。

放寒假了。为了赶天黑前回到家,宋春明他们三个人坐了大清早的第一趟班车。天冻得要命,滴水成冰。风也在逞能,刮在脸上,刀子划拉一般。车里虽然没有风,但钢铁壳子内的温度似乎更低些,脚被冻得生疼生疼,好像踏进了冰窟窿。好在超载的人多,不论座位上还是巷道里,满满的都是人,胸贴背,肩靠肩,你挤我,我挤你,身上才略微暖和些。

到了黑龙堡,宋春明他们三个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出人群下了车——胡世林不停地跺着脚,陈前武用力搓着手。宋春明则捂着两耳东张西望,然后果断喊道:走,去车站;那里烟囱冒着烟,里面肯定有火!

车站其实就是一间略大点的房子,房子中间摆着一个大火炉,火炉的炭火正旺,火炉和靠近火炉的那根炉筒被烧得通红。火炉边坐着一个戴火车头帽子的老头,他右手拿着拨火棍,左手夹着纸烟,见来了人,就说,今天太冻了,快来烤烤。

宋春明他们三个就围拢过来。

老头说,你们三个去哪儿?胡世林说,回宋山村。老头又问:

哪个宋山村?林安的还是石米的?

宋春明说,石米县的。老头就笑哈哈地说:

哦,宋山的毛鬼神,好请难发送。离这六十里路呢,远着呢。

我听得高兴,心想,宋山还是有些名气的。我几乎要手舞足蹈了。我打了一个喷嚏,那炉火里就发出嘭地一声响。

老头说,遇到了铜炭。陈前武说,老人家,林安市也有个宋山村?老头说,有,就属黑龙堡镇管辖,小村子,没名气,不如你们宋山村。宋春明说,大爷,你是这里车站的职工吧?老头叹了一口气,说:

是。黑龙堡车站快倒闭了,其他职工都调走了,这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也要退休了。这世道不知要咋变哩,黑龙堡出现了个体客运户,还说要成立运输公司……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活着,肯定是不允许的!

胡世林就说,大爷,你是拥护毛主席还是邓小平?老头说,我拥护毛主席,可我老婆拥护邓小平。陈前武说,你老伴是干什么的?老头说,在家种地。宋春明就说:

怪不得呢!大爷,你知道不知道包产到户和改革开放?

老头说,知道嘛,我老婆也分到了土地。胡世林说,好不好?老头说,好是好,就是这集体……集体不是完了吗?宋春明说,集体是大锅饭,这口大锅做不出好饭,也不够人们吃,必须打烂。老头很吃惊,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宋春明说,学生娃。老头说,哪个学校的学生娃?陈前武骄傲地说,林安师范。老头舒了一口气,说:

哦,你们将来也是吃公家饭的。你们是知识分子,懂的比我多。

耳朵不疼了,手脚不麻了,宋春明他们三个就取出几天前准备好的馒头放在火炉上烤。老头找来一个大搪瓷茶缸,装满水,放在炉盖上,说,烤馍太干,咽不下去,等水开了,就着水吃。宋春明他们三个就叫着大爷连声说谢谢。

中午十二点,三个小伙子上路了。六十里路程,完全靠步行,他们能行吗?考验三个小伙子的时候到了。陈前武腕子上戴着一块八块钱的电子手表,他仔细算了算,说,每小时走十里,六点到达宋山村,天应该刚好黑了。

走了二十里,三个人口渴难耐。胡世林说,咋办?陈前武说,向人家讨水喝。宋春明说,求人不如求自己,咱到沟底掰冰屌。一语点醒梦中人,胡世林、陈前武都说好,于是,三个人就下到沟底。石崖上挂着二十多米高的一排冰屌,冰屌上粗下细,或独立或叠加,形态万千,洁白如玉。陈前武性急,伸手去掰,一不小心,手指被冰刄划破,鲜血直流。宋春明就喊,用石头砸。胡世林得令,举起一块石头猛击冰屌腰身,轰隆一声,一块巨型冰屌落下,差点砸中宋春明——好在我及时拉了宋春明一把。三个人就砸那掉下来的巨型冰屌,每人取了一块,含在嘴里,吃冰棍一样吮吸起来。陈前武说,冰屌有股咸味。胡世林说,那是你的人血味。宋春明说,冰屌是岩石里的水滴形成的,水滴里有盐分,就是有点咸。

继续前行。行至煤矿洼,胡世林说,歇会儿吧,脚上起了水泡,实在走不动了。宋春明故意夸大其词,说:

你听过红军过草地的故事吗?不能歇,一歇就起不来了。

陈前武鬼机灵,说,这里有小煤矿,前面肯定有拉炭的拖拉机,问问人家,说不定可以坐坐。果然,行至一段陡坡,见一台满载黑炭的小四轮拖拉机正在吃力地爬坡。拖拉机突突突地怒吼着,烟囱里黑烟直冒,可就不见拖拉机前进。司机不服气,再次加大油门,拖拉机驱动轮就呲呲打滑,刨得尘土飞扬。司机泄气了,熄了火,圪蹴在路畔抽烟。看见宋春明他们三个从坡底上来了,司机笑脸相迎,说,后生们,能不能帮个忙?并且老远就递上了烟。陈前武说,我们不抽烟——没问题。宋春明和胡世林也说,好唻。

拖拉机又吼叫起来了,三个后生在后面喊着“一二”,然后一齐发力,拖拉机便勇敢地前进了半米——却熄火了——猛地向后退了!

太危险了!我伸手掀过三个娃娃,嗵地横躺在路上,硬是拦住了拖拉机的两个后轮。司机下来说,没事吧?三个后生说,没事。司机说,吓死我了!

宋春明说,再试一次吧,我们在两边用力推。司机把火车头帽子往正拉了拉说:

好!安全第一。

拖拉机突突突地吼叫着,三个后生喊着“一二”刚准备用力,拖拉机却呼呼呼地上去了,把他们三个甩在了后面。

其实,我只轻轻推了一把。

上到平地,司机停下来,向坡下招手,喊道,快点上来。宋春明他们三个来到拖拉机跟前,司机又说,上车!宋春明问司机,师傅,你往哪儿送炭?师傅脱下手套又戴上说,宋山村。

哈哈!哈哈!啊哈哈!

十一

寒假里,宋春明除了帮家里干些诸如喂羊、扫院子、掏茅沾粪之类的家务活儿外,其余时间就是看书了。他白天看,晚上也看,看完一本书很少超过一周。晚上看书时,煤油灯光线太暗,他就点两盏灯。

《追花人》是张笑天的小说集,每个故事都是那样的纯洁美好,积极向上,宋春明看得心旌摇曳,不知怎么,他竟然想起了林翠翠。看完《追花人》,他又看《源氏物语》。《源氏物语》写古代日本宫廷生活,人物关系复杂,故事龌龊不堪,格调哀伤凄婉,宋春明看得心里空朗朗的,很不是滋味。他当时的体会如果要概括为两个字,那就是:没落。好在该书大量引用白居易的原诗原句,几次沸腾了宋春明的热血,使他产生了几分民族自豪感。当然,由于作者紫式部是一位女性,小说语言细腻绵密,还是很值得学习。

宋春明向陈前武交换书,陈前武很惊讶,说,我连《林海雪原》都没看完,你咋就把两本看完了?宋春明说,《追花人》不错,《源氏物语》比《红楼梦》还繁琐,你肯定不喜欢。陈前武说,我就喜欢打打杀杀的,不喜欢你看的书;给,这本你先看,看罢给我讲一讲算了。宋春明就拿走了《芙蓉镇》。

一日早饭后,虎奔突然站在硷畔上跳着骂起了人:

你狗日的不得好死!娘娘什么时候嫁野汉子了?你狗日的哪只瞎眼看见了?呸!冤枉人能有好下场?怪不得你大老子是一头瘸腿驴……

宋春明问母亲,妈你又惹我嫂子了?母亲说:

没有。她是骂你二妈哩。你二妈好听闲言碎语,听村里人说你嫂子嫁野汉,就到处宣扬,还盼着你哥早点回来。这不,你哥前天回来,你二妈昨天就翻舌弄嘴了。你哥和你嫂斗起阵了,脸都被你嫂抓烂了。

宋春明二爸二妈家的窑房就在硷畔下。

宋春明说,这号事可不能随便乱说。他母亲说,光棍汉赖小常帮她种地,我起先怨恨你二妈多管闲事,现在也怀疑……

其实,我在林安城就知道,赖小和虎奔已在高粱地里野战好多次了。赖小还要带上虎奔远走高飞,只是虎奔放不下两个幼小的孩子才拒绝了。

临近过大年,村里好多人拿来红纸,要宋春明写春联。宋春明说,我只会写钢笔字,写不了毛笔字。村民们说,总比我们这些握老䦆头把的手写的好吧?宋春明又说,往年都是仲里叔写的嘛。村民们说,宋仲里在外面发大财呢,还没回来。宋春明问,发什么大财?村民们说,在石米县城卖老鼠药。宋春明这才放胆说,好吧,我来写。

堂哥彦春瘸着一条腿向宋春明借书来了。他比宋春明大一岁,考了两次小中专都失败了,现在还在补初三。宋春明说,哥你要看小说吗?彦春说,我哪有时间看小说,你把你用过的初三复习书借给我;有笔记的话,把笔记本也借给我。宋春明翻箱倒柜翻了一气,找到一摞初三复习资料和笔记本,全交给了彦春,说,我不要了,全给你。彦春说,明年考不上我就完了。宋春明说,你要抓基础,最好认认真真过一遍课本,光看复习资料不行。

除夕到了。春明父亲说,羊肉太贵,割不起,今年过年就只有猪肉了。宋春明的妹妹春花抹着眼泪说,我要吃羊肉。全家人都知道,春花自小不吃猪肉。宋春明突发奇想,说,我会造羊肉。弟弟春亮说,骗人,妹妹又不是三岁娃娃。宋春明说,真的,不信我造给你们看。于是,宋春明动手剁了三斤瘦猪肉,在猪肉里放了羊油,加了辣椒、花椒和芫荽,在锅里炖了两小时,羊肉真就造出来了。春花吃了一小碗,说,比真羊肉还好吃。

在阵阵鞭炮声里,年轻而易举就过了。

过年后,宋春明发明的“猪肉变羊肉”也在全村推广开了。

正月初六是小年。早晨,天突然变阴了,黑悄悄的,狗都懒得出去觅食,趴在窝里打瞌睡。大人们呆在家里包扁食,一个个哈欠连连。娃娃们怕鞭炮受潮炸不响,就把它放在锅头慢慢炕,同时照看着,照着照着就睡着了。下午,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半个小时,院里已积起寸把厚的雪。晚上,雪继续下,越下越大,人们睡在炕头几乎能听到簌簌簌的轻响。

第二天大清早,娃娃们起来放鞭炮,推开门,一声惊叹——好大的雪啊,然后走到雪地,把手掌插下去,结果,手腕都淹没了。大人们也纷纷起来看雪,有人用木尺量了一下,说,足有六寸厚——多年不下这么大的雪了,今年春上种地不怕干旱了。

各家各户开始铲路。虎奔从坡上往坡下铲,春明二妈云连从坡下往坡上铲,铲着铲着二人就要相遇了。云连掉头要走,却被虎奔喊住了:

二婊子你不要走,你把话说清楚,谁嫁野汉了?你哪只狗眼看见了?

云连站住,掉过头,拄着铁锨反骂道:自己当婊子,反说人家是婊子,你要脸不要脸?

虎奔提着木锨,跳着脚骂道:

你要脸?要脸你在娘家就养私娃子!

云连回敬道:

有天哩,嫩娃娃,你背上二斗酒谷米访问咯,看谁是婊子!赖小白给你种地哩?你以为村里人都是憨憨。

虎奔涨红了脸,闭了嘴,举起木锨打将过来。云连躲闪不及,太阳穴上遭到一击,人就面条一样软下去了。

下雪天阴气太重,我软弱无力,只能躲在宋山上的深洞里静养。对于村里发生的事情,我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实在无能为力。

众人闻讯赶来,止血的止血,抬胳膊的抬胳膊,搂腿的搂腿,将云连抬回家里。春明二爸拿了斧头要劈虎奔,被众人死死拦住。彦春拖着一条腿要和虎奔兑命,也被众人拽了回来。

虎奔拉了木锨,回到硷畔上,跳了三跳,继续骂道:

你给娘娘往下死,死了娘娘顶你的狗命。老婊子!臭婊子!

春明二妈昏迷不醒。春明,春明父母,春生,左右邻家,大家都来了,窑里一时有喊云连的,有喊妈的,有喊二妈的,有喊叫保健员的,有喊叫能人宋仲里的,乱作一团。

保健员背着药箱拉着木锨来了,宋仲里披着军用大衣穿着军用皮鞋拄着铁锨也来了。保健员舞弄了一阵表示无力回天,宋仲里就像将军一样下令:快往乌水医院送。

于是,有人拉出架子车,有人抱出铺盖,有人拾掇行囊,大家一气把病人抬上车子,心急火燎地出发了。宋山村离乌水医院有十五里路程,其中一半是山路。宋春明和大哥春生拿着木锨在前面开路,春明二爸驾着车辕,左邻右舍帮着后面推车,宋仲里跟在最后指挥并督战。雪似乎还在下,也许是风吹起了地上的雪,总之,天上依然飞舞着雪花。雪太厚,路又这么长,宋春明干得满头大汗,索性解开上衣纽扣。宋仲就里说,春明,和你二爸换一下。宋春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驾不了辕。宋仲里说,又不是把汽车方向盘,快点换。宋春明就去驾辕,起先有些左右摇摆,没走几步就稳当了。宋仲里说,虎奔够到判刑了。众人只顾喘气,谁也不言语。宋仲里又说,去年春明出手轻了,不如把那灰怂做折一件子——免得她残害人。宋春明想说,那不我也够到判刑了,但他没有说。

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乌水医院。医院还没有正式上班,只有一个值班医生。医生刚要抢救,云连却自己醒过来了。医生包扎了外伤,说,且住下,等路开了,上石米县医院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颅脑出血;这里没条件,检查不出。

春明二爸和春生留下伺候病人,其余人员原路返回。宋春明依旧驾着架子车,虽然是空车,但他还是用力拽着扯绳——推车的人又累又饿,谁也不出力了。回到家,天已擦黑,宋春明困顿不堪,草草吃了几口饭,倒头便睡了。

宋春明病了,浑身发冷,后来就拉肚子。农村人认为,发冷就得加热,所以,宋春明的母亲使劲拉风箱烧炕,把炕上的席子都烧焦了。春明父亲要请保健员,宋春明不让,说躺几天就好了。待病痊愈,宋春明在火炕上躺了差不多一周时间。

各村之间的小路铲通了,大道也通车了,云连转院到了石米县医院。仪器一检查,果然是脑出血。春生回来筹钱来了,还告诉虎奔,你得做好坐牢准备。虎奔慌了神,忙向娘家求救。娘家人也慌了神,带上礼品向宋仲里讨教。宋仲里说,乖乖付了医疗费,然后低头认罪。娘家人就押着虎奔来到石米医院,硬是逼着她向二妈下跪……

当然,此时已是正月十八,正是林安师范开学的日子。宋春明和胡世林、陈前武徒步六十里,坐车一百二十里,带着两脚水泡,已在头天晚上赶到到了学校。

云连先后住院二十多天,春生支付了1000多块医疗费,几乎弄了个倾家荡产。

十二

师一二班原语基老师调到林安市广播电视台当节目主持人了,语基老师换成了一个半老头。半老头自我介绍说,鄙人姓袁,贱名浩德,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命运不济,只好教书。同学们就倒吸凉气,心想,我们将来是小学教师,命运将会更不济。半老头又来了一句,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儿王。同学们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个杵着头。见大家过于扫兴,袁老师又说,不过,教书还是一件有趣的事,呵呵。开始讲课了,讲课内容是现代汉语语法。袁老师在讲台上风葫芦一样转着,一会儿背抄着手,一会儿在空中耍魔术一般信手一揽,一个例子就来了,然后进行精妙入微的分析,妙语连珠,出口成章。天呢,能把枯燥的语法讲得如此生动,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生物依然没有上课老师。

地理老师赵光英结婚了。他一改过去的萎靡不振,开始全身心投入,精神焕发,也不像过去一样结结巴巴了。

宋春明两耳后面的部位出现了疼痛。他边揉边听课。同桌呼瑞玲风趣地说,你这是什么操?宋春明说,不是操,我这儿疼。呼瑞玲说,肯定是上火了。

我就在宋春明的耳后部位轻轻吹了两口。

学校的校刊《春芽》发下来了,宋春明觉得装帧太粗糙,文章质量也不甚高,就产生了创办班级小报的想法。宋春明就请示郜老师,郜老师全力支持。于是,宋春明主持召开了班会,成立了文学社,由热爱文学且很有组织能力的成雷任社长,自己任副社长。不久又组织成立了报纸编辑小组:宋春明自任主编,成雷任副主编,朱丹和呼瑞玲任文字编辑,洪小枫任美术编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文学社名称和报头名字却迟迟不能确定。向全班同学征集,结果五花八门,有说叫“春风”的,有说叫“嫩芽”的,有说叫“酸枣树”的……最后,宋春明拍板,文学社和小报都叫“小苹果”。

我不得不说,“小苹果”这个名字起得好,因为三十年后,社会上会流行一首舞曲,名字就叫“小苹果”。我虽然是小小的毛鬼神,但预测三五十年后的事情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报纸文字和图画将用刻蜡纸的方式油印,报头咋办?报头必须是大红字!请教郜老师,郜老师说:

咱们学校有的是人才。报头让学校办公室吴老师写,他那字林安地区无人敢比。写好后让教教育学的蒲老师刻个大印子,他武艺多着呢。

宋春明就和成雷找吴老师,吴老师欣然答应,说,你们先找蒲老师,让他弄块硬木头,用刨子刨光,我直接给你们写在木头上。他们就去找蒲老师,说明来意,蒲老师十分高兴,说,你们有这番劲头和热情,我一定帮你们。蒲老师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一会儿工夫就制好一个大印章。宋春明和成雷把大印章拿给吴老师,吴老师挥笔写了“小苹果”三个字,字体苍劲,笔画圆润,结构疏朗。宋春明想问是什么体,嗫嚅了半天不敢问。他们把写好字的大印章送给蒲老师,蒲老师刻了大半夜,第二天出操时亲手交给了郜老师。郜老师把报头印子交给宋春明,说,一定要办出水平,不要辜负老师们的期望。

成雷就组织十五名小苹果文学社成员召开会议,专门讨论组稿问题。王少鹏率先发言,说,我负责编笑话,保证把大家笑得肚子疼。大家就哗地笑了。王少鹏说,看,现在肯定有人肚子疼了。宋春明说,笑话格调要高,不能出现低级庸俗的。王少鹏说,大家放心,现在就讲一个:

乡村小学的一个学生迟到了,他向老师解释说,我今天早晨送一头母猪配种去了。老师问,这事你爸爸不能做吗?小学生说,不行,一定要公猪才行。

话音一落,男生都噗嗤笑了。朱丹变了脸色,说,社长,把王少鹏开除算了!成雷就说,王少鹏,班长刚才怎么说的?王少鹏就趴在桌子上没命地笑,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村。宋春明说,真实也不能讲。王少鹏说,我再讲一个,格调绝对高。朱丹说,你闭嘴!宋春明说,让他讲,再胡说就真的开除!王少鹏就说:

老爸对小外甥说,来,外公给你讲个故事,叫“味精”填海。老妈在一边直翻白眼,说,那也太费钱了吧。

众人捧腹大笑,纷纷问道,这也是真实的吧?王少鹏直呼上当了。

洪小枫说,绘画作品我提供;班长,书法作品你提供。宋春明说:

没问题。小品剧本《再见了,壁虱》就可以在这一期上。我还准备尝试写一篇小小说。

成雷说:

我上初中时在河南省的《作文》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我爱作文》,这期也可以上一下。另外,我还想写一篇回忆初中老师的文章。

全体社员“啊呀”了一声,都说社长了不起,还说社长是真人不露面。沈彦会试探着问,拿了多少稿费?成雷说:

8块。后来入选《全国少年作文选粹》一书,又拿了5块。

全体社员又“啊呀”了一声,啧啧声不断,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林翠翠说,我爱好文学,但我不会写文章。王少鹏说,我早就发现了,你参加文学社动机不纯——快跟上我学写笑话吧。众人望着林翠翠,又望了望宋春明,彼此心照不宣,就哈哈笑了。

呼瑞玲故意打断笑声说,我去年有两篇作文被郜老师当范文在讲台上宣读了,不知能不能上?宋春明红着脸说:

完全可以。新创作的更好。本来今天的会议首先由社长成雷发言,可是咱们直奔主题,先就讨论起了组稿问题——这当然是好现象,说明大家期盼小报《小苹果》早日出版。下面就请社长成雷正式发言。

全体社员就鼓掌。

成雷轻咳两声,说:

各位社员,我们成立小苹果文学社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为了提高我们的作文水平,一个是为了丰富我们的文化生活。我们的指导老师就是郜老师;大家知道,他是学校的语文教研组长,又是研究鲁迅文学的专家。我们计划每周末最后一节举行社员活动会,每周由一名社员主持会议,轮流进行。轮到谁主持,谁就得做好充分准备。你可以谈你的写作感受,可以谈你遇到的问题,可以谈你读过的一本好书,也可以宣读你的作品,让大家评判。我们的活动场地就是这间会议室,郜老师为我们专门向学校要的,钥匙暂时由我掌管。我对咱们全体社员有三点要求。一是明确目的,万不可把文学社的活动看成简单的娱乐活动;二是要多读书,特别要多读文学著作,要向班长宋春明一样勤跑图书馆和阅览室;三是遵守文学社的规章制度,不缺席,不迟到早退。除此而外,我还想说……

宋春明揉着耳后部位说:

油印小报《小苹果》将是我们的交流阵地,也是我们的学习成果,希望全体编辑人员改稿刻版时认真负责,努力做到细致入微,一丝不苟。今天下去,我们就要加紧工作,争取一周后见报纸。第一期我们准备印刷100份,本班同学每人一份,另50份赠送全校各班级、学校领导和相关老师。印刷用纸就是我们用的绘画纸,班费开支。我们初步打算每月出版一期。我还有个想法,想让《小苹果》走出咱班,走向全校,最后走向林安地区。

全体社员就笑了,都说走向林安地区不可能。

经过一周的不懈努力,油印小报《小苹果》问世了。《小苹果》惊艳了全校。校长接见了宋春明和成雷。校长说,咱们的校刊不如你们的油印小报,希望你们再接再厉,争取把小报办得更好。校长欣然题词:校园奇葩,希望之花。

宋春明耳后部位疼痛更厉害了,我不停地吹气,甚至用我毛绒绒的手掌直接去按摩,但收效甚微。宋春明去找校医。校医是一个中年人,他用手细细摸了一遍宋春明耳后疼痛部位,叹了一口气说,这是耳后淋巴肿瘤。宋春明对肿瘤不很了解,就问,咋治?校医说,等长大了切除。宋春明让校医开点药,校医说,没有这样的药。

宋春明一下懵了。

从医务室出来,宋春明直接去了图书馆。他翻了老半天也没翻出有关淋巴肿瘤方面的书。他就请假去了林安市新华书店。终于,他找到一本厚厚的《肿瘤防治手册》。他毫不犹豫地买了,花了1块2毛钱。回到学校,他一个人在宿舍偷偷翻看。宋春明绝望了,书上说,恶性淋巴肿瘤也叫淋巴癌,致死率极高。他的淋巴如此疼痛,无疑是恶性淋巴肿瘤,也就是淋巴癌了。

宋春明感到天塌了下来,整个世界是那样的狰狞恐怖。他想到了死亡,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所有的亲人。书上说,癌症病人很难存活过五年。宋春明想,生命就要结束了。他想去林安地区第一医院确诊,但他害怕听到“淋巴癌”三个字。他不怕死,但他害怕父母看到他死。他设想了一下父母呼天抢地的情景,泪水竟止不住哗哗往下流。老天啊,你为什么这样捉弄人!

我为宋春明的不幸悲伤不已。我去求助扁鹊,扁鹊摆摆手走了。我去求助华佗,华佗摇摇头走了。我去求助孙思邈,孙思邈说,毛鬼神,癌症是绝症,没有药物可治,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十三

清明一过,壁虱又开始疯狂叮人了。宋春明失眠了,整宿整宿睡不着;失眠的原因他也说不清。我却知道,他是压力太重。遗憾的是,我不懂医术,更不懂心理治疗法。

宋春明想到许多关于生命的名言。小塞涅卡说:

内容充实的生命就是长久的生命。我们要以行为而不是以时间来衡量生命。

雷锋说: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

保尔·柯察金说: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当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

宋春明豁然开朗,心里也释然多了。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他对自己说,我要在短暂的生命里活出最有意义的人生价值;我要争取活过五年,至少要为农村教育奉献三年。他越发认真听课,越发认真完成作业。他到图书馆借来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废寝忘食地阅读。

一天晨读,宋春明像往常一样打开文作课本——五张粮票和一张纸条露了出来。他怕同桌呼瑞玲看到,赶紧收起粮票,揣上纸条走出教室。纸条上写道:你近来情绪不高,精神萎靡,究竟出了什么事?

宋春明返回教室,瞅了一眼前排林翠翠的座位,两个人的目光就对视了一瞬。此刻,林翠翠背对黑板反坐着,用书当着嘴和鼻,正和后排邻桌比赛背诵戴望舒的《雨巷》——眼睛却不时地瞄着宋春明的座位。

晚自习刚下,教室里一片混乱,宋春明趁机把一本《儒林外史》递给林翠翠,说,我看完了。林翠翠会意,接过书说了声谢谢,趁乱跑出了教室。回到宿舍,林翠翠打开《儒林外史》,看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

没事,只是壁虱叮得厉害,睡眠受到一点影响。谢谢!

林翠翠就到楼道上拉手风琴,拉的是董文华唱红的《望星空》:

夜蒙蒙,望星空,我在寻找一颗星。它是那么明亮,它是那么深情……

过了两日,宋春明又被郜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宋春明心想,又要誊写稿子了。郜老师说,林安电影院要在咱们林安师范聘请十名电影评论员,我把你报上了。宋春明舒了一口气,笑着说,我很少看电影,怕是写不了电影评论。郜老师拿出两张电影票说,这是星期六晚上的电影票——明天就是星期六吧?宋春明说,是,明天就是星期六。郜老师继续说:

十名电影评论员,组合成电影评论小组,你任组长,以后电影院会直接与你联系。票是免费的,而且优先看。以后看电影有的是机会。宋春明接过电影票说,怎么是两张?郜老师说:

有我的一张。我顾不上看,你拿去,想给谁给谁。

宋春明说,其他评论员的票呢?郜高师说,都发下去了。

从郜老师办公室出来,宋春明暂时忘记了死神的追逐,一心一意想着怎样给林翠翠送电影票。直接送?不敢。叫到楼道上送?不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继续书里夹着送?不行,一计岂能连用两次?诸葛亮也没有这样的本事;何况,这是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星期六,宋春明起了个大早,第一个来到教室,偷偷把电影票夹在林翠翠的文作课本里,并附上一张纸条:

据说《老井》很好看。七点开映,不要忘记。

林翠翠兴奋了大半天,不是哼歌就是和同学打闹。王少鹏说,林翠翠今天肯定有什么喜事。林翠翠故意打掩护,说,我看见你就高兴。同学们哗地笑了,有的还嗷嗷地叫唤,羞得王少鹏脸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下午最后一节,小苹果文学社成员活动,林翠翠居然朗诵了李清照的词《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吃过晚饭,同学们各取所爱,有的去教室学习,有的在宿舍下象棋,有的在楼道吱吱咕咕拉二胡,有的在操场打篮球或羽毛球,有的三五结伴去学校背后的公子山上眺望风景。同舍的女生招呼林翠翠打羽毛球,林翠翠说,我要到街上我姑姑家去。其实,她的姑姑是表姑,两家人不甚来往。

林翠翠走出校门,穿过第一街,来到第二大街的林安电影院门口。她东张西望了一阵,并未见到宋春明的影子。检票口检票人员喊,电影马上开映了,快检票了。林翠翠就跑过去递上了票。检票员撕了副券说,快进吧。林翠翠就小跑着进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了,电影院里黑咕隆咚,只听到哀伤的背景音乐里,锤子击打錾子的声音叮咣叮咣地响着,响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好不容易找到第五排,却又进不去。宋春明看到了她,一边招着手,一边对左边的人说,麻烦大家让一让。林翠翠挤到20号座位,伸出拳头在宋春明肩膀上杵了一下,说,为什么不等人呢?宋春明说,小声点,我以为你进去了。

林翠翠低声问,故事讲什么哩?宋春明说:

我也不知道。主人公一个好像叫巧英,一个叫旺泉。

看了一会儿,林翠翠说,好像讲打井的故事。宋春明说:

对。老井村村民吃不上水,只好到很远的地方去挑。

林翠翠又说,旺泉一家好像都是光棍。宋春明说,喜凤是寡妇,男人打井被炮炸死了。

林翠翠说:

看见没?旺泉爱的是巧英,他爷爷却让他娶寡妇喜凤。

宋春明没有言语。他忽然又想到了淋巴癌,想到了死亡。他自己问自己,你有权利爱吗?另一个自己说,有,但你爱谁就得放弃谁,这才是真正的爱。

林翠翠问,谁死了?宋春明咽了一口泪水说,好像旺泉的爹,也是打井被炮炸死了。林翠翠着急地说,妈呀,旺泉和喜凤结婚了!宋春明说,他爹的遗命,迫不得已。过了一会儿,林翠翠说,巧英故意给旺泉的水瓢里撒了草叶子,活该。

旺泉清早出来倒尿盆,整个电影院一片哗笑声。

老井村和石门村发生械斗,旺泉为保护老井受了伤,一女子拿着药到旺泉和喜凤的家里看望旺泉。

林翠翠问,看旺泉的女子是谁?宋春明说,巧英呀。林翠翠说,哦,让我我也看。

旺泉从县水利局学习班学习回来,和巧英一起到山上找打井的地方。说起撒草叶子的事,巧英说,走得那么热,再不让你慢慢喝,那肺还不给激炸了。

宋春明说,多好的细节,而且前有伏笔,后有照应。林翠翠说:

怪不得你会写剧本!我就只看红火。

喜凤怀孕了,旺泉清早起来又倒尿盆,电影院里又是一片笑声,有的观众还喊,咱男人的脸都让旺泉给丢尽了。

打井工地上,村里的年轻人蹦起了迪,蹦迪当中有人居然从旺才身上搜出来女人的胸罩罩。到了井下,旺泉打了旺才,旺才嚎叫着说,我活了这么大,还没尝过女人味;你家里一个,外面还占着一个。

林翠翠捂着脸说,这个电影不干净。宋春明说,这正是深层主题所在。

发生塌方,旺泉和巧英被埋在井下,巧英躺在旺泉怀里说:

旺泉哥,本来,我想帮你把井打成,然后和你一起出去。晚了,太晚了。咱俩,这是命,命里注定的。值了,跟俺旺泉哥死在一起,值了。

两个人就抱在一起疯狂亲吻,巧英解开了衣扣……

电影院里的观众嗷嗷直叫,有人大喊,用嘴洗脸哩,用嘴洗脸哩!

宋春明扭头去看林翠翠,只见她扶着前排的椅背,早已泣不成声了。

我被电影表现的人类绝境中的本能欲望所震撼,也被林翠翠的柔弱善良所打动,因此,我狠狠敲了一下宋春明的手。

宋春明慌忙伸出手,试探着撩了一下林翠翠的头发,林翠翠一转身扑在宋春明怀里,竟然嗡嗡地哭起来了。

后面为旺才举办丧事的镜头林翠翠没有看,宋春明却看得泪流满面。

……

电影放完了。字幕显示,一九八三年元月九日,老井村西坟坡第一口机械井打成,出水量为每小时50吨。

宋春明摇了摇林翠翠说,老井村终于出水了!林翠翠拢了拢头发,站起来说,巧英和旺泉呢?宋春明说:

都被救出来了!巧英离开了老井村。

林翠翠破涕为笑,说,你不会笑话我吧?宋春明说,我怎么会呢。

十四

星期日,宋春明睡到七点钟才醒来——近两个月来,他第一次感到睡了个好觉。他提着两个暖壶去打水。走到半路,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子气喘吁吁地拦住了他,说,你是宋春明吧?宋春明说,我就是。女子说,好难找啊,我问了许多人;我是林安电影院的,专门来通知你,下午两点到我们电影院会议室开座谈会。宋春明说,座谈《老井》吧?女子说,正是;其他九个评论员你给通知吧?宋春明说,好,我通知。女子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笑逐颜开,说,那谢谢你了!宋春明却说,你们昨天就应该通知。女子不好意思地说,早上才决定的。

洗漱过后,宋春明就拿着单子一个教室一个教室通知,教室没人的,他就到宿舍通知。

下午两点,林安电影院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各种水果摆满了桌子。主持会议的是林安电影院党支部书记兼总经理师德凯。师总经理发型很怪,明明秃了顶,两边侥幸存留的头发却直竖起来,像山羊的两只角。他开始讲话了:

各位领导,各位影评员,大家下午好!我们今天欢聚一堂,专门评论电影《老井》。参加今天会议的领导有林安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乔建文同志、林安市文化局副局长王彬同志、林安市群众艺术馆馆长刘玉贵同志。

台上领导就微微颔首。总经理继续说:

我想谈谈我对《老井》的看法——我这完全是抛砖引玉,意在引出各位的观点。《老井》是一部好电影,好就好在主题上。你看,老井村从清朝雍正三年前就开始打井了,经过民国,经过建国后的三十多年,一直到一九八三年才打出出水的井,这说明什么?说明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改革开放以后的社会主义才能改变农民的命运。

话音刚落,台下马上有人反对了:

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观点已经过时了。应该说,《老井》表现了中国农民与天斗,与地斗,不怕牺牲的抗争精神。

台下轰隆隆想起一阵掌声。

台上宣传部乔副部长笑呵呵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发言者说,林安师范师三学生。又有人发言了:

我觉得,电影《老井》意在提醒人民政府要关心人民的生活疾苦。我看这部电影是哭着看下去的,因为我只感到一个字——苦!

台下又是轰隆隆的一阵掌声。台上文化局王副局长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发言者回答,林安师范师二学生。总经理说,怎么都是林安师范的——其他单位的呢?

台下就有一位中年妇女站起来说:

我是林安一中的老师。我觉得《老井》有些地方不够文明,甚至不够健康。比如旺才偷揣胸罩,很黄,很下流。

宋春明立即有礼貌地反驳道:

旺才偷揣胸罩是《老井》的一个细节,细节往往最能说明问题。为什么要偷揣胸罩呢?说明他喜欢女人,喜欢巧英。有人会说,喜欢女人就娶个女人呀。问题就出在这里——娶不起啊。为什么娶不起?穷!所以,这个细节不是不健康的,更不是下流的,而是使人心酸,使人落泪,最能深挖主题的不可或缺的一幕。

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台上宣传部乔副部长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宋春明回答,林安师范师一学生。

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台上群众艺术馆刘馆长吃惊地说,林安师范人才济济啊。台下有人举起了手。师总经理说,请讲。举手的人便说:

我是林安师专大二学生。我觉得《老井》里蹦迪的镜头严重失真;要知道,农村是不可能出现蹦迪这样的新潮事儿的。

宋春明接过话茬说:

蹦迪是城里人的事,农村是不可能出现的,这是事实。但是,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老井》里出现的热烈的蹦迪场景,正体现了编剧或导演的良好愿望——希望农村出现新生事物,希望农村出现新的文明,进而打破封闭落后的生存僵局。我认为,蹦迪这一镜头是《老井》里的一缕阳光,一抹亮色。

宋春明借阅了《文学概论》,虽然年龄小,但论起文学艺术来头头是道。

……

返回学校的路上,林安师范十个影评员终于互相认识了。他们又谈起了旺泉的扮演者张艺谋,一致认为张艺谋表演放不开手脚。

我笑了,呵呵呵地笑了。十个小年轻确实有眼光,张艺谋真的不是表演的好料。那他是块什么料?呵呵,他是导演的料,大导演的料。二十四年后,北京将会举办第二十九届夏季奥运会,开幕式总导演必定是这个张艺谋。

回到宿舍,王少鹏说,班长,你要请客哩!刘刚和李亚富一阵坏笑,随声附和说,班长确实要请客啊。宋春明搞不明白,说,为什么请客?王少鹏说,日上装睡着了!宋春明勾了一脚王少鹏说,瓷城人,你除了说二话还会啥?王少鹏站起来做出挨打状,说,妈呀呀,和美女约会还打人!宋春明说,谁和美女约会了?刘刚说,那你今天下午去哪儿了?宋春明说:

开会。讨论电影《老井》。

李亚富说,不是和早上的美女约会去了?宋春明说:

嗨,你们想哪儿去了!她是林安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专门通知我开会去的。

王少鹏大失所望,躺在床上笑了一气,然后翘着二郎腿唱到:爱嗨呦,好人担了个赖名誉。

正说笑间,宋春明忽然感到一股血腥气,用手一摸鼻子,鼻血嚯嗵嗵就流了下来。刘刚吓了一跳,说,咋了?李亚富说,都是二人王少鹏惹的祸。王少鹏从床上一跳而起,说,班长,你咋经不起一句玩笑话呢?李亚富慌忙端来一盆冷水,刘刚用手掬着水往宋春明头上浇。王少鹏问宋春明是左鼻孔还是右鼻孔流鼻血,宋春明说是左鼻孔,王少鹏就在宋春明左耳孔呋呋呋吹了三口气。折腾了一阵,宋春明的鼻血总算止住了。李亚富说,没事,上火了。刘刚说,说不定是鼻腔毛细血管破裂,小事一桩。王少鹏狗吃屎本性难改,仍开玩笑说,说不定经期到了。

宋春明吓得不轻,因为《肿瘤防治手册》里说得很清楚,癌症病人的常见症状之一便是鼻出血。

晚自习,宋春明在文具盒里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

今天下午你去哪儿了?找你的那个美女是谁?

宋春明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烦。他把纸条揉成团,扔出窗外——窗外是一条小路,小路对面是林安师范学校附属小学。

宋春明索性把《肿瘤防治手册》放在桌面上读。同桌呼瑞玲说,你为什么不报考卫校?宋春明反问,报上能录上吗?

《肿瘤防治手册》上讲,新鲜桑叶和全蝎捣烂制成丸药,用蜜糖水服下可治疗癌症。正好,学校背后的公子山上有桑树,桑叶很茂盛。全蝎呢?老家多的是蝎子,只是没法得到。咋办?只有到中药店称了。

第二天午饭后,宋春明一个人来到公子山上,偷偷采了鼓囊囊的两裤兜桑叶。他旋即又到街上中药店称了干蝎子。干蝎子很贵,二两花了8块钱。回到宿舍,上课铃已经响了,别的同学都去了教室。迟到吧,旷课也行,比起生命,一切的一切分文不值。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骗人!见鬼去吧,爱情!见鬼去吧,自由!宋春明醉酒一般,拿起铁锁在窗台上狂乱砸着桑叶和干蝎子,然后将砸碎的糊状物团成丸药,用温开水服下去了——也许用不着蜜糖水。由于连日失眠,他困累极了,好想躺在床上睡一会儿。可是,一个激灵,他浑身冒出了冷汗:我不能睡,我要和时间赛跑。

宋春明从短暂的迷茫中醒过来了,他急匆匆地去了教室。

我被宋春明的坚强和不服输彻底感动了,感动得涕泗横流——他们宿舍里的一只水桶就漏水了,漏得满地都是。

十五

暑假来临,宋春明到图书馆借到三本书,一本是《创业史》(第一部),一本是《创业史》(第二部上卷),一本是《创业史》(第二部下卷)。图书馆的老师说,你爱看书,还可以多借。宋春明说,暑假要干农活,三本够读了。

回到家,宋春明从早到晚跟着父亲锄谷子。他父亲说,伏月天,脑火紧,锄谷等于给谷歇凉呢。他父亲还说,伏月天,长势旺,锄谷等于给谷浇水施肥呢。中午,太阳火辣辣的,地上的热辐射晃晃悠悠,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父亲说,春明,天太红,你回去吧。宋春明说,我戴着草帽呢。其实,他的两只胳膊被晒得又红又肿,死皮扯得一绺一绺的。

晚上,宋春明和弟弟宋春亮同睡一孔窑洞。在煤油灯下,他看《创业史》,弟弟完成暑假作业。《创业史》的政治思想已经不合时宜,但主人公梁生宝勤劳质朴、坚韧顽强的精神永远不过时,宋春明从中获得无尽的力量,也对未来充满了幻想。他对自己说,我要向命运挑战!待弟弟睡定,他就开始练静气功。《肿瘤防治手册》上说,练静气功可以治疗癌症。他练的是虚明功:吸气,呼气,气沉丹田,打通任脉督脉,气运全身,集中病灶……

投降吧,淋巴癌!宋山村有的是桑叶和蝎子,所以,宋春明继续服用他的抗癌丸药。

一日,春亮说,二哥你咋看《肿瘤防治手册》呢?宋春明说,我业余爱好医学。又一日,春亮说,二哥你咋吃蝎子呢?宋春明说,你胡说什么呢。春亮说,我观察几天了,你就吃桑叶和蝎子团成的丸药呢。宋春明知道瞒不住弟弟,就说,吃蝎子可以增强抵抗功能,可以预防感冒。春亮迷惑不解。

失眠还是夜夜来袭。早晨洗脸,鼻出血已成惯例。不过,宋春明已经习以为常;在他看来,失眠和鼻出血是人的正常生理功能了。

半个月时间,谷子地锄完了。他父亲说,春明,山药地和黑豆地你和春亮去锄,我出去挣俩零花钱咋样?宋春明说,行。

宋春明就和弟弟春亮到山上锄山药(洋芋)地。宋春明说,春亮,这半年村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春亮说,新鲜事多了。宋春明说,你说几件。春亮说,这半年村里死了三个人,都才四十来岁。宋春明说:

啊?咋死的?

春亮说,世平老子(父亲)的和三蛋老子的是胃癌,生奴老子的拦羊跌下崖跌坏了。宋春明心里咯噔了一下。春亮接着说,上面来人调查了,说咱这里的人吃酸菜太多;酸菜是导致胃癌的罪魁祸首。宋春明说:

你学了化学就会知道,酸菜里的致癌物质叫亚硝酸盐。生奴老子的咋就跌下崖了?

春亮说,骚圪羝抵下崖的。宋春明说:

哎吆,拦羊也有危险。还有什么新鲜事?

春亮说,宋仲里家里安上了电灯泡。宋春明说:

要叫三叔或仲里叔,不能没大没小——咋回事?哪儿来的电?

春亮笑了一下,说:

他家买了发电机。听说那玩意儿挺费油。

宋春明说,仲里叔还卖老鼠药?春亮说,还卖;听说还卖衣裳。宋春明说,还有哪些新鲜事?春亮哎吆了一声。宋春明问,咋了?春亮说,把山药蔓子锄掉了。宋春明说,你要思想集中。春亮说,你让我讲村里的新鲜事,我咋能思想集中?宋春明说,那算讲了。过了一会儿,春亮说,二锤坐禁闭了,判了三年。宋春明说,因为什么?春亮说,他偷了邻村的一匹马,到黑龙堡卖了300块钱;后来被主家追查到了,告到公安局,他就被抓走了。宋春明忽然正色道,春亮!春亮说,咋了?宋春明说:

你怎么知道村里这么多的事!你在学校是不是不好好学习?

春亮说:

你这人,真是的,这不你让我讲的嘛。我周周回家,咋能不知道村里的事呢?

……

一天吃晚饭时,宋春明的手指被一只蝎子蛰了。他痛得哇哇直叫。不过,两小时后,疼痛消失,瞌睡来袭,他沉沉入睡了。

半夜两点左右,他母亲在门上急促而又低声地叫道:春明,春明;春亮,春亮。

宋春明睡得死猪一般。春亮被惊醒了,说,妈,咋了?他母亲低声说,快开门!春亮就跳下炕把门打开了。他母亲说,快把你二哥叫醒。春亮就掀了掀宋春明。宋春明醒了,恼火地说,我好不容易睡着了,你们干什么呢?

他母亲如临大敌,喘着粗气低声说:你大嫂窑里有人!

宋春明说:有人很正常啊。

他母亲说:有男人!

春亮说:是不是大哥回来了?

他母亲说:不像!

宋春明说:你咋知道的?

他母亲说:

我肚子疼,起来上茅厕,听到你大嫂窑里嗨哩捣震。你俩快起来,跟我看个究竟。

三个人就悄悄来到虎奔门前。

里面果然有男人。男人忘乎所以地啊啊叫唤着,虎奔旁若无人地呼应:用劲,用劲,用劲——妈吆吆,妈吆吆,快,快,快……

春明母亲一脚踹开了门。春亮把手电光射向一对正在酣战的赤身裸体的男女。宋春明背过身去——随手操起了抵门棍。炕上,五岁的艳艳和三岁的豆豆被惊醒了,两个娃娃坐起来揉着眼睛哇哇大哭。

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赖小。

赖小抓起裤衩一把穿上,慌乱中溜下炕,双膝跪在春明母亲面前说,一人做事一人当,由你们处罚吧。春亮把手电筒放在锅台上,从宋春明手里抢过抵门棍,照着赖小的脊背就是狠狠的一棍。赖小啊了一声,身子朝前倾了一下,随即用单手撑住。春亮二次举起抵门棍,照着赖小的脑门打了下来——

我提了一下宋春明的耳朵,他上去伸手一拦,春亮的抵门棍停在了空中。唉,我不这样做,赖小会丧命的,春亮也得坐牢。怎么说呢,赖小也是可怜人,无父无母,没人心疼,四十岁了还是一条光棍啊。

虎奔穿了衣服,坐在炕上,背对着婆婆和两个小叔子,哭诉道,我也是人,可春生半年也不回一次家。

春明母亲说:

你也算人?天亮把你大(爸)寻来,看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虎奔着了急,一骨碌从炕上溜下来,乖乖跪在了婆婆面前,说:妈,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千万不要告诉我大。

春亮喝啦了一口痰,呸地吐在嫂子脸上,说,你不如早点死了算毬了。虎奔想揩脸上的痰,伸了几次手,但还是没敢揩,那痰就扯丝斗蔓,一直流到脖项。

春明母亲说:赖小,只能掏钱消灾了。

赖小忙说:掏多少?

春明母亲说:1000。

赖小声泪俱下:嫂子,打死我我也掏不出1000啊。

春明母亲说:

谁是你嫂子?你牲口不如。

赖小就改口说:大婶,我哪有钱啊。

宋春明拿起手电筒照着赖小说:

赖小,本来你是我的叔叔辈,可你活得不争气。这样吧,你离开宋山村,明天就离开——永远不得再回来!

赖小想了想,说,行。宋春明说,说话得算话。赖小说,我说话算话;我早就想离开宋山村了。

春亮就喊了一声滚,赖小就站起来,抓了炕上的衣裤,撒腿就跑。春亮举起抵门棍,照准赖小的腿腕子,咣地打了下去。赖小哎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虎奔拽住春亮手中的抵门棍说,春亮,你听春明的,饶了他吧。春亮说,你还有脸替他求情?回头就是一脚,正好踢在肩胛骨上,把个虎奔踢了个四仰八叉。赖小站了几次站不起来,只好抱着衣裤爬着出了门……

回到家,春明母亲说,明天把你爸叫回来。宋春明说,不能叫。春亮说,为什么?宋春明说:

我看的书多;我知道,这号事越闹越凶,越扬越臭。我看这事就此了结算了。咱还得保密。

他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

十六

又开学了。师一二班变成了师二二班。师二年级男生宿舍倒到了四楼。

同学们还得到一个消息,假期里,学校在学生宿舍和教师宿舍打了剧毒农药1605,罪恶滔天的壁虱被彻底消灭了。同学们欢呼雀跃,有的人还学着宋春明的小品《再见了,壁虱》的台词,站在楼道上喊:再见了,壁虱!

壁虱也有生命呀!我很伤心,我哭了——校长刚刚泡好茶的玻璃茶杯就炸了,茶水淌了一茶几。

生物课换成了生理卫生课。生理卫生老师是一个中年妇女,穿着白大褂,白大褂上印着“林安卫校”四个红字。她自我介绍说:

老太婆我姓苗,林安卫校老师,也是医生。大家对我上生理卫生课不会没信心吧?我对不起党,对不起政府,因为我拿了双份工资。不过,多劳多得嘛,国家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呵呵。

台下同学也跟着呵呵呵地笑起来。

苗老师收敛了笑容,开始讲课了。她说:

人体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我们应该对这个复杂的系统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比如大家这个年龄,很有必要认识生殖系统。大家不要笑,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男生,你了解阴茎,睾丸,阴囊,精液吗?还笑!我说女生,你了解阴道,阴蒂,阴唇吗?笑,就知道笑……

男生左顾右盼咧嘴傻笑,女生羞得脸通红,一个个恨不得把头藏进桌兜里。

新开的课还有两门:教育学和心理学。

教育学老师正是刻报头大印章的蒲老师,他自称和蒲松龄是一家。他讲了一阵教育发展史,又讲了一阵自己的发展史,称自己会木匠手艺,也会石匠手艺,还会修家电,刻章,甚至谁家吵架或打架了,他都会调解,且百分之百调解成功。

台下同学说,蒲老师你是博学家。蒲老师说,博什么哩,就是个羊杂碎。

心理学老师是一位老太太,姓郝,戴着老花镜,讲课信奉教条主义,要求学生熟背课本内容,还说下一堂课要抽查背诵。学生一哇声喊哎吆吆,她就讲她当年背书的情景,讲得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学校学生会换届选举,宋春明当选副主席。

油印小报《小苹果》已办到第四期,面向全校发行,大有燎原之势。全校其余各班都设立了联络员和通讯员,并对小苹果文学社给予了纸张赞助。

星期六小苹果文学社活动会上,宋春明宣布,《小苹果》第五期要给林安市各大中学学生会赠送。社员们就鼓掌,说,我们的《小苹果》总算迈出校门了。

一天晚饭时分,三个陌生小青年来到饭堂打问宋春明和成雷。他们先见到成雷,说,我们是林安一中的学生,想向你们讨教办报纸的事。成雷就招手,喊,宋春明,过来!宋春明端着饭碗赶过来,说,什么事?高个小青年说,你就是宋春明?宋春明说,我就是。成雷说,人家是林安一中的,想向咱们探讨办报的事。宋春明就让一中的三个同学吃饭,三个同学都说吃过了。宋春明说,等一小会儿,我吃过饭,咱们到会议室商讨。又说,成雷,咱们分头通知文学社成员到会议室开会,能来多少算多少。

会议室里,大家毫不保留地把办报经验传授给了兄弟学校。成雷说,必须网罗一批爱好写作,爱好文学的人。宋春明说,学校和老师的支持非常重要。朱丹说,选稿要公平公正,一定要选出最好的稿件;改稿要认真推敲玩味,来不得半点马虎。洪小枫说,刻版是个技术活,又很辛苦,还得有这样的人。林翠翠说,关键要有成雷这样的好领导。成雷说,我只是应个卯,咱们的实际领导是春明。呼瑞玲说,你们两个都是好领导。王少鹏说,有你们这两个大角圪羝什么事都不愁办不成。

众人轰地笑了。

星期六晚上,宋春明又和其他六个(三个已经毕业)电影评论员到林安电影院看电影,电影叫《少年犯》。这个电影充满温情,很感人。不过,走出电影院,师三的一个同学说,少年犯的伙食太好了,比咱们的伙食都好。其他同学恍然醒悟,都说肉菜伙食画面多次出现——这不等于鼓励犯罪嘛。

我虽然不食人间烟火,但我知道,此时此刻,陕北人的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人们最为关心的还是一个字——吃。

走出电影院的铁大门,宋春明听到有人喊自己,就站定朝后望了望,却见林翠翠向他招手。宋春明说,你也看电影来了?林翠翠说,只许你们评论家看,不许我们老百姓看?宋春明说,什么评论家,我是完成郜老师交代的任务。林翠翠说,你们真厉害!宋春明疑惑地说,就你一个人?林翠翠莞尔一笑,说,嗯。

待其他评论员走远后,他们两个就并排往前走。宋春明说,这个《少年犯》怎么样?林翠翠说,伙食太好,鼓励犯罪。宋春明说,咦,好眼光!林翠翠说,我是听周围观众说的。宋春明就站定说:

你怎么穿裙子?现在是秋天呀。

林翠翠娇嗔道:

怎么?不喜欢?嘿嘿,我白天不敢穿。

宋春明说,上半年你说的那个美女是林安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专门来通知我们开会的,那天下午我们开了几个小时的会。林翠翠说:

我都知道了。你起火了?是不是?后来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我暑假准备给你写信,可我不知道你的地址。

宋春明说,不敢,千万不敢这样。林翠翠说,我明天想到林安师专去玩,那里有我表姐。

宋春明说:

来回二十多里路呢。你一个人去?要注意安全。

林翠翠说,我想让一个人跟我一块去,可这个人太傲,请不动。宋春明故意问,谁?林翠翠说,宋春明!宋春明的耳后淋巴还在隐隐作痛,他就想,我没有权利爱人,没有权利爱任何一个人。看着楚楚动人的林翠翠,他叹了一口气,说,翠翠,我是一个病人!林翠翠说,

啊,什么病?宋春明语调平和地说,淋巴肿瘤。万没想到,林翠翠非但不信,还用拳头擂着宋春明的胸膛,哭着说: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我没有你学业好,但我又不是傻子!

宋春明一时不知所措。

林翠翠止住哭,说,你去不去?宋春明苦笑了一下,只好说,好吧。林翠翠破涕为笑,掏出一沓粮票,说,给,一共十张,我吃不了。宋春明躲着不要,说,你不吃会饿死的!林翠翠把粮票揣回兜里,说,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宋春明笑了,说,你真是傻子。林翠翠说,明天八点,林溪大桥见。宋春明说,恭敬不如从命。快到校门口,两个人故意拉开百米距离,待林翠翠进去四五分钟后,宋春明才磨磨蹭蹭走向校门。

第二天六点钟,宋春明起床洗了头,还在头发上打了发乳,搓的头发油光闪亮。七点钟,他借了王少鹏的皮鞋,心潮澎湃地出发了。王少鹏问,和谁约会?宋春明说,啥约会,又开影评会。

穿过一大街二大街三大街,宋春明径直来到通往林安师专的林溪大桥上。林翠翠已在桥上等候,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她穿着米黄色上衣,黑色裤子;马尾辫已经解开,梳成了披肩发,柔柔秀秀的,像风中的垂柳。

宋春明说:等多时了?

林翠翠说:没有;我也是刚到。现在还不到八点。

两个人就相跟着朝西走,行走在通往林安师专的沙土路上。路上行人稀少,几乎没有什么车辆。路两边新栽的杨树和柳树只有胳膊粗,它们在风中摇曳着,像怀揣美梦的少年。

林翠翠说,再往西走三十里,有个村子叫林家坡村,那里就是我的家。宋春明说,你不是洪州县的吗?林翠翠说,傻瓜,林安市和洪州县是挨着的,我们村就在边界线上。宋春明说,能不能介绍一下你家里的情况?

林翠翠掰着指头说:

我爸是教师,我妈是家庭妇女。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四个,我是老二。我姐出嫁了,两个弟弟一个上初一,一个上五年级。你的家庭情况呢?

宋春明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们兄弟姐妹一共五个,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弟弟上初二,妹妹上五年级。

林翠翠说,一年四季,你喜欢哪个季节?宋春明说,秋季。林翠翠问,为什么?宋春明说,秋季才能有丰收,丰收才能有饭吃;你喜欢哪一季?林翠翠说,秋季。宋春明问,为什么?林翠翠说,我喜欢黄色,喜欢秋叶,特别享受走在厚厚的秋叶上的感觉。

宋春明岔开话题说,我们那里人很穷,至今吞糠咽菜。林翠翠说:

我们那里更穷,土地都是沙地,种不出粮食。我们家里稍微好一点,因为我爸领一点工资。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老半天谁也不说话。

林翠翠掏出粮票说,给,拿上。宋春明又躲到一边,说,我要了好几回了,不能再要了。林翠翠变色道,你要不要?宋春明说,不要。林翠翠就把十张粮票呅地撒在路边的沙洼上了。宋春明说,你疯了?林翠翠说,是,疯了。宋春明就脱了皮鞋溜下沙洼捡粮票,一张一张地捡,捡起来装进自己兜里了。林翠翠笑了,托着一棵小柳树嘿嘿嘿地笑了,说,有本事你不要捡。从沙洼上来,宋春明坐在路边的一根横放的水泥电杆上,用手拍打着脚上的沙子,穿上皮鞋说,不可理喻。

又向前走了一段,已经望见林安师专了,却见路边有一个小吃铺,林翠翠就说,我饿了。

宋春明就问掌柜的卖些啥。掌柜的说,林安羊杂碎,绥县油旋饼子。宋春明就说,来两碗杂碎,两个油旋饼子。

吃完饭,宋春明赶紧去开钱,掌柜的却说,开了。宋春明问,谁开了?掌柜的指了指林翠翠。宋春明捏着一张2块钱,脸色有些难看,说,我这男子汉就没有一点面子?林翠翠一把抢过那张2块钱,说,给你面子,走,回。宋春明争回了面子,笑着说:

回?你不是要去林安师专吗?

林翠翠说:兴尽而返呀。

宋春明说:哦,好个子猷访戴。

十七

九月十四日,宋春明大清早就和学生会的同学坐着学校的解放牌大卡车到了林安汽车站。这天是星期日,师一新生报到,宋春明他们是接待员。忙了大半天,宋春明正要休息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眼睑——“老红军”。宋春明大喊,赵尚军,赵尚军。赵尚军揪着铺盖走过来,敬了个军礼,大声说,报告班长,我也考到了林安师范。

赵尚军是乌水中学初八二届学生,毕业后当了兵,退役回来就到宋春明所在班级补习,大家送他外号“老红军”。老红军去年没考上,今年如愿以偿了。宋春明说:

尚军,你把铺盖箱子放这儿好了,先去学校,到了学校就可到中院汽车上取行李了。晚上我请你吃杂酱面。赵尚军说,谢谢老班长。

宋春明忙活了一整天。吃晚饭时,他把胡世林和陈前武也叫过来了。赵尚军因为“老红军”的绰号,在乌水中学名气很大,胡世林和陈前武虽然不和他一个班,但彼此都熟悉。打饭时,胡世林和陈前武抢着给老红军掏饭票,宋春明说,我掏,中午我就和他说好了。

赵尚军说,一楼光线太昏暗,还潮湿。宋春明说,学校的老传统,师一年级男生全住一楼。胡世林说,你们新生真走运,起码不会受到壁虱叮咬了。陈前武说,这里壁虱特别多特别厉害,春明写了个小品,引起学校注意,今年暑假学校把壁虱彻底消灭了。赵尚军伸出拇指说,春明做啥都是这个。

过了几天,宋春明收到弟弟春亮写的一封信——

亲爱的二哥:你好!身体好,学习也好!

今年咱家又获得大丰收,打了40包谷子,15包黑豆,刨了120袋洋芋。爸做木活儿也挣了150多块。不幸的是,咱家那头老母猪和两只站羊无缘无故死了,同一天死的。爸妈不让我对你说这件事,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爸报了案,公安局的进行了检验,说是毒鼠强毒死的。咱家没有买过毒鼠强,不存在误食。公安局的说,肯定有人下了毒。是谁下的毒呢?赖小自从那天走了再没有回来过,不可能是他。公安局的问咱家有没有仇家,爸说没有。我怀疑大嫂……她现在和妈处得很好,对妈言听计从,可她内心不服气,从她嘴角的恶笑就能认出来。可是,对她又能怎样呢?这一下咱家损失300多块钱。

二哥,乌水中学新来了一个体育老师,西京体院毕业,姓曹,会拳脚功夫,很厉害。我觉得初二课程很难,我有些跟不上,考小中专恐怕考不上(彦春哥补了两回都没考上,我咋能考上呢);我想上高中考体育大学。我现在已经跟着曹老师开始锻炼了,每天长跑,腿上还绑着沙袋。曹老师说,考体院文化课成绩要求不高,但体育成绩是硬的,要高分。曹老师还说,搞体育就得不怕吃苦,不畏严寒酷暑,坚持锻炼。

彦春哥想上林安自费卫校,通知书都收到了,可二爸二妈嫌不包分配,不支持。

春花学习比我用功,但成绩一般。

就此搁笔。

弟弟:春亮

1986、9、12。

读罢信,宋春明陷入了沉思。是谁下的毒呢?弟弟的分析不会错!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宋春明当即提笔给弟弟写了简短的回信——

春亮弟:你好!来信收悉。

咱家今年获得丰收,我非常高兴!

关于毒死猪羊的事,你千万不要妄加揣测。也请你转告爸妈,不要追究这件事了。

你想考体育大学,我不反对。你体格健壮,只要努力学习文化课,坚持锻炼,考个体育大学绰绰有余。

彦春哥如来林安读自费卫校,你告诉他,让他一定来找我。

祝你和妹妹学习进步!

哥:春明

1986、9、19.

下毒的人正是虎奔。她孽根如此,身不由己;如果我去拦阻,她会瞄准人——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宿舍楼四楼厕所的下水口堵了,整个厕所变成了“黄海”。总务主任穿着雨鞋亲自上来检查,愤怒地说,说不让大便,不让大便,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堵住了吧?围观的一个同学说,谁大便请谁举手!见没人举手,那同学就说,报告主任,没人举手,说明没有人大便。围观的人哗地笑了,看那同学,他正是师二二班的王少鹏。总务主任笃笃敲着门框说,还有脸笑,没大便怎么会堵呢,难不成有人专门去堵?另一同学说,学校大厕所那么远,撑不住怎么办,难不成拉到裤子里或拉到楼道楼梯上?总务主任被彻底激怒了,说,锁门——什么素质!工人就把厕所门啪地锁了。

宿舍四楼离大厕所来回半里多路程,尿急的学生谁会起床跑半里多路?傻瓜才会那样。

夜半,不少同学迷迷糊糊顺着楼道楼柱往下尿,尿水直泻而下,一直泻到一楼。二三楼住着女生,楼柱间拴着铁丝,铁丝上晒着衣服,靠边的衣服就遭了秧——不光被浸湿,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尿骚味。女生提出强烈抗议,总务处和爱卫会的领导上来调查,四楼男生拒不承认,说,谁尿了,哪儿有尿过的痕迹?实际上,白天尿水早晾干了,找个证据还挺难的。不过,冬天来临,几十根楼柱变成了黄色的冰柱,一楼每根楼柱根底都形成一座冰山,白里透黄,天然玉石一般,活活把四楼男生出卖了。但法不责众,谁又能把谁怎样呢。

学校采取断然措施:宿舍楼不分男女楼层,按班级分区域居住,关闭各楼层厕所,让女生制约男生尿尿问题。师二二班分在四楼西边,男生占五间宿舍,女生占四间宿舍。这不,楼柱上撒尿的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夜半,男生女生跑厕所,嚯踏踏,嚯踏踏,宿舍楼混乱不堪,好多人无法入睡,就擂着墙壁骂娘。

出这个鬼点子的人还是总务主任。按理说,最好的解决方案是修理厕所,让厕所变成不光可以小便的地方,也可以大便,这样,一切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嘛。可总务主任专门和学生较劲,根本不关心学生的生活起居,居然关闭厕所,又让女生制约男生,这是什么逻辑?这是什么领导?我得治治他。一日早晨,总务主任老婆端着尿盆往厕所倒,刚下炕,我上去轻轻碰了一下,那尿盆咣当一声不偏不歪正好掉在锅台上,尿水四溅,溅到锅里,溅到碗里,溅到案板上。总务主任骂老婆不操心,老婆说,好好端的尿盆咋就掉了?真是有鬼了!我把筷子往前推了推,推到尿水里,总务主任老婆大喊,妈呀,筷子自己会动。总务主任憋着一肚子气,扔掉烟头说,我看你她妈是疯了。

总务主任正在得意自己的妙计,心想,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哪知后勤人员报告,楼柱又成冰柱了。原来,男生只给了女生一周的面子,一周过后,只要背着女生,楼柱又成他们水枪扫射的目标了。

第七期《小苹果》上,宋春明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尿尿问题”。文章指出学校做法的太荒唐,提出改造厕所的方案,引起学校一片哗然。

两天后,按班级分区域居住的做法被校长否决了,所有学生又回到了原宿舍;四楼厕所堵塞部分挖开了,厕所继续开放。校长说,等明年天气回转,学校下决心改造厕所。

十八

物理课上,周老师说,教室咋这么冻,冻得猴都拴不住;毬,不上了,自己看。学生们说,宿舍比教室还冻。周老师问是咋回事,学生就答,烧得没炭了。周老师十分恼火,说:

你们都是死人?你格老子们不看总务主任门前那一楞炭?眼瞎了?炭钱都让当官的贪污了,知道不?我们师二一班可不缺炭。

同学们如梦初醒,先是哈哈笑着,接着就爆发出一阵掌声。

半夜,除了宋春明所在的408室,其余宿舍的男生全出动了,大伙把总务主任门前的炭硬是搬走了一半。搬来的炭就藏在床底下。

第二天,总务主任和其他五六个老师围着剩下的炭堆在议论着什么,人群中时不时还传来一阵异样的笑声——也许大家在安慰总务主任,剩下的还有一半呢。围观的老师当中就有周老师,他抽着烟,笑得比谁都灿烂。总务主任在剩下的炭堆里撒了石灰粉,他的女儿在旁边的墙上写道:不要脸的偷炭鬼!

408室的同学就向邻舍借炭,邻舍不给借,王少鹏就埋怨宋春明说:

班长,当好人被冻死有什么意义?冻死了咋为党的教育事业做贡献?

宋春明就说,偷,但咱不偷个人的,咱在学校炭房里偷。刘刚就学孔乙己的样儿说,不叫偷,叫窃;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众人一阵窃笑。

公道讲,林安师范的领导真是有问题;用官方的话说,这个问题是典型的官僚主义。不关心学生的冷暖,你算什么领导?偷,我就主张偷,鼓励偷!偷完活该!

夜半,408室的六个舍友出动了。宋春明说,我在里面往出递,你们五个接送,出了问题我承担。说完,宋春明翻墙进入炭房。

铁门比墙低,炭就从铁门上方往出递。铁门发出呵啷呵啷的响声,我把手托在铁门上,铁门就悄无声息了。

宋春明递出十六块炭,其余同学每人运了两回,最后每人抱着一块得胜回营了。

宋春明等着受处分,可一切平静如水。事实上,炭房里积压着两汽车炭,偷走十六块根本认不出来。宋春明就号召男生支援女生,女生一哇声感谢林翠翠。

晚自习一下,宋春明率领着刘刚和高宏,每人抱着一块黑炭,先敲响了207室的门。刘刚大惑不解,说,林翠翠住206室。宋春明说,207室住着马艳琳。刘刚的脸就红了,心想,宋春明咋就那么聪明呢,什么也瞒不过他。

星期六早上,林安电影院的美女又送来十张电影票。宋春明说,咱们见好几回面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美女解开围巾露出嘴说,我叫柳叶,柳树的柳,树叶的叶。宋春明说,多有诗意的名字。柳叶说,你是《小苹果》的主编?宋春明说,都是闹着玩的。柳叶说,我也喜欢写诗,但我高中没毕业;我是顶班的,顶我爸的班。宋春明说,你把你的诗拿给我,我让郜老师给你看看。柳叶右脚尖在地上拧了拧,不好意思地说,怕你笑话。

宋春明说,现在只剩七个电影评论员了,用不了十张票。柳叶说,我们经理说了,让你们在师一年级里补充三个评论员。宋春明问,今晚放什么电影?柳叶说,《红高粱》;看完要写电影评论稿子,不要长。

送走柳叶,宋春明想,师一年级一下选不出电影评论员,这三张票给谁呢?林翠翠一张,成雷一张,另一张呢?对,给老红军赵尚军。

给成雷送票时,宋春明说,我是21号,你是23号,把这张27号捎给林翠翠吧。成雷说,我捎不成我的功劳了?宋春明说,行,就算你的功劳。

午饭时,成雷在饭堂遇见林翠翠,掏出23号电影票说,送你一张今晚的电影票。林翠翠愣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今晚有事。说着就走了。成雷一阵坏笑,老半天才说,这是宋春明送你的,林妹妹。林翠翠站定,转过身,红着脸走回来,抿嘴笑了一下,伸手抢走了电影票。

宋春明在一楼宿舍找到老红军赵尚军时,赵尚军正在和宿舍的几个同学下军棋。有的同学搞不清职衔的大小,赵尚军就大声说,军师旅团营连排,军师旅团营连排,从大到小按序来。宋春明说,尚军,给你一张今晚的电影票;你19号,和我挨着。赵尚军就给宋春明让座,说,应该我请你看电影。宋春明说,免费的。赵尚军说,是不是战斗片?宋春明说,我也不知道。

晚上七点,电影开映了。坐在宋春明右边的自然是赵尚军,坐在左边的却不是成雷,而是林翠翠。宋春明就想,这个成雷,等我以后捉弄你。

银幕上,赤裸着上身的轿夫们抬着“我奶奶”,踢踏着路上的尘土,唱着粗野的《颠轿歌》,左一摇,右一晃,颠得 “我奶奶”拿出剪刀想自尽。

林翠翠喊,巩俐!宋春明说,那是“我奶奶”,看戏就得入戏。林翠翠说,啊,你奶奶?宋春明噗嗤笑了,说,又让小狗占了便宜。

“我奶奶”三天后回娘家,“我爷爷”把她劫走了。在高粱地,“我奶奶”摆成一个大字,仰面躺下,“我爷爷”双膝跪在“我奶奶”两腿间,一个原始而又神圣的仪式就要开始了。这时,高亢的唢呐声突然响起来,急促的鼓点突然咚咚咚地敲起来,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灵魂深处的野性爆发,令人热血奔流。

电影院里一片混乱,许多人站起来又坐下,站起来又坐下。

林翠翠站起来说,走!宋春明问,走哪?林翠翠说,不看了。

“我奶奶”的爹骂我奶奶说,狗杂种,想不认你爹,没那么便宜;我和你娘弄出来你容易吗?

电影院里哄堂大笑。

“我奶奶”的麻风病丈夫李大头死了,“我奶奶”成了酒坊掌柜的。“我爷爷”喝醉了,来酒坊找“我奶奶”睡觉,还在众伙计面前说“我奶奶”是他的人。“我奶奶”命令伙计打了他,他就说,你这小娘们,脱了裤子还行,提了裤子就不认人。

林翠翠又进来了。

土匪三炮搂走“我奶奶”,罗汉大叔东挪西凑了三千大洋把“我奶奶”赎回来。“我爷爷”知道了,找三炮算账,三炮说他没有动过麻风病人挨过的女人。也许是惺惺相惜吧,两人的冤仇不解自消。

“我奶奶”看酿酒。“我爷爷”在众目睽睽下往酒篓里撒了尿。“我爷爷”抱走了“我奶奶”。“我爷爷”撒了尿的酒奇迹般地成了好酒。“我奶奶”给酒命名十八里红。

赵尚军哈哈大笑,说,纯粹胡编滥造。

日本人来了。联络各路武装联合抗日的罗汉大叔被剥皮示众。

林翠翠吓得瑟瑟发抖,几次想往宋春明怀里钻,但周边有好几个熟面孔,她没敢。

“我奶奶”和“我爷爷”,还有九岁的“我爹”以及众伙计决定为罗汉大叔报仇。他们准备了火药罐子和十八里红。“我奶奶”送饭时被日军的机枪打死了。“我爷爷”和众伙计冲了上去,炸毁了日军的汽车。战斗结束,众伙计都死了,只有“我爷爷”和“我爹”活着。“我爹”一遍一遍喊着:娘,娘,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林翠翠啜泣不已,宋春明几次伸出左手,但终究没敢握她的右手。

从电影院出来,林翠翠抢先朝前走了,宋春明就问成雷,书呆子,谁让你换票的?成雷笑着说,我给错了。赵尚军说,我早看出来了,那女的和春明有一腿。宋春明说,老红军同志,你不要乱点鸳鸯谱行不行?

众人就议论起了电影《红高粱》。师三一个同学说:

这个电影是以红色这一主色调取胜的。红色是传统的喜庆色彩,但在《红高粱》里,红色是血色,是血性的象征,带有强烈的悲壮色彩。血性具体表现为反抗包办婚姻,反抗日本侵略等。

师二一个同学说,这个电影的音乐也是变幻莫测的,值得研究。宋春明说:

这个电影好就好在它的悲剧性上。九儿嫁给麻风病人是悲剧;娶亲路上被人劫道是悲剧;回门路上被“我爷爷”这样一个二货占有是悲剧;被土匪三炮绑架是悲剧;被日本兵枪杀更是悲剧。

成雷说:

故事曲折离奇也是成功的因素。九儿的爹嫁九儿竟然是为了一头大黑骡子;九儿的丈夫是一个老头子,还是麻风病人,且被人无由头地杀害了;“我爷爷”尿到酒篓里,酿出的酒居然是好酒;还有,“我爹”豆官是一个野种。最离奇的是日本鬼子的出现。日本鬼子出现后,三炮被抓,罗汉大叔被抓,为罗汉大叔报仇等等,都是引人入胜的情节。

赵尚军说:

你们说这个电影的主题是什么?我搞不明白。

有人说是表现爱国主义,有人说是展示人类的苦难,有人说是表现人的原始反抗性,有人甚至认为意在表现社会的残暴、恶劣和黑暗。

神界有句话叫“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这话对我毛鬼神无用,因为我把不住我的嘴。我要说的是,二十几年后,《红高粱》原著作者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十九

一放寒假,宋春明就和胡世林、陈前武相跟着回家——彦春上了自费卫校,但他十天前就放假回家了。回到宋山村,天已完全黑了。走进院子,宋春明隐隐约约看见院子里有一堆什么东西,就问母亲那是什么。他母亲说,是块石,秋底咱家打了石头,准备明年正月挨着旧窑圈四孔新石窑。宋春明说,为啥明年就圈?他母亲说,两孔窑太挤了,再说你和春亮都大了,没窑谁给媳妇呢?宋春明问,石头是咋拉上来的?他母亲说,咱没牲口,就靠你爸背;你爸有时也和人家变工,一个匠工变一个半小工。宋春明匆匆吃了两碗稻黍饭煮山药,也要到沟滩背石头去,却被刚从坡上上来背着石头的父亲拦住了。春明父亲气喘如牛,大汗淋漓,说,你好好念你的书,这不是你干的活儿。宋春明走了六十里路,两个小腿肚子胀得厉害,脚也疼,于是就早早睡了。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有一点睡意;他知道,又要失眠了。他就点着煤油灯,趴在被窝里看《中国哲学史》。

第二天五点多,天还黑乎乎的,春明父亲就拿着绳和垫背去沟滩背石头。宋春明揉揉胀痛的眼球,一骨碌爬起,穿好衣服,也像多数乡里人一样,脸不洗,牙不刷,直接向母亲要绳和垫背。他母亲说,背石头不是你干的活儿,你不要逞能。宋春明没言语,自己找了绳和垫背下沟滩背石头去了。他想,也许我没有多少时间帮父母干活儿了。

父亲见宋春明拿着绳和垫背下来,就说,一定要背就背扳帮石和套顶石,这两种石头比较小,也比较轻。宋春明偏要背垛平桩的大石头。他试了一块,却哪里能搬得动。天呢,他倒觉得石头比冰还冰,指头都冻得失去了知觉。他又去试另一块——我赶紧上去搭把手,一块大石头就被宋春明轻而易举地竖立在了一个二尺多高的台子上。他套好绳,垫上垫背,背起大石头就上坡了。他父亲惊得口大张,心想,这小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背第二回时,宋春明想,刚才很轻巧,现在不妨背块更大的。他要背稳子石!他父亲大声喊,混账,稳子石要四个人抬呢,你一个人咋能背起?宋春明说,让我试一试。他就去搬稳子石——我就去使劲,稳子石被宋春明轻轻抱在了台子上。宋春明套好绳,垫上垫背,背起稳子石稳稳当当上坡了。他父亲受到了惊吓,跪在冰滩上面向东方叩起了头:老天爷啊,你不要戏弄我儿呀,他还小呢!

宋春明如法炮制,把四块稳子石尽数背到院子里。

我嘛,差不多耗尽了元气。

宋春明背稳子石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都来看西洋景,他家院子里一下子变得人山人海。村支书胡兴浩说,春明这娃娃能文能武,将来不知会有什么大出息。村长陈厚柱说,放在古代社会,春明一定是武状元。胡世林和陈前武也来了,他们说,去年上学往车上搬行李时,春明一个人就顶两个人;不过,没想到他能背起稳子石啊。晚上,村里各家各户的小孩差不多都挨了打,挨打的理由是,你看人家宋春明,文武双全,而你呢,茅坑里的搅屎棍,文(闻)不得武(舞)不得。

宋春明继续背石头。春亮要考体院,没力气咋能行呢,因此,他也跟着二哥背石头。宋春明说,春亮,你就抱一块套顶石算了,权当锻炼身体呢。春亮冻得鼻汤寒水(流清鼻涕),说,我的力气必须超过你。可是,无论春亮怎么努力,他就是连一块扳帮石都背不起。大哥春生也回来了,见父亲和两个弟弟受着牛马罪,他也加入背石头的行列——虎奔居然没有反对。父亲多心了,说,春生,你已经分门另户了,你现在占的三孔旧窑就分给你了,新圈四孔窑洞连同我们现在的两孔旧窑是春明和春亮的。春生说,我知道了,我是帮你来了,不是沾光来了。春生人木讷,却是明白人,因为他娶媳妇时,全家一线共有五孔窑,虎奔就搞定要了三孔。春生想说,要是路宽点的话,雇拖拉机运石头人就少受罪了。他知道这是废话,没有说。但他还是稀里糊涂地说,爸,为啥不用牛车拉石头?他父亲没好气地说,驴车也行,可是,驴呢?春生这才感到自己是睁眼说瞎话,红了脸,背起石头默不作声地走了。

父子四人背石头背到月尽(除夕)才停工。

正月初四是立春的日子,天已经暖起来。预订好的五个石匠全来了,他们开始出面子石,锤子击打着錾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好像山野的多重奏。正月初九是动土修造的黄道吉日,宋春明家的圈窑工程正式开工了。由于脑畔和院子里的土以前就倒出去了,所以,开工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拔巷子。拔巷子就是挖窑腿所在位置的土,工程量不大,两天就搞定。接下来就是下石和放线。下石和放线是石匠大师傅的专权,他得用罗盘、水平仪、方尺和扯线。下石就是下稳子石,照惯例,稳子石是要四个人用网丝和抬竿抬的,可这回不一样了,村里帮工的人都喊叫着让宋春明下。

我的天,我的元气还没有恢复呢。

宋春明说,下就下,让你们见识一下。他找了一块垫背放在稳子石上,两手将稳子石用力一抱——我狠劲一提,他便将稳子石缓缓安放在第一个巷道口。哇啦一声,许多人惊得跳起来,有的丢了帽子,有的丢了鞋;大家喊着大力士,竖着大拇指,兴奋得像喝了二两烧酒似的。有年轻人就试着去搬第二块稳子石,可没有一个人能挪动一寸。我知道会有人让宋春明下第二块稳子石,就慌了,确实慌了,慌忙把圪蹴在稳子石跟前的石匠大师傅搡了一把,石匠大师傅一个后仰蹲坐在地上,醒悟似的说,好了好了,玩玩好了,不要弄毬下乱子——用抬竿抬。石匠大师傅安好稳子石,钉橛子拴好线,然后焚香烧纸,和春明父亲一同叩了头,春亮放了一串鞭炮,下石宣告成功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飘回了宋山的山洞里——我飘得很低。

晚上,春明父亲为匠人和帮工的人准备了酒菜。酒是秦川大曲,菜是猪肉撬板粉。大师傅是个爱喝酒而又爱热闹的人,他提议不喝酒的人要唱酒曲。大师傅自饮一杯却开唱了:

酒瓶抱在怀

我有那曲儿就唱呀出来

拦羊嗓子回牛声

一声倒把个天呀惊开

什么它上来一点红

什么它上来像呀弯弓

什么它上来眨眼睛

什么它一闪万里明

太阳它出来一点红

月亮它上来像呀弯弓

星星它上来眨眼睛

雷电它一闪万里明

嗨!对面山 ,对面崖

对面的好汉你过来

大碗酒 ,大盘菜

咱两个喝它个乐开怀

一心敬你喝酒来

四喜来财喝酒来

六六大顺喝酒来

七巧八马喝酒来

喝酒来 ,喝酒来 ,喝酒来 ,喝酒来……

众人一哇声说,好,好,罚一杯,罚一杯,谁让你喝酒又唱歌了?大师傅就自罚一杯,一饮而尽,说,这回谁喝酒谁唱酒曲。众人就说,那我们不喝了。

宋春明只顾给匠人和帮工的村人斟酒,不曾想有人呐喊道,让春明唱一个,春明将来是老师!宋春明红了脸,出了汗,说,我不会唱,真的不会唱酒曲。大家就说,唱流行歌也成。宋春明就想唱林翠翠唱过的《牧羊曲》,因为他最喜欢这首歌;可又觉得自己是男生,不适合唱。于是,他唱了他用口琴吹了无数遍的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心儿多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对你讲

但又难为情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

宋春明唱完,大师傅带头鼓掌,说,你看看,文人就是不一样,唱的歌都文绉绉的,那像咱一样瞎吼乱叫。

同辈的年轻人就说,哈哈哈,春明肯定和哪个女女好上了。

酒,继续喝;曲,继续唱。十一点整,大师傅方才宣布:散场。

第二天开始垛平桩,垛平桩就是垒窑腿。搬平桩石的任务由村里的年轻后生完成,宋春明没有参与,因为他的手指磨出了血,大师傅让他去调泥。四天时间,平桩垛起来了。下一步是拱楦。拱楦要用到几何学知识,可石匠师傅们往往是依葫芦画瓢,凭经验拱,拱出的楦误差太大,大都呈歪瓜模样。宋春明就用浅显的语言给大师傅讲椭圆知识,大师傅虚心学习,拱出的楦圆溜溜的,众人交口称赞。下来几天是扳帮和套顶,干起来比较快,到黄道吉日正月二十,四孔窑洞主体全部合龙,只留第二孔窑月口顶端的一块面子石——龙口石。

合龙口仪式开始了。大师傅在龙口石下压了香裱纸,又在外墙上挂了十字交叉的红筷子和装了五谷杂粮小红布袋,然后站在顶端,用一根绳子往上吊一只木斗。木斗里装有五谷杂粮,糖、一二分的硬币,还有一个贴了大红喜字的大蒸馍。鞭炮声里,大师傅边吊木斗边呐喊:

吊木斗,吊木斗

鲁班留下合龙口

下石喜逢黄道日

合龙正遇紫微星

合龙口,盛世开

匠人上了凤凰台

主家喜,亲朋乐

财神爷今天送喜来

前院骡子后院马

一年更比一年发

前院碾子后院磨

一年更比一年好过

驴头金,马头银

家里放着聚宝盆

……

吊上木斗,大师傅左手提起木斗,右手抓起斗里的五谷、糖果和钱币向院子里撒去,看热闹的婆姨女子、小孩以及工匠们就四处争抢。大师傅继续呐喊道:

一撒东方福星高照

二撒南方五谷丰登

三撒西方人丁兴旺

四撒北方四季平安

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主家无忌,匠人无忌,看家无忌

百无禁忌,大吉大利

快快快,快请主家接喜来

接住喜馍富贵荣华

接不住喜馍荣华富贵

春明父亲脱下袄子接喜馍,喜馍嗵地掉在袄子里。大师傅就喊富贵荣华富贵荣华,院子里的观众也跟着接了一声富贵荣华。

大师傅搬起龙口石迅速掼了一小铲白灰,重新压上龙口石,用锤子敲了敲,宣告龙口胜利合龙。春亮又燃了一挂鞭炮,鞭炮噼噼啪啪地乱响,院里就升起一股祥瑞的白烟。

二十

正月二十一,林安师范开学了。

宋春明他们走上宿舍楼,发现各楼层正在改修厕所——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了。

周而复始的学习生活又开始了,每天起床出操上课,吃饭运动再上课,阅读吃饭再运动,晚自习睡觉再起床……

不久,学校组织了一场英模报告会。会议是在饭堂兼大礼堂里举行的,全校师生自带凳子参加。会台上方横悬着红色条幅,条幅上写着“老山前线特级战斗英雄付小虎英雄事迹报告会”。付小虎上台了,全体师生起立,掌声雷动。陪同付小虎的是林安师范学校王副校长和一位军官。王副校长说:

老师们,同学们,首先让我介绍一下——中间这位就是特级战斗英雄付小虎,左边那位是8487x部队高参谋长。现在请高参谋长讲话。

台下学生就动情地鼓掌。

高参谋长说:

同学们,付小虎同志是我们林安地区瓷城县人,他是我们全林安地区人民的骄傲。去年夏天,他在老山前线参加一场攻击战,一人击毙越军13人,还把失掉左腿、生命垂危的连长背下了战场。

台下立刻响起了轰隆隆的掌声,付小虎站起来敬了个军礼。

高参谋长继续说:付小虎同志被中央军委邓主席授予特级战斗英雄称号,他所在的连队也被授予英雄连称号。

台下又是一阵轰隆隆的掌声,付小虎又一次站起来敬了军礼。

付小虎开始作报告了,他说:

同学们,我今年二十岁,和大家差不多是同龄人。上初中时,我学业不好,所以,初中毕业我就参了军。参军后,我特别注意射击训练,立志当一名神枪手。为了练好手中枪,我一不怕苦,二不怕累,在雪地里练瞄准,一趴就是三四个小时;为了练臂力,瞄准时,我在枪管上挂上砖头。我早晨练,晚上练,练了卧姿练跪姿,练了跪姿练立姿。执着与苦练,使我弹无虚发;发现的目标,无论是坐着的站着的,还是跑着的走着的,没有一个能逃脱我的枪。去年夏天的一天,我们连接到上级命令,要我们趁着月夜攻占被越军占领的某高地。我们白天就出发了;到了前沿阵地,我们潜伏在猫耳洞里。什么是猫耳洞?猫耳洞是指一种与猫耳朵形状相似的防炮、防空洞,是一种军事上供单兵或少量士兵作战用的防护工事。猫耳洞里又潮又闷,蚊子横行,老鼠捣乱,但我们要忍耐。天黑了下来,我们连出动了;我是班长,我们班的任务是干掉敌人的哨兵。我和战友们摸入敌人阵地。敌人太愚蠢,一列十三人排着队走进我们的伏击圈。老天爷啊,敌人向右转了,成纵队走向我们!近了,近了,我果断扣动了机枪的扳机,嚯达达一阵枪响,十三个敌人应声倒地——做了死鬼红烧羊肉串!

台下同学先是轰笑一声,然后是近乎疯狂地鼓掌。

付小虎喝了一口水,然后说:

我妈今年才知道这件事。她对我说,虎虎——我小名叫虎虎,和尚小子,你一命换一命就够本了,你打死那么多人阎王爷将来能饶你吗?我妈没文化,她不懂战争的残酷性;你给敌人留命,敌人会给你留吗?

台下学生就哗哗地笑。

付小虎继续说:

战斗打响了。连长率领战士们冲了上来,双方发生激烈战斗。这时,一声巨响,有战士踩响了地雷,连长的左腿也被炸掉了。战斗结束,敌人被全部消灭,五星红旗插上了某高地。遗憾的是,我们连除了我和连长,其他官兵全部壮烈牺牲了。我的右耳被敌人的子弹打掉,流血不止,身上还有几处伤,但我顾不了这些,背起连长就往我方阵地爬……

台下同学默不作声,良久,一男生鼓了一下掌,其他同学才醒悟似的拍起了手。

战争太残酷。人类为什么要战争呢?如果把战争的耗费用在救助贫困上,人类早摆脱了贫困的困扰。也许战争是人类的一种游戏方式吧?纵观人类的历史,战争几乎是主线。唉,我只是一个游走人间的毛鬼神,我瞎操什么心呢。

王副校长最后讲话说:

同学们,听了付小虎同志的英雄事迹报告,大家一定倍受鼓舞吧?我们将来也要上战场,这个战场就是学校,我们的敌人就是愚昧和落后。这个战场虽然没有战火硝烟,没有流血牺牲,但也会死人,死的还是人的灵魂。从某种意义上讲,杀死人的灵魂比杀死人的肉体更可怕。我们要拯救灵魂,而不是杀死灵魂;要拯救灵魂,我们就得有付小虎同志那样的刻苦训练精神,要有付小虎同志那样的英勇无畏的精神。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要成为合格的灵魂工程师,你们必须刻苦学习书本知识,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博学的人。你们是初中学生里面的拔尖生,你们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可能,也有这个必要。你们还要努力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尤其是师三的同学,实习的时候,一定要融入课堂,深切体会,万不可浅尝辄止。师二师一的同学也要早做准备……

王副校长的即兴讲话也赢得了阵阵掌声。

散会后,王少鹏激动地说,你们看看额们瓷城县,人才辈出。同舍的高宏说,你们瓷城能有几个人才,除了刚才的付小虎,还有谁?王少鹏就说,老一辈的李万明,中年辈的汪八,青年辈的付小虎,咋了,还少?大家异口同声说,还有少年辈的王少鹏。王少鹏极力反对,宋春明也说不能侮辱英雄,但为时已晚,瓷城县“四大名人”就这样产生了。

经过一周的酝酿,8487x部队和林安师范学校在林安市体育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部队与学校友好协作”签字仪式。

仪式上,苏团长气势磅礴地说,林安师范是一所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学校,也是一所学风浓郁,人才荟萃的学校,值得我们广大官兵认真学习。朱校长儒雅风趣地说,8487x部队同样是一支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部队,现在,我们两家友好合作,必将使光荣革命传统成倍成倍地发扬广大,必将对林安地区的经济文化建设产生重要影响。朱校长还说,军人的吃苦耐劳精神,敢打敢拼的勇敢精神,令行禁止的纪律作风,都是我们这些即将扎根农村的师范生应有的高贵品质。

仪式上,部队官兵表演了拼刺刀和搏击术;学生表演了书法和霹雳舞。宋春明是书法表演者之一,他写了四个大字:我想当兵。

第二天,学校学生会全体成员,各班班长、团支书和《小苹果》编辑组全体成员在白主任带领下到部队参观学习。上午,同学们参观了军人寝室、食堂、图书馆并在训练场观摩了训练。下午,同学们体验了实弹打靶射击。宋春明以前只是摸过枪,还没有听过真正的枪声。现在,他搂着步枪趴在地上,在教练员的指导下,瞄准了靶心。他的心咚咚乱跳,他不是怕,而是激动。啪,枪响了,反冲力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教练员告诉他,了不起,打了九环!宋春明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

隔一天,8487x部队近40名官兵在张营长的带领下来到了林安师范。他们参观了阅览室,图书馆,实验室,《小苹果》编辑部,分组进课堂听课,并与“小苹果”文学社成员进行了座谈。座谈会上,白主任作了题为“刚柔相济,文武并重”的演说,其中讲道元朝重武轻文导致迟迟不能进入文明的奇闻,讲道宋朝重文轻武导致边患四起的怪象,还讲道文武兼备的曹操统一北方的壮举,讲道新中国缔造者伟大领袖毛主席独冠古今的诗词、书法和军事思想,赢得官兵阵阵掌声。

在此我要提醒一下诸位——白主任的演说稿出自宋春明之手。

二十一

午饭后,宋春明从图书馆借到了《中国通史》。回到宿舍,正在拉二胡的王少鹏说,班长,不能再看课外书了,看多了脑子会盛不下的。宋春明也来了个幽默,说,盛不下难道会流出来?王少鹏放下二胡突然说,班长,林安电影院那个美女叫什么?宋春明说,柳叶。王少鹏说,他奶奶的,这个柳叶太俊了;你给我介绍介绍。宋春明说。你是瓷城县四大名人之一,人家怎么能配得上你!王少鹏噗嗤笑了,说:

你是舍不得。你这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宋春明说,我为什么舍不得?王少鹏诡秘地说,那你给咱班其他男生介绍一下嘛。宋春明说,给谁介绍?王少鹏说,咱班男生谁最老实?宋春明说,当然是书呆子成雷。王少鹏说,柳叶有什么爱好?宋春明说,爱好写诗歌。王少鹏一阵窃喜,说,你等着,有戏瞧了。

第二天第一节课,成雷打开几何课本,见里面夹着一只纸轮船。他把纸轮船打开一看,心不由地狂跳开了,嗵嗵嗵地狂跳开了,擂鼓一般。他怕同桌看到,赶紧把展开的纸轮船揣进裤兜。一节课,成雷心慌意乱,什么也没有听到。

下课后,成雷一个人悄悄去了《小苹果》编辑部。他拿出纸轮船,完全打开,在桌子上压了压,认真读起来:

成雷同志:你好!

我是林安电影院的柳叶。

听宋春明讲,你发表过文章,还是小苹果文学社社长。我关注你多时了。我好羡慕你啊!我也爱好写诗,渴望得到你的指点。

我还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但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1987、4、8。

晚饭后,成雷把宋春明叫到宿舍楼一楼拐角处,拿出一封糊的严严实实的信,红着脸说,春明,麻烦你把它交给林安电影院的柳叶。宋春明忍住笑说,好好好!半夜,成雷忽然打了个冷格瑟,自言自语说:

坏了,是谁把纸条夹进去的?宋春明?不可能。坏了,坏了,一定是有人恶作剧!

第二天刚起床,成雷就找宋春明,说,春明,把昨天的信还给我吧。宋春明说,为什么?成雷说,不为什么;反正你还给我好了。宋春明跌足道,昨晚柳叶上来送电影票时,我把收起来的影评稿和你的信都交给她了。成雷说,晚上来送?宋春明说,是啊;以前可是早上送的呀。成雷气得坐在台阶上说,上当了,上坏人的当了!宋春明嘿嘿笑了,说:

上什么当?哪有那么多的当可上!

星期六早上,柳叶又来送电影票。宋春明把影评稿子交给柳叶后说,还有一封信,是我们班成雷给你的。柳叶准备拆信,宋春明说,回去看吧;我今天特别忙,有事咱们以后再说。其实,宋春明是害怕被成雷看到哩。呵呵,这些孩子都是鬼精灵。

过了几天,成雷正儿八经收到一封信。信里说——

成雷:你好!

感谢你的来信,感谢你对我的赞美。不过,我好像没有给你写过信呀。呵呵,没什么,多个朋友多条路,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吧。

你在信里推荐的《普希金抒情诗选》我已买到,现在正看呢。以后我送电影票时专门给你送一张,你可一定要来电影院看啊。

有事可来电影院找我。

柳叶

1987、4、15。

无心插柳柳成荫。成雷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高兴得整天哼着歌,有次竟被化学老师摩尔老头狠狠瞪了两眼。王少鹏看见成雷就想笑,有次半夜笑醒了,大家问他梦见啥了,王少鹏说,我梦见成雷和柳叶亲嘴嘴哩。

王少鹏哪里知道,他的恶作剧变成了一条红丝带,把成雷和柳叶生生拴在了一起——两人从此书信不断,直到走到一起。宋春明半开玩笑半认真,也算半个红娘。成人之美也是一种幸福。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宋春明还沉浸在幸福当中,有时一个人还常常发笑。

晚自习,郜老师说,下一周星期五晚上,学校要举办一场百科知识竞赛,每班选派三名参赛选手参赛,咱们班派谁去呢?台下同学一哇声喊,朱丹!郜老师说,再来一位。台下同学喊,宋春明。郜老师说,还缺一位。王少鹏的同桌沈彦会就喊,王少鹏。

全班哗地笑了。

王少鹏在沈彦会背上拍了一掌,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推荐你,我才不呢。

宋春明就推荐成雷,其他同学也附和,这样,以朱丹、宋春明和成雷为成员的百科知识竞赛团队成立了。

周五晚上,全校十二个参赛团队列阵大礼堂舞台上,比赛正式开始了。主持人宣布:

所有题目全为抢答题,答对加10分,答错倒扣10分。

台下乱嚷嚷的学生“咦”了一声,立马变得静悄悄。

主持人宣读第一题:山东山西的“山”指什么山?

宋春明和朱丹一齐站起来,朱丹立即回答:太行山。

主持人宣布:回答正确,给师二二班加10分。

台下师二二班学生惊呼一声,掌声雨点般砸了一阵。

主持人宣读第二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哪位思想家的名言?

师一四班一同学立即回答:顾炎武。

主持人宣布:回答正确,给师一四班加10分。

因为答题者是师一同学,所以,台下各年级同学报以最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宣读第三题:泰戈尔是印度著名作家、诗人,于19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为其赢得该奖的作品是什么?

没人回答。师三一班一同学站起又坐下。主持人又宣读了一遍:泰戈尔是印度著名作家、诗人,于19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为其赢得该奖的作品是什么?

终于,宋春明站起来了,答:《吉檀迦利》。

主持人面露笑容,大声宣布:回答正确,给师二二班加10分。

台下掌声经久不息。

主持人宣读第四题:地球上出现四季更替的原因是什么?

师三三班一同学回答:由于地球公转。

主持人宣布:回答正确,给师三三班加10分。

主持人宣读第五题:“三原色”是指哪三种颜色?

师二三班一同学回答:红、黄、蓝。

主持人宣布:回答正确,给师二三班加10分。

主持人宣读第六题:蜻蜓“点水”的目的是什么?

师一二班一同学回答:产卵。

主持人宣布:回答正确,给师一二班加10分。

……

主持人宣读第四十题:我国第一个南极科考站“长城站”什么时候落成?

成雷回答:1985年。

主持人宣布:回答正确,给师二二班加10分。

主持人宣读第四十一题:我国最早的一部医学理论著作是什么?

师一四班一同学回答:《伤寒杂病论》。

主持人宣布:回答错误。

台下一片叹息声,师一四班的同学急得直跺脚,答题的同学干脆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主持人继续宣布:给师一四班扣10分;正确答案是——《黄帝内经》。

主持人宣读第四十二题:陕西省乾陵武则天墓碑上共有多少个字?

宋春明回答:因为是无字碑,所以没有字。

主持人宣布:回答正确,给师二二班加10分。

台下同学有的鼓掌,有的议论:这题也太鬼了吧?

主持人宣读第四十三题:世界上把第一颗人造卫星和第一个宇航员送上天的国家是那个国家?

师三二班一同学回答:美国。

主持人宣布:回答错误,给师三二班扣10分;正确答案是——苏联。

我要告诉大家,苏联这个国家天天和美国斗,不顾国内松懈的政治局面,也不顾经济建设,用不了几年就会玩完——我早已看出端倪了。

主持人宣读第五十题(最后一题):我国最大的煤田在哪个省哪个地区?

宋春明回答:陕西省林安地区。

主持人宣布:回答正确,给师二二班加10分!

台下是铺天盖地的掌声,一半是对宋春明的赞扬和鼓励,一半是为家乡发现全国最大煤田而骄傲自豪。

竞赛结束,师二二班以总分70分的成绩位居榜首,获得冠军。

二十二

暑假里,宋春明白天帮父亲锄地,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看《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是大学教材,共分四册,他已经看到第三册。

自家地锄完,父亲说,帮你哥家锄锄吧,你哥出门在外,你嫂婆姨女子,锄抚不了。宋春明说,要锄你自己锄去,我不去。父亲说,那你和春亮倒窑楦的土吧。

宋春明便和弟弟春亮天天起来倒新窑窑楦的土。倒窑楦土也是重体力活儿,先得用镢子把土掏起,再用铁锨铲到手推车厢里,然后把车子推到硷畔上,用力一扶,车厢的土就倒出去了。比较省工的办法是,楦口掏开后,在平车厢的楦口处打一小窑,车子刚好进去,然后在上面掏土,土就流水一样流到车厢了,省了铲土的工序。尽管用了巧法子,但兄弟二人还是干得满头大汗。

休息时,春亮说:二哥你说为什么班里学生都叫我毛鬼神?

宋春明说:因为咱是宋山的嘛——“宋山的毛鬼神,好请难发送”这句话人尽皆知啊。

春亮说:“宋山的毛鬼神,好请难发送”这句话是怎样流传下来的?

宋春明说:

很久很久以前,咱们宋家的祖先想发财,就盖庙烧香请财神爷。财神爷被请到了,十分灵验,老祖先们发了大财。可是,发了大财的老祖先们渐渐忘了财神爷,不修补庙堂,也不上供香火。财神爷恼了,把老祖先们的财产全盗走了——他们亲眼看到金银财宝从门里飞走了,揽都揽不住。老祖先们就请神汉颠坛,神汉顶戴的是黑龙大王。黑龙大王对老祖先们说,你们供奉的不是正神,是毛鬼神——介于鬼神之间游走人间的神,心胸狭窄,喜好翻脸,人们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他。老祖先们很后悔怠慢了毛鬼神,但事已至此,就只能请黑龙大王赶走毛鬼神,然后跪请真正的财神爷;可黑龙大王使尽法术也赶不走毛鬼神。这样,“宋山的毛鬼神,好请难发送”这句话就流传下来了。

我听得脸红。不过,有一句宋春明讲得不完全正确,就是我盗走他们祖先财产的事。他们祖先发财后,不给我上香火是小事,关键是,他们为富不仁,欺压穷人。所以,我就把他们的金银财宝收走了——倒进穷人的烟囱里。

春亮说,二哥你是听谁说的?宋春明说:

小时候听二爷爷讲的。他那时已经九十多岁了,留着一尺长的白胡子。他老人家活了九十九岁。

春亮说,我也记的二爷爷。宋春明拿起䦆头边掏土边说,迷信故事,不可相信。我就把手推车扯了一把,那车子从小窑口倒退出来,得溜溜退了十几米,到了硷畔圪楞才停住。春亮大惊失色。宋春明也说,怪了,窑口这段是上坡啊!

宋春明和弟弟春亮继续倒窑楦的土。

一日,宋春明说,春亮,再给我讲讲这半年村里的新鲜事。春亮想了想,说,二牛奶奶的死了。宋春明说,他奶奶七十多了,死了也算正常——你能不能讲点别的事情?春亮说:

村里人要往倒闹村支书胡兴浩。他私自做主,把旧手扶拖拉机,几台柴油机,碾米机,粉碎机,水泵等大队的财产全卖了。

宋春明说:

给谁卖了?卖的钱呢?

春亮说:

不知道。村长陈厚柱也不知道。

宋春明说,还有什么事?春亮说,不说了,说了你又说我不学习,光打问村里的事。宋春明说,但说无妨。春亮就说,金豆卖死人骨石发了大财。宋春明说,细说一说。春亮说,咱这儿男人死了终究要和老婆一块合葬的,没老婆是不行的。宋春明说:

这我知道。没老婆就要设法“弥婚”,书上叫配阴婚。

说道这儿,宋春明用力掏了几䦆头土,心想,用不了几年我就会死的,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我才不要什么配阴婚。春亮继续说,金豆就从关中地带刨人家刚埋下的死人——女的,拉回来在咱这地方卖,一副死骨石卖3000块。宋春明说,这不犯法嘛。春亮说:

应该犯法了。不过,现在好像没人管这号事。有一次,金豆拿一副猪骨石冒充死人骨石,被人家发现了,挨了一顿暴打。

宋春明笑了,说:

金豆想钱想疯了。还有什么事?

春亮说,对了,咱前沟的大水坝被仲里叔承包了,放了一车鱼苗。宋春明说,多少承包费?春亮说,除了胡兴浩,谁也不知道。

吃过午饭,宋春明说,春亮,咱到前沟大水坝耍水去。春亮说,好。他们母亲说,千万不要到深处去。春亮说,我们两个水性好着哩。

走到前沟,宋春明遇上了胡世林和陈前武。他们两个也是来耍水的。宋春明问他们一天都干什么?胡世林说锄谷子地,陈前武说锄黑豆地。他们两个胳膊上也挂着死皮。耍水的年轻人还有很多,水坝里露着一颗颗人头,漂浮的西瓜似的。

宋春明和年轻人们约定横渡水坝,看谁先到达对岸。宋春明喊,预备——跳!大家就都下水了,一阵蛙泳,一阵背水,一阵狗刨式,众人使出浑身解数想夺第一。第一个到达对岸的人是谁?不是宋春明,而是他的弟弟春亮!宋春明只夺得第五名。

返回来的时候,年轻人们赤脚走了水坝后掌的石沟。走着走着,大家遇见一块牛筋石(顽石)——比平桩石还大。世平说,春明,能举过头顶吗?三蛋、生奴、世林、前武都说试一试。宋春明就去试,试了两次都失败了,牛筋石纹丝不动。大家都觉得奇怪,说,春明,正月里你稳子石都能背起,现在怎么连块平桩石大小的牛筋石也搬不动了?宋春明说,我也不知道。三蛋说,让我试一试,难道牛筋石骨重?三蛋用力一抱,牛筋石被抱起差不多一米高。世平和生奴也去试了试,都能轻松抱得起。

宋春明大力士的神话破灭了。

我本来想帮宋春明一把的,可又想,他是一介书生,怎么能长期担当大力士的美名呢。再说,让他担当大力士的美名会闹出乱子的。因此,我只能嘿嘿笑着看他出丑了。

村里的年轻人一时迷惑不解。

二十几天时间,宋春明和弟弟春亮把两孔窑楦的土倒出去了。第二天,他们母亲说:

倒出两孔窑楦就可以搁零碎东西了,你俩不如帮刘家庄你姐锄几天地。你姐夫常年出门在外,家里地你姐一个人种,忙不过来。宋春明说,行,我们下午四点出发。

宋山村离刘家庄二十里路,不算远,也不算近。宋春明和弟弟春亮上路了。走了大约十里路程,到了吴家沟。吴家沟也有一个大水坝,水坝后沟掌浅水处有许多小孩在耍水。春亮说,二哥,咱也下去耍一阵。宋春明说,算了,咱要赶路。正说着,却听一小孩喊:妈,妈……呜噜噜……

其他小孩也喊:保平淹住了,保平淹住了……

春亮惊叫一声:二哥,那个小孩进了深水区!

宋春明蹬掉塑料凉鞋,从路上噗嗵跳入水坝里,猛游几步,抓住小孩的头发,旋即又揽住胳膊,拼命往岸上拉。春亮也跳入水中,快速游过来,伸出左手托起小孩的身体。救上岸,他们将叫保平的小孩倒放在石坡上,保平吐了几口水,哇一声嚎了。宋春明就训斥众小孩:

你们看怕不怕?你们大人呢?都回去!

众小孩惊魂未定,一个个瞪着眼睛,倒照着宋春明兄弟俩,乖乖上岸了。宋春明和弟弟春亮湿着衣服继续赶路。宋春明说,听姐说,这个坝已经淹死三个人了,其中一个还是游泳高手。春亮说,这个坝两岸有石壳崖,水涡会把人吸到石壳里,很危险。宋春明说,春亮,你的水性咋就那么好?春亮说,你的水性不如我,但你比我勇敢。

二十三

暑假结束,宋春明和胡世林、陈前武又回到了学校。

学校贴出通知:师三年级的男生宿舍要往操场边的老楼一楼里倒,女生往二楼里倒;师二年级的男生宿舍要往宿舍楼四楼里倒。

一阵忙乱,宋春明把铺盖、箱子等搬到了老楼109室。老楼是古建筑,一楼是陕北常见的窑洞式结构,只不过门面上撑着明柱抱厦。二楼是砖木结构的房子,房顶呈披肩状,瓦片覆盖,一派南国情调。

语基、教育学、心理学和生理卫生全部结业,新的课业又来了——小学语文教学法(简称语教)和小学数学教学法(简称数教)。语教老师姓褚,长得人高马大,上来就批学生手中的教材,批了个体无完肤。他拿的是他的自编教材。他认为语文是培养人的能力的。什么能力呢?听说读写的能力。他坚决反对片面理解“文以载道”,说,语文的首要任务如果是思想教育,那中小学的思想政治课是干什么的?他幽默地说,语文老师要有良心,不能抢夺思想政治老师的饭碗。数教老师依然是章方炎老头,他也批驳了学生手中的教材,说这个教材根本不是教学法,而是数学理论。不过,章老师说,数学理论十分有趣。

开学第三天,学校突然宣布,下一周星期三将对师三年级进行生理卫生补考测试。难道有人不及格?教生理卫生的苗老师走进师三二班教室宣读补考名单,一口气念了四十九个人的名字。啊哈,全班只有一个人过了关!这个人是谁呢?苗老师说,全班只有宋春明一人及格。同学们就啊呀呀地惊叹。苗老师说,这回补考内容和上半年期末测试内容大同小异,生殖系统仍然是重点——我再强调一遍,仍然是重点。王少鹏说,重中之重是精子和卵细胞怎样结合形成胚胎。同学们就哗哗地笑。

课间十分钟,宋春明一个人在楼道上向远处张望——他想到了秋收,想到了父母。当然,他也想到了自己。耳后淋巴还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伸出两手去按揉。这时,林翠翠凑过来说,我怕生理卫生补考不及格。师三了,男女生一起拉话,一起外出已经引不起大家的稀奇和注意了。宋春明放下两手说,先把生殖系统认真看一遍,然后把全书浏览一遍,肯定没问题。林翠翠说,有问题咋办?宋春明说,有问题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林翠翠杵了一下宋春明,娇嗔道,那我得用心学,最起码要保住你的生命!

上课铃响了,宋春明边往教室走边想,亲爱的,上天也保不住我的生命。坐到座位上,他又想,只有来生了,来生,我们一定比翼双飞。

宋春明从图书馆借来了《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他终于意识到,用三年时间读完学校图书馆的书纯粹是天方夜谭。

《小苹果》已办到第十四期。林安一中的《大漠》也办起来了,宋春明和成雷应邀出席了一次他们的座谈会。

生理卫生补考成绩出来了,皆大欢喜,全班没有一人不及格。

星期日,不知什么原因,全班掀起了女生为男生拆洗铺盖的高潮。拆洗基本遵循地域原则,即瓷城县的女生为瓷城县的男生拆洗,石米县的女生为石米县的男生拆洗,林安市的女生为林安市的男生拆洗……早晨,宋春明的铺盖被石米县的李玉芳抱走了。

午饭后,林翠翠从二楼下来,径直走到一楼109室敲了敲开着的门。宋春明抱着《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迎了上去。

林翠翠说:铺盖呢?

宋春明说:李玉芳抱走了。

林翠翠的脸白了一下,一转身走了。

晚饭后,宋春明对站在二楼楼道上收衣服的霍艳丽喊,霍艳丽,叫一下林翠翠。霍艳丽说,好哩——你等一下。一会儿,霍艳丽出来摆了摆手。宋春明说,不在?霍艳丽指了指宿舍,低声说,蒙头大睡。宋春明返回宿舍继续看他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可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女孩的心思真让人难以捉摸。宋春明走出门外,徘徊几步,见二楼上站着石米县的高丽萍,就喊,高丽萍,叫一下林翠翠。高丽萍笑了一下,说,你等一下。一会儿,高丽萍出来低声说,正哭呢。

哭什么呢?好端端的哭什么呢!宋春明心乱如麻。他回到宿舍,操起二胡拉了一曲《十五的月亮》。张少杰说,班长,听二胡声,你有些急躁啊。宋春明说,你真是司马懿,可惜我不是诸葛亮。他放下二胡又走出门外。

王少鹏从外面进来了,看见宋春明就大声叫喊,班长,想叫林翠翠?我替你叫——林翠翠——哈哈哈!宋春明说,你真是瓷城二货。王少鹏就唱着《红高粱》里的插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回了宿舍。

林翠翠果然出来了。宋春明挥了一下手,就向大门外走去。林翠翠咚咚地下楼了。宋春明在大门外老高小卖部里等她。林翠翠走出大门,凑到小卖部前,剜了一眼宋春明说,走吧!老高在宋春明肩膀上拍了拍说,小宋好眼光哇。

他们来到公子山东头的山峁上。这里是一片荒草地,荒草地里点缀着稀稀疏疏的白杨树。山峁中央有一个旧时留下的烽火台,一丈多高,缺棱少角,昭示着历史的沧桑。此时,烽火台和荒草地沐浴在夕阳里,正泛着柔柔的金光。

林翠翠说,你咋知道我针线不好?宋春明说:

谁说你针线不好?大家都是按县拆洗,你拆洗我的铺盖影响不好。

林翠翠说,刘刚的铺盖就是马艳琳拆洗的,他们一个是贾州县的,一个是绥县的。宋春明说,你的意思是,我拒绝李玉芳给我拆洗铺盖?林翠翠说:

那是你的事。反正我看见她拆洗你的铺盖我心里不舒服。

宋春明笑了笑,说,好了,下次你给我拆洗。林翠翠说,下次都毕业了——不对,下次,下下次,永远,你的铺盖都得我拆洗。宋春明转过身,面对林翠翠,拉起她的两只手,并齐,然后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说:

傻瓜,我家里穷得叮当响!再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一个病人,肿瘤病人,说不定哪天就死毬了。

林翠翠说,你也学贾州人,毬毬,我看你算说毬了。两个人就笑,笑得周围的鸟儿都羞得飞走了。宋春明止住笑,说,真的,我真的得了肿瘤,耳后淋巴肿瘤,不信你摸摸。林翠翠就真的去摸宋春明的耳后淋巴部位,摸了一气,笑着说:

这不上火了嘛,咋就成淋巴肿瘤了?你骗人!我问你,谁诊断的?

宋春明说,校医——还请你保密。林翠翠说:

那个校医什么都不懂,只会开个四环素、止痛片和羚羊感冒片,你咋信他的?我发现你还有一种病!

宋春明问,什么病?林翠翠说,神经病!宋春明说,不信算了;不怕守寡你就跟着我。林翠翠呸呸了几声,说,你真的有病。宋春明说,你终于相信了?林翠翠说,相信了——绝对是神经病!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们登上了烽火台。宋春明说:

这里看起来荒凉,其实暗藏着美景。看——

林翠翠朝宋春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太阳犹如一个烧红的大铁饼,铁饼里铁水翻滚,鲜红欲滴……

不知何时,他们身边来了三个人:一个光头,一个瘸子,一个戴着墨镜的长毛。宋春明端详了一下,心里不免一惊——遇上流氓了!果然,光头吸了一口纸烟,凑上来说,这个妞不错嘛。林翠翠吓得扑进宋春明的怀里。瘸子用拐棍抵着林翠翠的下巴说,奶奶的,让我们大哥玩玩。长毛站在烽火台畔上一边向外撒尿一边说,把衣服脱了。

嘻嘻!我在宋春明耳边噗地吹了一口气,宋春明明白什么似的,推开林翠翠,猛扑过去,一脚便将正在撒尿的长毛揣下了烽火台。瘸子和光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宋春明已夺走拐棍,对着光头的脖项狠狠一击,光头一头栽倒在地。瘸子反应过来了,对着宋春明磕头如捣蒜,说,大哥,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你就饶了我吧。宋春明对着瘸子的脸颊就是一脚,说,再敢耍流氓不?瘸子捂着脸颊说,不,不,不敢了。长毛呢?长毛不偏不歪正好跌在一个死树桩上,墨镜飞了,牙齿掉了,鬼一样披散着长发,一手撑着地,一手还提着裤子,猪一样嚎叫着:

二狗,我的腿!三锤,我的腿!

宋春明拉着瑟瑟发抖的林翠翠下了烽火台,自个儿转到后面对着长毛撑地的胳膊就是一棍子。长毛爬在地上哀嚎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宋春明拉着林翠翠就跑。跑回校门口,晚自习上铃正好响了。

二十四

走过学校操场,宋春明对林翠翠说,你去教室,什么也不要说;我去一下郜老师办公室。林翠翠带着哭腔说,该不会死人吧?宋春明说,流氓都是贱骨头,死不了。

来到郜老师办公室,宋春明将痛打流氓的事情向郜老师如实叙述了一遍,然后说,要不要向公安局报案?郜老师拍手称快,说,报什么案——让流氓自己去报吧。宋春明说,我也是被迫还手。郜老师说:

打得好!去年就有女生被流氓欺侮的事件,学校向公安局报了案,至今没有结果。

从郜老师办公室出来,宋春明又到教学楼四楼师二四班找到了老红军赵尚军。赵尚军说,老班长,什么情况?宋春明就如此这般叙述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并说,我担心流氓会找到学校报复。赵尚军说:

天呀呀,这种事咋就没有摊到我头上?不要怕,有我哩,我在部队是全团的散打冠军啊。

宋春明就等着公安局传唤。等了三天,什么动静也没有。实际上,宋春明拉着林翠翠刚走,光头就醒过来了。瘸子说,二哥,大哥在下面嚎呢。光头扇了瘸子一个耳光,说,你这个废物!两个就下了烽火台,跑去救长毛。我使了个绊子,光头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瘸子直接来了个嘴啃泥。这两个货从地上爬起来,扶起长毛,说,大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长毛说,你妈那个屄,两个草包——哎吆吆,我的腿!光头背起长毛就往山下跑,瘸子晃着一条腿在后面没命地追。

晚自习,郜老师说:

学校决定十月上旬举行第十七届田径运动会。一般来讲,学校三年才举办一次运动会,所以,我们要倍加珍惜。每班参赛队员是二十名,男生十名,女生十名。每人限报三项,每项限报三人。咱们班获过百科知识竞赛冠军,这是文的;那么,能不能在武的上也表现表现?希望大家积极参与。具体参赛项目,规则以及其它方面的要求由咱们体育委员苏明厚给大家讲一讲。

苏明厚就宣读了《林安师范学校第十七届田径运动会报名须知》。

刚宣读完,林翠翠就第一个报名,说,我报100米、200米和100跨栏。苏明厚把报名册递给林翠翠,说,我报跳高、三级跳远和立定跳远。朱丹说,我报800米、1500米和3000米。王少鹏说,我建议班长把举重报上,我听人家说他能抱起稳子石。大家就骂王少鹏是瓷城二人,说,哪有举重项目?宋春明就说,我报100米、200米和铅球。大家就问王少鹏报什么项目,王少鹏说,我就敲二话拍腿把还行,体育不行。大家说,非报不行,你王少鹏不参赛,我们也不参赛。王少鹏没法,说,好吧,我报就报个有难度的——5000米、110米跨栏和标枪。大家哇了一声,都为他啪啪地鼓掌。报到第十五个人,自愿参赛的人就没有了,苏明厚就一个一个做思想工作,最后才凑够了二十个参赛队员。

十月八日上午,林安师范学校第十七届田径运动会在林安市体育场开幕了。

径赛第一场便是男子100米预赛。发令枪一响,运动员如离弦之箭,钉鞋翻起的泥土四处飞溅。啦啦队大声呐喊着加油加油,更有班级擂着鼓,还有班级吹着号,运动场热闹非凡。宋春明在第二组参加比赛,他第一个闯过红线——鼻血却嚯嗵嗵冒了出来。校医过来止了血,轻声说,你不能参加比赛!林翠翠扶着宋春明,怒气冲冲地问校医,为啥不能参加?校医更加肯定地说,他有重病!林翠翠带着哭腔说,你胡说!

女子100米开始了。林翠翠是第一组。宋春明站在边上,鼻子里塞着棉球,对她笑了笑,又竖起了大拇指。发令枪一响,林翠翠闪电般飞了出去。她的速度极快,步子跨得又大,姿势特别优美;闯过红线时,和第二名拉开差不多四米距离。计时老师激动地说,破校纪录了,破校纪录了!终点处就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时,田赛场上传来消息,师二四班的赵尚军打破铁饼校纪录,还差点把裁判人员的头砸中。真的很危险,要不是我把那个插铁旗子的老师推一把,铁饼肯定砸在了他的头上。赵尚军在部队投了无数次的手榴弹,他打破铁饼校纪录一点不奇怪。

男子100米决赛,宋春明只好放弃了。

女子100米决赛,林翠翠以绝对优势获得冠军,同时打破校纪录。

下午,宋春明放弃了200米预赛。不过,他不顾全班同学反对,毅然参加了铅球比赛。宋春明投掷时,我加了一把劲;铅球飞出去,我跟着铅球吹啊吹啊,吹过插铁旗子裁判老师的头顶,让铅球落在了他的背后两米处。场上一片惊呼,有的喊小心,有的喊妈呀呀,有的喊上帝……宋春明当然获得冠军,破了校纪录,且超过校纪录三米。

主席台广播里就通知:投掷部的工作人员和围观的同学请注意,本届运动会已出现多匹黑马,大家一定要退远点,以确保安全!

林翠翠200米预赛决赛均获得冠军。

男子800米预赛高增祥获得第一组第二名,决赛获得第六名。女子800预赛朱丹获得第三组第一名,决赛获得亚军。男子三级跳远苏明厚获得季军。

第二天继续比赛。

上午,径赛第一场是男子110米跨栏。师三二班曹大勤获得季军,王少鹏获得第五名。

女子100米跨栏预赛成了热点,因为其中有师三二班的林翠翠。林翠翠穿着黄色T恤衫,黑色短裤,又将长发朝后盘起,形成一个髻,搞得许多男生不住地咽口水。发令枪一响,她像一匹狂奔的野马,又像一只轻盈的燕子,顷刻间就到了终点。

决赛反倒没有人观看,因为大家不看也知道,冠军非林翠翠莫属。

师三二班在男子4x100米接力赛中仅获得第六名,得了一分。

田赛场传来消息,苏明厚获得男子跳高冠军。呼瑞玲获得女子跳高第五名。

男子1500米师三二班武云山最终获得第四名。女子1500米朱丹最终获得季军。

下午,田赛场传来消息,男子标枪冠军又被师二四班赵尚军夺走,而且,他又一次打破校纪录。

男子3000米预决赛开始了,广播里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宋春明正在写赞扬赵尚军的通讯稿,赵尚军不住地说,行了,行了,太夸张了。这时,一个人指着宋春明说,就是他!宋春明抬头一看,来人正是前段时间遇过的流氓——瘸子和光头,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纹身肉墩。宋春明低声说,流氓报复来了!纹身的肉墩过来准备抓宋春明的领口,赵尚军来了个扫地腿,肉墩嗵地坐到在地上。师三二班学生以为赵尚军开玩笑,哗地笑了。肉墩站起来准备反扑,赵尚军说,慢,你们三个一起上!三个流氓果然一起上来了。赵尚军退出流氓包围圈,弯腰扛起光头,嚯嗵一声砸向肉墩,左腿一钩,瘸子噗嗵一声倒在了地上。宋春明赶过去将快要爬起的肉墩狠狠踏了一脚,肉墩重又趴在了地上。赵尚军说,老班长,你不要插手,你只顾坐下看武打片。光头掏出弹簧刀冲过来,赵尚军飞起一脚,正好踢在光头拿刀的手腕上,刀子嘚啷掉在了地上。赵尚军捡起弹簧刀对光头说,拿着!光头不敢接,赵尚军就把光头领口一提,搡了几搡,然后用力一推,光头就撞到了丈八开外的篮球架上。肉墩站起来还想反扑,赵尚军一拳过去,打得肉墩耳朵里响起了万重交响乐,转悠几圈栽倒了。学校保卫科的人员过来了,问是咋回事,同学们就说,那三个人一来就打人。保卫科就派一人到体育场附近的派出所报案去了。赵尚军指着光头说,过来!光头晃晃悠悠就过来了。赵尚军说,跪下!光头就跪下了。赵尚军走过去随手扇了瘸子一个耳光,说,你也过去。瘸子就过去了,身子一个劲地筛粗糠。赵尚军说,你俩把这个肉猪扶好!光头和瘸子就扶起肉墩。肉墩说,好汉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赵尚军用弹簧刀背在三个流氓脸上各划了一下,说,我叫赵尚军,林安师范师二四班学生,过去在部队干过,特种兵,想找我玩随时来找。说着,赵尚军又指着宋春明说,这是我兄弟,他看见你们恶心,不想动手。

警察来了,听了宋春明、赵尚军、保卫科人员以及同学们的解释,收走弹簧刀,铐起三个流氓并推上车,鸣着警笛走了。

这时,男子3000米、女子3000米、女子4x100米接力赛和立定跳远比赛都已结束了。师三二班张应军获得3000米男子组第四名,朱丹获得女子组亚军。女子4x100米接力赛的冠军理所当然被师三二班拿走了。男子立定跳远苏明厚获得季军。

第三天上午继续比赛。师三二班在女子4x400米接力赛中获得亚军。男子5000米长跑冠军又被赵尚军获得,而且打破了校纪录。

下午举行闭幕式。总裁判长宣布:

师二四班获得冠军,师三二班获得亚军,师三一班获得季军。师二四班赵尚军获得“最佳男运动员”称号,师三二班林翠翠获得“最佳女运动员”称号。

二十五

星期一早操后,全体学生集合在一起,听学生科郝科长训话。郝科长训话的核心是,全体同学团结起来,共同防范社会流氓势力对学校的骚扰和破坏。郝科长训话结束,保卫科吕科长为师二四班赵尚军同学颁发了“护校标兵”荣誉证书。

一天,宋春明问成雷,柳叶怎么好几周不来送电影票了?成雷说,林安电影院换经理了,取消了电影评论制度。宋春明说,怪不得呢;嗳,你和柳叶发展的怎么样?成雷说,一切正常——我得感谢你。宋春明说,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王少鹏。成雷就说,有空请你们两个喝酒。宋春明笑着说,你确实应该请我俩喝酒。

又过几天,宋春明收到了弟弟春亮的来信——

二哥:你好!

本来应该早点给你写信,因为忙,一直推至今天。

今年因为天旱得厉害,咱家收成一般,打了25包谷子,8包黑豆,刨了90袋洋芋。爸做木活儿已挣了120多块;他承揽了两架门窗,现在正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做。家里两头肉猪长势倒很好,估计现在都有180多斤。

特别告诉你,咱家贷款买了一头大黑牛——母牛,今年就会下牛娃!

乡上来了个二货书记,姓郎,整天在广播里大喊大叫,只管催粮催款,刮宫流产,更是大搞男女节(结)扎术。计划生育队伍进驻咱宋山村,年轻人跑了,他们为完成任务,就节(结)扎中老年人;妈五十岁了,也被节(结)扎了。招来妈的不会生养,抱了招来和招娣,全村人都知道,可是,她也被节(结)扎了。虎奔(我不想叫她嫂子)跑了,他们就把虎奔家炕板石翻了,门窗也撬了。村里有五家炕板石被翻,六家门窗被撬,炕板石和门窗一起被翻被撬的有三家。我猜想,中央政策肯定不是这样的,正如爸说的,经是好经,就是让歪嘴和尚念歪了。

我们班来了十二个补习生,我的成绩退到班里四十名后了,明年考中专肯定是没有希望的;当然,我去年就开始准备上高中考体育大学。我会努力的!

就说这些。

弟:春亮

1987、11、26.

宋春明准备给弟弟回信,可又觉得无话可说,也就作罢。

说实在的,人口问题是一个经济问题,它也受市场调节;不过,非常时期,国家进行人为干预也是必要的。只是郎书记这样的害群之“狼”伤害了百姓,破坏了国家形象。我法力有限,扭转不了郎书记的野蛮政策,但我迟早会惩罚他。

入冬近一个月了,整个林安城被浓烟包围着,麻雀都被炭烟染黑了。学校给每个宿舍增加了供炭量,偷炭的事件再没有发生。不过,总务主任门前的炭堆上还是插了一个纸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道:

偷炭鬼偷炭鬼

暖了身子暖不了嘴

劝你赶紧抢银行

又暖身子又暖嘴

这首打油诗写得不错,肯定是总务主任正上初一的女儿的杰作。

成雷真的请宋春明和王少鹏喝酒了。

星期六下午第三节下课后,成雷在小黑板上写道——今天的文学社活动改在下周一下午最后一节举行。朱丹问,为什么?成雷说,我和春明要到一中大漠文学社开交流会。之后,成雷偷偷对宋春明说,六点钟准时到祥云饭馆喝酒,把林翠翠也叫上。宋春明问,祥云饭馆在哪儿?成雷说,还说你善于观察——就在林安电影院对面。成雷又对王少鹏偷偷说,六点钟准时到祥云饭馆喝酒。王少鹏说,订婚酒?成雷说,订什么婚,早着呢;知道不知道祥云饭馆?王少鹏说,我好吃,全林安的大小饭馆我都知道。

五点半,成雷和柳叶提前到了。五点四十,王少鹏到了。见了柳叶,王少鹏不知如何是好,一阵抓耳挠腮。倒是柳叶先开口,说,王少鹏,听说你演得小品节目特别好。成雷说,过几天他还要在新年晚会上表演单口相声呢。王少鹏嘿嘿笑了,说,我这人就爱红火热闹。六点钟,宋春明和林翠翠到了。王少鹏擂了一拳饭桌说,我的那天呀,就我一个是光棍!

菜上来了,酒上来了,成雷敬了一圈酒,然后说,下来咋玩?王少鹏说,划拳。成雷说:

好。来,哥俩好啊,六六顺啊,七枝梅呀——喝,三杯。春明,咱俩咋玩?

宋春明说,一样。成雷喊,哥俩好啊,一对子,八马跑,九支梅——喝,三杯。宋春明喝了三杯酒,不服气,说:

成雷咋这么厉害!重来。哥俩好啊,五魁手啊,八仙过海——唉,又输了!

王少鹏也不服气,喊道,成雷好啊,四喜财啊,全来到啊,三星照——唉,也输了。王少鹏和宋春明就让成雷陪一个酒,成雷就陪了。

柳叶和林翠翠喝着茶水只顾拉话,拉的竟是织毛衣的针线手法。

三个小伙划了半个小时的拳,成雷只输了三次,其余全赢了。一瓶酒喝完,宋春明和王少鹏都有些微醉。成雷又拿起一瓶要开盖,林翠翠抢了过去,说,不能喝了。柳叶却说,我爸常说,放账为利,喝酒为醉,让他们喝吧。

……

王少鹏终于醉了,指着成雷两对子和宋春明两对子说,额、额、额老婆明、明年考大学,她在、在瓷城一中上高三。宋春明说,你、你咋包裹得密不透风!王少鹏指了指林翠翠和柳叶,说:

她、她没有你们两个漂亮,但对我特别特别好。她爸不在了,家里很穷,上学费用全、全由我们家负担。我爸和她爸是拜身(结拜弟兄)。

林翠翠说,你们是初中同学吧?王少鹏说:

小学、初中都是同学,还是邻村。她学的不如我,但明年也、也许能考上。考大学没、没考小中专难。

成雷说,那你得等好几年哩。王少鹏说,额、额们早就那个什么了。林翠翠和柳叶羞红了脸,两个就相跟着去上厕所。

成雷就问宋春明,你们打算回石米县还是回洪州县?宋春明主动端起一杯酒喝下去,说:

没打算。人生得意不得意都得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即使没有用,千金散还复来。来,喝!

王少鹏和成雷就各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宋春明继续说:

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成雷,少鹏,你们说死亡是什么?可怕不可怕?

林翠翠和柳叶进来了。成雷说:

班长这是怎么了?咱们离死远着呢。

林翠翠就哭着抢夺宋春明手中的酒杯,央求成雷不要喝了。宋春明继续问,你们说,你们都说,死亡可怕不可怕?大家都说,不可怕。宋春明说:

这就对了。死神是一个懦弱的魔鬼,你不怕他,他就怕你。翠翠,我喝多了,我告诉你,人都是自私的,可你,你,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林翠翠就说:咱们走吧。

柳叶说:主食还没上呢。

林翠翠说:不吃了。

柳叶和成雷面面相觑,王少鹏也大惑不解。

返回学校的路上,成雷搀扶着王少鹏,林翠翠搀扶着宋春明。宋春明说,翠翠,你是夜空里最亮的星星,即便你我天各一方,我也会夜夜仰望着你。林翠翠说,求求你,别说了。

走到学校大门口,宋春明说,等一下,我要和老高拉会儿话。小卖部的老高就喊,小宋,过来,我最爱和你拉话了。宋春明就进了老高的小卖部,老高拉出来一个条凳。宋春明坐在条凳上说,老高,这半年生意受影响了吧?老高说,影响大哩。宋春明说,可是,我们男生很少买学校小卖部的货。成雷说,学校小卖部的货明显比老高的贵。

老高说,做人要有良心;我领着几十块的退休金,少挣点无所谓。宋春明突然问,老高,你说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老高说:

人和草木虫鱼一样,都是上天的产物,活不活不由你。至于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我的理解是,人活着就得做事,做对人类,对社会有用的事。把握住这一点,生命永远有意义,有价值。

宋春明就说:你们听听,老高像不像个民间哲学家?

林翠翠说:老高,他喝醉了!

老高笑眯眯地说:

怎么,心疼了?放心,小宋喝醉也是精明人。

二十六

寒假里,宋春明的主要任务是看书。他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了《家》《子夜》和《聊斋志异》,自己买了《古都·雪国》。他最喜欢川端康成的《雪国》,也许《雪国》里描绘的虚无之美、洁净之美与悲哀之美契合了他的心境。他一连读了两遍。他沉浸在川端康成唯美的意境里,静静品尝着淡淡的哀思。

耳后淋巴疼痛和失眠症依旧侵扰着他。

腊月十四日,宋春明回家才三天,村里就传出坏消息——前武父亲殁下了!怎么好端端的就殁下了?有人说,前武父亲吃过早饭准备劈柴,肚子却疼了起来,疼得冷汗直冒。陈前武便和母亲把他拉到乌水医院——结果,还没来得及抢救,人就殁下了。前武父亲才四十三岁。医生说,他得的是胃穿孔。

村里人说,前武父亲好回寿(有福气),正好赶上儿女放假。

其实,前武父亲三天前就被阴曹里两个无常二鬼带走了,是我用我的真元之气让他支撑了三日。说来惭愧,当时我对两个二鬼说,阴曹的两位爷,能不能给这个人宽限三日?高个儿二鬼对我不屑一顾,说,毛鬼神,这是你管的事吗?矮个儿二鬼干脆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唉,我是羞得无地自容啊。

阴阳先生择定日子,十九日安葬。

十八日早晨,前武父亲的丧事活动正式开始了。

大清早,吹鼓手们来了,进院吹了三声长号,就被总领胡兴浩领到火塔边坐定了。吹鼓手们喝了一碗水,抽了一支烟,听胡兴浩喊了一声“开饭了”,就呜呜哇哇吹打开了,院子里顿时回旋着悲哀。早饭是传统的饸饹面。宋春明和胡世林主动要求帮忙办事,胡兴浩说,你俩负责记礼账。宋春明说,现在记礼账还早呢。胡兴浩就说,那你俩暂时端盘子吧。村里的老年人们就好生羡慕,说,前武他大(爸)真牛,事情上端盘子的都是书生。

早饭之后是招先祖亡灵,俗称“招亡”。总领胡兴浩在前开路,吹鼓手紧随其后,陈前武的表哥举着引魂幡跟在吹鼓手后面,陈前武捧着父亲的灵位牌子跟在表哥后面,再后面就是按照亲疏远近排列的各位孝子。在村里转一圈,依照阴阳先生吩咐在村口烧了纸,点了香,按原路返回,然后把先祖灵位供奉起来。

午饭是炸油糕。头号端盘的喊,油唻——看着!吹手们就呜哇呜哇吹开了,院子里就弥漫着凄凉。宋春明握着笔记礼账,胡世林叼着烟收礼金。宋春明说,世林,你何时学会抽烟的?胡世林说,这半年开始的,周老师抽烟,惹得我们也抽;他说抽烟不利身体健康,但有利心理健康。宋春明说,这话他在我们班也说过。

下午是扬纸火,众孝子们捧着纸人,纸马,纸房子等在村里转一圈,以示亡者阴间的荣华富贵,其程式和招亡差不多。

晚饭同样是饸饹面,吃得比较早,宋春明和胡世林又承担了端盘子的任务。“照亲”开始了,总领胡兴浩在前引路,吹鼓手在后吹打,陈前武的表哥举着引魂幡跟在吹鼓手后面,陈前武捧着父亲的灵位牌子跟在表哥后面……照亲就是给亡者的阴间之路照明,要举火把,要摆路灯,要放鞭炮。宋春明和胡世林要举火把,总领胡兴浩不让,说,你俩是吃公家饭的,咋能干这黑糊打脸的事情?宋春明和胡世林说,那让我们摆路灯吧。胡兴浩没法,只好说,行。村里观看的人就说,读书人就是不一样,摆路灯都摆的应应的,齐齐的。照亲回来的路上,众亲人们大放悲声,陈前武也止不住嚎啕大哭。

十九日凌晨,出殡仪式开始了。阴阳先生摇着铃铛,念了起殃的咒语,说声“起”,四个土工就抬起了棺材。走下坡,在一个转弯处,陈前武头顶装满纸灰和香灰的砂锅,向下一摔,砂锅碎了——送葬的队伍就出发了。到了墓地,土工和孝子们用绳子把棺材吊入墓坑,陈前武和表哥进入墓窑,听着阴阳先生指挥,摆好棺材位置,跳出墓坑——早有人准备了烧红的铁锨,醋水一浇,嚯嚓扬在墓门口,迅速合上墓门石——土工们抄起工具挖土填墓坑,不到半小时,墓坑就被填平了。看看东方,天就要亮了。

回到家,正式待客开始了。前武父亲生前勤劳,攒下了钱粮,所以,待客吃的是“八碗”。宋春明和胡世林又充当了端盘子的角色,他俩一齐高呼:油唻——看着!

吹鼓手们就坐在火塔边四平八稳地吹打开了……

第二天,宋山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宋春明家杀了两头大肉猪,一头被村里人分开买走了,另一头得在集市上卖。春明父亲卖了两回都没有卖出去,说,每斤2块4都没人要。宋春明说,让我试一试。他父亲说,你站在集市上卖肉不成体统吧?宋春明说,有什么成体统不成体统。

腊月二十五,宋春明在乌水集市上转了一圈,发现猪肉不多,心中窃喜,今天不光能卖出去,还能卖个好价钱。他提起一绺肉,站在一个石台上大声吼:卖猪肉哩,新鲜猪肉,纯粮猪肉,放心猪肉!

周边一下围拢过来许多人。有人问,多少价钱?宋春明说,涨价了,3块。又有人说,人家都2块半,你咋卖3块?宋春明说,一文价钱一文货,你看这肉,多亮净,吃着舒服不算,还健康;不买你会后悔的!一会儿还涨价。一个中年汉子说,就怕买到母猪肉;母猪肉就是好看。宋春明哈哈大笑,说,大叔,猪肉涨了几回价了,谁还舍得杀母猪?

众人哗地笑了,都说有道理。

一老头说,2块6卖不卖?宋春明说,3块,1分也不少。中年汉子说,算成2块8,我们包了。宋春明说,行,就按你说的吧。

100来斤猪肉,宋春明三下五除二就卖光了。他父亲置办了年货走过来问,肉呢?宋春明说,全卖完了;每斤2块8!他父亲叹息道,贱卖了!宋春明说,你老人家真是不会做生意;今天猪肉价高不过2块8,不信你等着看。

果然,直至散集,猪肉价没有低过2块6,也没有高过2块8。宋春明说,爸,今天多卖的钱可以割8斤羊肉。父亲说,春花不吃猪肉,那就割上5斤羊肉吧——免得你再造假羊肉胡弄她。

过年后,姐姐春叶坐娘家来了——骑着自行车。

宋春明说,姐,能不能把你的自行车借我用一用?春叶说,你不会骑呀!宋春明说,正因为不会骑才借呢。春叶心疼地说:

你是练车子?练吧。不过,你要对付,我那车子可是永久牌的,还是新买的。

宋春明说,谢谢姐。春叶忽然说,春明,你是不是谈对象了?宋春明红了脸,说,没有。春叶说:

我看你是谈对象了。对象是一个班的吧?哦,将来是双职工,好牛!

宋春明就想起林翠翠,想起她的美丽和善良,想起她的飞毛腿,想起她的粮票,想起她看电影时的眼泪,想起她的固执,想起流氓围攻时她扑在自己怀里的乖觉,想起自己的病,想起前武父亲的葬礼。

春叶继续说:你后半年就要上班了,也得买一辆自行车。

宋春明就练习骑自行车。他没有按照常规先练挂腿,而是直接练“骑驴”。村里小学校有个小操场,操场西头有个缓坡,他就从缓坡开始骑。宋春明的腿长,在缓坡上一放刹车,车子就自动溜下坡,他的两脚时不时点一下地,很快就掌握了平衡。如此练习三五回,他的两脚就敢踩脚踏了。练了一个上午,他就可以在小操场转圈了。两天后,宋春明骑着自行车去找胡世林,胡世林一脸惊讶,问:啥时学会的?

宋春明说,刚学会。胡世林说,我也应该学骑车。宋春明就说:

你不要学挂腿,学挂腿太费时,还容易受伤;直接用骑驴式,利用两腿掌握平衡,很快就能掌握要领。杀猪不一定捅脖子,骑车不一定先挂腿。

胡世林说:你的意思是,教书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的了?

宋春明说:正是。

二十七

一开学,宋春明和成雷就张罗出版《小苹果》第十九期。成雷说,这半年比较忙乱,估计出不了几期。宋春明忧心忡忡地说,问题是,咱们毕业,《小苹果》怎么办?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停办算了,有的说移交给学生会,有的说让宋春明带到农村小学继续办。宋春明说,我看最好的办法是移交给师二师一年级某个班,让他们继续办下去。众人就说,好像哪个班也没有这个实力呀。宋春明就说,大家下去找各班通讯员谈话,我和成雷找各班班长和班主任商量,争取让《小苹果》有个好的归宿。

开学以来,不少同学懒得出操,从不发脾气的郜老师居然在讲台上大发雷霆,说懒惰和颓废是没落的先兆,没落是死亡的前奏!

一日出操,郜老师进宿舍查人。王少鹏在二层床上呼呼大睡,右脚却架在床挡上。郜老师说,王少鹏,为什么不上操?王少鹏睡眼惺忪,指指右脚,说,踢了一颗石子,老拇指头出血了,发炎了。王少鹏的右脚拇指上缠着纱布,纱布上还渗出了血。郜老师仔细看了一下,一把扯下纱布,说:

哪儿是血?你以为我连红墨水也认不得!

王少鹏哎呀一声跳起来,蹬上裤子披了袄子就跑操去了,一路嘿嘿嘿地笑,笑个不止。

物理课上,周老师走到后排说,哪位同志带烟,贡献一支,我忘带烟了。刘刚掏出烟盒递了周老师一支。周老师点着烟吸了一口说:

你不抽?给大家都散一支,快他娘毕业了,不会抽烟咋行?农村是个苦地方,抽烟可以解闷呢。

刘刚就给男生散烟,宋春明也接了一支;一时间,大家吞云吐雾,个个都像神仙。女生提出抗议,纷纷拿书本扇烟雾,周老师就笑,说,刘刚,给女生也散一支。刘刚说,没烟了。张应军掏出一盒说,女同胞们,谁抽?朱丹把门嗵地拉开,指着张应军说,滚!张应军当然不会滚,而是笑呵呵地和大伙一起吞云吐雾。

至此以后,宋春明也开始抽烟了。

一日午饭后,学校突然来了两辆三轮摩托车,车上下来六个警察,迅速分立在院子四周,一个个挺胸抬头,目不斜视。一会儿,一群人簇拥着一辆黑色轿车进来了,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威武老头。校长、书记满面春光迎了上去,一阵握手,一阵寒暄。之后,校长、书记打头,引着老头他察看了旧校址,察看了教学楼,察看了饭堂,最后来到了老楼一楼109宿舍。老头问,你们是几年级?宋春明回答,三年级。老头又问,愿不愿意扎根农村教育?高宏回答,愿意。老头又问,感觉这里生活条件怎么样?李亚富说,很好。校长、书记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老头最后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年轻人大有作为!校长听了带头鼓掌,大家也跟着啪啪鼓掌。

送走老头,宋春明问郜老师,老头是谁?郜老师说,全国政协副主席马文瑞,原陕西省委书记。这学期,郜老师升任学校办公室副主任,他的话应该不假。王少鹏说,天呀呀,这么大的官!郜老师说,我真为你们捏了一把汗。宋春明说,怕什么?郜老师说,我怕你们宿舍像猪窝,更怕你们正在抽烟。宋春明说,我们宿舍一向整洁干净;老头进院我们都看见了,谁也没敢抽烟。张少杰说,学校应该提前通知一下。郜老师说,马主席是突然来视察,二十分钟前才打的招呼,根本来不及准备。

一天晚饭后,刘刚说,春明,咱们到公子山上转一转。宋春明说,好。于是,他俩就来到公子山中段的山上。山上是一片桑树林,桑树林里有一座古墓,古墓里葬着大汉王朝的一位公子爷。山的北边是断崖,站在断崖上可以眺望远处滚滚的安河。

刘刚说,我现在正在纠结毕业这件事。宋春明说:

你不想毕业?毕业可以上班,上班可以挣钱啊。

刘刚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毕业后,我想回贾州县,可马艳琳坚持要回绥县;他嫌我们贾州穷。

宋春明说,你听我说,乖乖去绥县吧。刘刚说:

我姑父是贾州县财政局长,回贾州我可以分到好一点的学校。去绥县就不行了,人生地不熟,分到枣林塔就瞎了。

宋春明说,人是活的,分到枣林塔你就不会再挪动了?刘刚说,对倒是对的;关键是,我父母就我这一个儿子。宋春明说,难道你和马艳琳要分手?刘刚说,我想请你劝劝马艳琳,让她随我回贾州县。宋春明说:行,我试一下。刘刚说,你们怎么样?宋春明笑了一下,说,我实在没有认真考虑这件事。刘刚说,我听马艳琳说,林翠翠决定随你回石米县。宋春明半天没言语。刘刚说,你是干大事的人,以后要设法从政。宋春明苦笑了一下,说,我家世代务农,我当个小学老师祖坟也该冒青烟了。

刘刚说:你如果从政,至少能当个县长。

宋春明哈哈大笑,说: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我会劝说马艳琳的。

下得山来,宋春明到老高的小卖部买了一盒“荆州”牌香烟。他给老高散了一支,给刘刚散了一支,自己点了一支,说:刘刚,好好听听老高讲人生。

老高说:我是讲人生经验,算不得讲人生。

星期天,林安市城郊外的灵觉寺举办庙会,109室六个同学都去看戏。灵觉寺庙群不大,但有一座七层的塔,名气不小。说是看戏,其实六个人谁也对戏不感兴趣。从塔上下来,他们进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是正殿,里面供奉着佛祖。王少鹏说,我想抽一签。刘刚说,抽,你抽罢我也抽一签。侍庙的老头说,上1块随心布施。

随心布施就是随心布施,想上多少是多少,你咋能限定1块?我想捉弄一下侍庙者,但碍于佛祖的面子,就忍了。

侍庙者问王少鹏,问什么?王少鹏说,问工作,我想转行。侍庙者把签筒递给王少鹏。王少鹏咣当咣当摇了一气,一支签跳出来了:烛油点灯——下下。

王少鹏噗嗤笑了,说,我其实想当说书匠——啦咯哩噔哩咯啦咯噔,我想说书那个还是说不成。

侍庙者说,下一个。刘刚就跪下了。侍庙者问,问什么?刘刚说,婚姻。侍庙者把签筒递给刘刚。刘刚咣当了两下,一支签蹦出来:顺水推舟——大吉。

刘刚面带微笑又叩了三个头,站起来说,春明,你也抽一签。宋春明说,我不抽。王少鹏在功德箱里投了1块钱,说,抽不抽?宋春明只好跪下了。

侍庙者问,问什么?宋春明说,神知道。侍庙者把签筒递给宋春明。宋春明刚摇了一下,一支签就窜出来:云开日出——上上。

宋春明苦笑了一下。他认真阅读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完全不信神鬼。刘刚以为宋春明问的也是婚姻,就向他祝贺,说,相信吧,毕业一定抱得美人归!我却咯噔跪下了,说:

佛祖,你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年轻人得的是淋巴癌啊。

佛祖在台上微微一笑,说,宋山毛鬼神,难得见你来一趟。我说,佛祖,说正事,这个宋春明究竟是怎么回事?佛祖说,他根本没有得什么淋巴癌。我说,那为什么要让病痛折磨他?佛祖说:

儒家亚圣有话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难道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我告诫你,凡人间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妙!

我如释重负,说,谢谢佛祖指点;不过,上天对这个孩子是不是太残酷了点?佛祖说:

这也是他的难性。玄奘和尚为取得真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呢。

我问佛祖:宋春明的难性还有多久?

佛祖掐指一算,哈哈大笑,说:还有整整200天。

二十八

师一一班接手了《小苹果》,宋春明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过,宋春明劝说马艳琳却失败了。马艳琳认为贾州县太穷太穷太穷了,坚持要回绥县;刘刚没得法,只好答应去绥县。

不久,上面下来文件,说师三年级每个班可以推荐一名同学上师范大学继续深造。师三二班推荐会上,宋春明主动弃权,指标自然落到了朱丹头上。

林翠翠质问宋春明:为什么弃权?

宋春明说:我想早点挣钱。

其实,宋春明渴望上大学,可是,万恶的淋巴肿瘤斩断了他前进的道路。他巴不得早点毕业,早点奉献社会,以实现自己所谓的人生价值。

实习开始了。

实习学校就是隔壁的林安师范学校附属小学。师三二班共分七个小组进行实习,其中六个小组每组七人,剩余一个小组是八人,依次是宋春明、李亚富、洪小枫、吴桂生,万耀东、林翠翠、蒋春莲和高丽萍,宋春明任小组长。他们实习的班级是四年级二班。

第一周的任务是听课。大家要听语文、数学、自然、思想品德、音乐、美术和体育。农村小学老师必须是多面手,哪门功课都要拿得起放得下。附小的老师大都是老教师,教学经验丰富,宋春明他们学到不少东西。

第二周就要登台亮相了。打头阵的当然是宋春明,他先讲语文,课文是《爬山虎的脚》。讲课前,他认真阅读了不下十遍遍课文,认真研读了三遍教学参考。备课前,他多次请教四年级二班语文教师雷老师,生怕出现纰漏。备好课,他又请教雷老师,接连修改了三遍教案。为了保险起见,他让另外七名小组成员充当“小学生”,在他们面前试讲了一遍。讲过之后,八人小组开了评课会。李亚富说,教态过于严肃,脸上缺少笑容。林翠翠说,声音太过洪亮,会吓着小学生。洪小枫说,板书要用楷书,不宜用行书。高丽萍说,最好拿一枝爬山虎让学生观察;林安电影院外墙上有爬山虎。蒋春莲说,一定要提问学生。万耀东说,要向咱们的化学老师摩尔老头学习,鼓励学生讨论。吴桂生说,对小学生讲课,不宜带进学术词语。宋春明一一铭记在心,力求至善至美。

上课了。宋春明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们,你们见过爬山虎吗?

台下一同学说,老师,我在西京见过华南虎,没有见过爬山虎。台下是一阵大笑,雷老师笑了,实习老师笑了,同学们都笑了。

宋春明说:你见过的华南虎是一种动物,我说的爬山虎是一种植物,请看——

宋春明在林安电影院的外墙上掰来了一小枝爬山虎。他举着爬山虎在教室转了一圈,并说,林安电影院的外墙上就有爬山虎。同学们就议论纷纷,有的说上学路上见过,有的说没有见过。

宋春明说,爬山虎虽然是植物,但它却长着脚。他就在黑板上写下了五个正楷字——爬山虎的脚。

台下雷老师就啧啧称奇,低声说,多漂亮的字!洪小枫挨着雷老师坐,说,他的行书更漂亮。宋春明说:

今天我们就学习《爬山虎的脚》。请大家打开课本,听我朗读;我朗读时,大家把不认识的字,不理解的词勾画出来。

……

读完课文,宋春明问,爬山虎有脚吗?学生答,有。宋春明问,它的脚到底是什么呢?学生照着课文回答:

爬山虎的脚长在茎上。茎上长叶柄的地方,反面伸出枝状的六七根细丝,每根细丝像蜗牛的触角。细丝跟新叶子一样,也是嫩红的。这就是爬山虎的脚。

接着,宋春明就在黑板上书写生字表上的生字。

……

接下来讲读第一自然段。宋春明看着值日表说,杨慧霞,你给咱朗读第一自然段。杨慧霞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站起来脆生生地念道:

学校操场北边墙上满是爬山虎。我家也有爬山虎,从小院的西墙爬上去,在房顶上占了一大片地方。

宋春明说:

读得非常好。那么,作者在哪两处地方看到爬山虎?这两处地方有什么共同点呢?

学生答:

一处是操场北边墙上,一处是自家小院的西墙上。共同点是,都在墙上。

紧接着讲读第二自然段。宋春明同样看着值日表说,李文会,你给咱朗读第二自然段。李文会是个腼腆的小男孩,他流利地念道:

爬山虎刚长出来的叶子是嫩红的,不几天叶子长大,就变成嫩绿的。爬山虎的嫩叶,不大引人注意,引人注意的是长大了的叶子。那些叶子绿得那么新鲜,看着非常舒服。叶尖一顺儿朝下,在墙上铺得那么均匀,没有重叠起来的,也不留一点儿空隙。一阵风拂过,一墙的叶子就漾起波纹,好看得很。

宋春明说:

读得很好。大家说,这一自然段讲什么呢?

学生答,讲爬山虎叶子的特点。宋春明问,爬山虎的叶子美不美?学生答,美。宋春明问,叶子美表现在哪里?学生答,由嫩红到嫩绿,绿得那么新鲜,看着非常舒服。

……

下课了,以杨慧霞为首的一群孩子一下子围拢过来,问天问地,问长问短,搞得宋春明老半天下不了楼。

宋春明用两课时讲完《爬山虎的脚》。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又上了两节数学,一节自然,一节思想品德,一节美术,一节音乐,一节体育。

一日午饭后,杨慧霞率领着十几个同伴溜入林安师范大门,雄赳赳起昂昂地来到老楼一楼,轻轻敲响了109室的门。王少鹏打开门说,八格牙鲁,哪儿来的小鬼——捣乱的人连觉都睡不成!杨慧霞说,我们不怕你;我们找宋老师!

宋春明从水房打水回来,见了十几个小鬼,吃惊地问,你们来干什么——吃饭没有?杨慧霞说,吃过了。宋春明说,为什么不午休?杨慧霞就掏出塑料笔记本说,这是我的留言册,你给我留言。别的小鬼也掏出留言册,纷纷嚷着要宋老师留言。宋春明就为他们每个人写了鼓励学习的话。

四十天的实习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毕业座谈会上,朱校长鼓励同学们深深扎根农村,多为农村教育事业做贡献。白主任勉励同学们继续学习,寻找一切机会深造。郜老师欢迎同学们常来母校看看。袁老师有些古怪,先是念了一长串人名和他们的工作单位。这些人的工作单位都是什么国务院办公厅,省政府,地委,著名大学。他最后念道,袁浩德——林安师范学校语文教师。众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袁老师就补充说,以上人物全都毕业于复旦大学。

座谈会一下就冷场了。

填报分配志愿时,宋春明和林翠翠发生了矛盾。林翠翠要随宋春明一起回石米县,而宋春明偏要随林翠翠一起到洪州县。林翠翠说,你随我不成倒插门了?宋春明说,我们弟兄三个呢,倒插门又何妨!

发完毕业证,宋春明帮助林翠翠把铺盖以及零七八碎搬到了车站。林翠翠说,你的铺盖为什么不先放到我家?宋春明说,铺盖旧了,上班要换床新的。开往洪州县的班车出发了,林翠翠在车内挥着手说,记住,把烟戒了!宋春明坚定地点了一下头,但眼泪却如决堤的河,哗地流了下来……

回到学校,宋春明来到到郜老师办公室说,我要改分配志愿——改到石米县。郜老师说,林翠翠呢?宋春明说,她回她的洪州县。郜老师脸色大变,说,你这不是胡闹吗?宋春明说,我已决定了!郜老师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春明哽咽着说:我,不喜欢她。

我准备夺走郜老师手中的笔,但转念一想,这一切也许也是宋春明的难性——佛祖的话我不得不信。随缘吧,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郜老师划掉了“洪州县”栏里的宋春明三个字,又看着他把宋春明三个字填进“石米县”一栏里。

第二天一大早,宋春明、胡世林和陈前武坐上了开往黑龙堡方向的班车;班车顶上绑着他们的铺盖和箱子,也有其他人的铺盖和箱子——堆得山一样高。

他们的三年师范生活就这样结束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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