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十年，出版了书，国刊上也发表过中篇小说，但一写长篇常常怀疑自己的文笔？

中师生（长篇小说·第五十七——第八十四章·最适合改编为电视剧·作者：曹振峰）

五十七

寒假的一天，宋春明正在对面石崖下的菜园里灌茅粪，忽然听见石琳翠在学校大门外的公路边喊，春明，宋春明，有人找你写状子。宋春明说，知道了，一会儿过来。

回到办公室，宋春明见破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只是脸色有些憔悴。石琳翠说，春明，人家要你写离婚状子。宋春明边洗手边说，为什么要离婚？那女子的眼泪就哗哗地流，欲言又止。宋春明说，不要急，慢慢说。那女子就说，我们是换亲。宋春明说：

等一下。你是哪个乡哪个村的？叫什么？

那女子说，我是兴胜乡大王庄的，我叫王孝梅，孝敬的孝。宋春明说，好，你继续讲。

王孝梅说：

我弟弟是个瘸子，好吃懒做，还不务正业，娶不下媳妇。我们乡孙家峁村有个四十岁的光棍，叫孙来财，家里穷，弟兄多，也娶不起媳妇。媒人就说合我们两家换亲，让我嫁给孙来财，让孙来财的妹子孙小慧嫁给我弟弟。

宋春明说，你弟弟叫什么？王孝梅说，叫王孝生。宋春明说，哦，继续讲。王孝梅说，两家大人都同意了。石琳翠对王孝梅说，你也同意了？王孝梅说：

不同意咋办？不同意我弟弟就得打光棍；我爸妈就他这么一个儿子。

宋春明说，石琳翠，你不要多嘴行不行？石琳翠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拖着儿子串门去了。王孝梅说：

去年正月，我们两家都结婚了。不久，我弟弟犯事了，被公安局抓走了，最终被法院判了八年徒刑，我弟媳孙小慧就跟人跑了，至今没回来。

宋春明说，你弟弟犯了什么事？王孝梅顿了顿，说：

帮人家贩卖洋烟（毒品）。他是从犯，主犯被判了死缓。孙小慧等不住我弟跟人跑了，听人说好像去了林安市，我也就回了娘家。孙家认为问题出在我们王家，就多次派人劝我回家和孙来财过日子。我娘家主张孙小慧回来我自然回去。双方你来我往，斗了有一年也没有个结果。前段时间，孙家来了三十几个人要我回孙家峁过年，我不回去，他们就到茅房掏出茅粪，把茅粪倒在我家炕上，倒在锅里、碗里、水瓮里……三孔窑被茅粪浇了一个遍，臭不可闻，我们只好在村里借窑住。

宋春明说，太恶劣了——你们为什么不向公安机关报案？王孝梅眼泪汪汪地说，我们谁也不懂。宋春明说，你愿不愿意和孙来财过日子？王孝梅苦笑了一下说：

咋会愿意！宋老师，你不要笑话我，我初中毕业，谈过对象——可为了我弟弟，我只能和他分手。

宋春明说：我怎么会笑话你呢，我被你深深感动了！

大概十分钟时间，状子就写好了。王孝梅掏出100块钱说，宋老师，麻烦你了。宋春明说，算了吧，你这个状子我免费给你写。王孝梅说什么也不行，宋春明说什么也不要。最终，王孝梅抹了一把眼泪说，宋老师你真是好人，然后拿着状子骑上自行车走了。

石琳翠回来了，伸出手说，拿来。宋春明说，什么？石琳翠说，钱。宋春明说，这个女子太可怜，我没有收费。石琳翠就破口大骂，你这个灰怂，打官司的哪个不可怜？宋春明想争辩，石琳翠却大声喊，你给老娘继续灌茅粪去！

宋春明刚要出门，王孝梅进来了。宋春明说，咋，状子有问题？王孝梅说，我给你儿子买了几袋奶粉。宋春明说，你这人，说不收费嘛。王孝梅说，我心里过不去。石琳翠接过奶粉就留王孝梅吃饭，王孝梅说，我还要赶紧去乌水法庭呢。

开学前一天得知，高善山调到金川中学任校长了。金川中学是乡办中学，设施简陋，规模小，与大一点的农村小学无异。不过，高善山乐意去，因为有人喊他高校长了。这个高校长也是来之不易的——高善山找了教育局副局长和金川乡乡长，分别给两位领导送了两条烟两瓶酒才换来的。高善山坚信“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这句至理名言。

高善山是一个令人不齿的人，我也十分讨厌他。搬家那天，他吃苹果，我故意让他吃了半条虫子。要知道，这时候天还冷，地上根本见不到虫子。因此，高善山恶心反胃了三天，还奇奇怪怪苦思冥想了一周。

开学后，宋春明被任命为语文教研组组长。

宋春明在自己办公室组织召开本学期第一次语文教研会议。会议的议题是“语文课上教师究竟应该教什么”。大家讨论十分热烈，有的认为教师应该教会学生阅读的技巧，有的认为教师应该教会学生作文的本领，有的认为教师要培养学生听、说的能力，有的认为教师要教会学生答题的技能。有的认为文以载道，教师要教会学生如何做人。宋春明补充说，我认为教师还要教会学生书法技艺。关于教会学生如何做人的问题，多数教师认为这是语文学科多管闲事，抢夺政治老师的饭碗。宋春明说，大家的观点和我上师范时教语教的褚老师的观点完全一致。最终，宋春明将讨论结果概括为六个字——听、说、读、写、答、书，并逐一进行了解释。听，即培养学生听课的能力和倾听别人讲话的能力；教研组鼓励教师经常给学生播放美文录音带。说，即培养学生讲话的能力；教研组鼓励教师引导学生积极发言，鼓励学生演讲。读，即教会学生阅读技巧；教研组鼓励教师博览全书并能指导学生阅读课外书。写，即教会学生作文的本领；教研组提倡教师下水作文，鼓励各班成立作文兴趣小组。答，即教会学生答题的技能；教研组鼓励教师提前指导学生解答中考试题。书，即教会学生书法技艺；教研组鼓励师生共同练习钢笔书法。

讨论结束，宋春明拿出了酒菜，说，今天收获太多，庆祝一下。众人就咣咣地鼓掌，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宋春明的第一把火烧得绝对旺。酒过三巡，大伙又开始讨论“语文课上教师究竟应该教什么”，有个教师就说，应该把讨论结果概括为七个字。宋春明说，丢了一个什么字？那教师说，喝。宋春明不明白，那教师就说，喝酒的喝。大家就哄然大笑，都说“喝”字有大学老师教。

从此以后，教研组活动轮流在语文教师各自办公室召开，每次会议结束，大家仿效宋春明，都备办酒菜，因此，语文组不像别的组那样讨厌教研活动，而是盼着召开。

初二三班出现了早恋现象。

一天，高巧玲同学把一块手表放在宋春明桌子上。宋春明说，捡的？高巧玲说，不是。宋春明说，那是怎么回事？高巧玲说，李雄同送的。宋春明说，他为什么送你手表？高巧玲就掏出一封信。宋春明接过信浏览了一遍——信里，李雄同表明了自己对高巧玲的爱慕之情，还说如果遭到拒绝，他绝对不想活了。宋春明看得心惊肉跳，连忙问，你回信拒绝了？高巧玲说，没回信。宋春明，那就好，你千万不要回信拒绝。高巧玲说，宋老师，你还支持？宋春明笑着说，我不支持，但李雄同也没有什么大错。高巧玲大为惊讶，说，宋老师，他这是早恋，你咋还说没什么大错！宋春明说：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这是歌德说的，不是我胡编的。高巧玲，你要学会尊重人，懂吗？

高巧玲说，我不懂。宋春明说：

不过，你做的还不错。你专心学习，不想早恋，这很好。当然，你不能厌恶李雄同，相反要感激他，因为她欣赏你。

晚自习，宋春明把李雄同叫到了办公室。宋春明说，李雄同，你说咱班有没有谈恋爱现象？李雄同顿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知道。宋春明说，同学们反映，你和高巧玲谈恋爱。李雄同低头看着鞋面，默不作声。宋春明说：

初二就谈恋爱，太傻了吧？学业重要还是谈恋爱重要？再说了，高巧玲同学除了学习好，长得很一般，甚至根本就不漂亮嘛。你的眼怎么这么拙？在我看来，你只要努力学习，凭你堂堂相貌，将来必定能找个比高巧玲漂亮一百倍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李雄同想了一阵，突然抬起头说，对着哩。宋春明说，你看看，一看你就是明白人。

宋春明啊宋春明，你比我毛鬼神都鬼，你咋能想出这样的损招？你将爱情的娇艳之花几脚就踩碎了！这是从灵魂深处生生拆散人家啊。呵呵，我几乎要笑出声了。

当然，宋春明并没有把手表立即还给李雄同，而是让他写了一份刻苦学习的保证书。

宋春明继续参加自考，法律专科专业，他只报考了中国法制史，汉语言文学本科专业，他报考了语言学概论和中国古代文学史。

宋春明发表了好几篇教育教学论文，还加入了省书法家协会。

五十八

宋山村又有两个娃娃考上了小中专——毛鬼神村变成了文化村。

柴进元校长调任石米县第一中学校长。

新来的校长叫史高峰，人却长得极矮，秃顶，曾任县勤俭办副主任。恕我直言，这个史校长就是一坨屎，他下基层当校长的目的就是为了捞钱。

宋春明被提拔为乌水中学教导副主任。

初三三班班会上，宋春明告诫同学们，进入初三阶段，大家要在学习上加把劲，争取中考取得好成绩。同学们便疯狂买资料，废寝忘食地学习。

午饭后，宋春明帮石琳翠在门市里卖货。买货的全是学生，有的买文具，有的买书，人挤人挤得水泄不通，而且喧哗声一片。这时，有个男生鼓囊着身子鬼鬼祟祟溜出了门市。石琳翠眼尖，出去扯了一把那男生的衣衫——几本书就掉到了地上！石琳翠大喊，宋春明，这个娃娃偷书！宋春明出去把那男生叫到拐角处说，把身上的书全拿出来。那男生就解开裤腰带，掏出全部书，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没了，就这些。宋春明数了一下，一共十一本，其中五本是16开本的。石琳翠出来重重地给了那男生一巴掌，并说，宋春明，把这个贼娃子送到派出所。话音刚落，那男生便顺着墙角坐了下来，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玉皇大帝在此；宋老师，得饶人处且饶人，如若不听，你家三日内必定遭灾！

石琳翠受了惊吓，面如土色，一时不知所措。宋春明说，不要怕，这娃娃病得不轻，还会装神弄鬼。石琳翠说，饶了他吧。宋春明说，不能饶，我让他现在就遭殃，说着就要伸手扇“玉皇大帝”的耳光，但教师的身份使他忍住了——我却忍不住，捉来一只蝎子，“喯”地丢进那男生的衣领里，“玉皇大帝”就跳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嚎，引来不少围观的学生。“玉皇大帝”解开布衫，见布衫里子上趴着一只癞蛤蟆大小的蝎子，吓得连忙跪地讨饶，围观的学生就哈哈大笑，还啧啧称奇，都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蝎子。宋春明赶走围观的学生，然后对那偷书的男生说，这十一本书里你随便挑选一本，免费送给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干这号事。“玉皇大帝”果真挑了一本走了。

晚上，偷书的男生来到了宋春明办公室。宋春明说，你还想干什么？那男生说，给你送书钱。宋春明说，书免费送你了。男生说，宋老师，我不该偷书，更不该装神弄鬼。宋春明说，你爸干什么的？男生说，农民。宋春明说，还有什么兼职？男生说，庙会会长。宋春明笑了笑说，没事，你下去吧。那男生就掏出一份检查书交给宋春明走了。宋春明看了一遍检查书才知道，“玉皇大帝”是初三一班学生，名叫崔天恩。宋春明想给初三一班班主任章永婷反映情况，可一想到章永婷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也就作罢。

宋春明上完课回到办公室，见他父亲正坐在破沙发上逗宋星玩。宋春明说，爸你赶集来了？他父亲答非所问，气冲冲地说，告陈厚柱的状子是不是你写的？宋春明说，陈厚柱咋了？他父亲说，胡兴浩领一班人正在告陈厚柱，说陈厚柱贪污了上面拨下来的10万款。宋春明说，我不知道，也没写状子。他父亲说，当真没写？宋春明说，当真没写。他父亲说，没写就好，一村一院，告集体还说得过去，告个人可不行。宋春明说，我平均每周写一份状子——我为挣钱。他父亲说，这么说，告陈厚柱的状子还是你写的？宋春明说，你说你，我说了，没写。他父亲说，你不是说为了挣钱吗？宋春明说，我挣外村外乡的钱。

一日晚自习，史校长把宋春明叫到了校长办公室。史校长说，春明，提拔你任教导副主任实际上是我的意思；现在这社会你是知道的，凡事都得打点。宋春明想说，不是柴校长的意见吗？但他没有说。史校长继续说，咱总得请局里领导吃一顿像样的饭吧？宋春明窝了一肚子火，硬生生地说，那我不当了！史校长说，你看你，咋能这么说话呢？宋春明长出了一口气说，那你说，要多少钱？史校长说，2000。宋春明一听又炸了，说，我没钱，出不起。史校长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说，1000应该出得起吧？宋春明半天没说话。他实在想不明白，社会咋是这个样子呢？

晚睡时，宋春明说，彩电是买不成了。石琳翠问，为什么？宋春明就说了提拔要钱的事。石琳翠非但不起火，反而高兴地说，两样都得办！宋春明说，咋办？石琳翠说，我向我爸借。宋春明说，这成什么事了！石琳翠说，你别管。

第二天，石琳翠骑车去了石家山村。下午最后一节，政教处临时组织召开了班主任会议。会上，史校长大发雷霆，公开批评宋春明带孩子开会。

晚上，宋春明把1000块钱放在了史校长的办公桌上。史校长没有说钱的事，而是向宋春明道歉说，今天班主任会上批评你有些重了，你不要记在心上。宋春明说，领导批评都是为了工作。史校长接过话茬说，对对对，都是为了工作。

史校长揽钱时，我掀了一下茶杯，茶杯倒了，滚烫的茶水正好泼在史校长裤裆上，烧得那家伙一阵龇牙咧嘴。

两天后，宋春明家买了彩电。连续几天，宋星见了人就夸，我们家有彩电了。

宋春明号召全校教师参加自考，并讲了自考的三大好处：一、省钱；二、自由；三、文凭含金量较高。果然，随同宋春明到林安地区自考办报名的人多达三十人。

临近放忙假，学校举行了三年一度的田径运动会。运动会第一天，初三三班就拿了三个冠军，分别是男子100米短跑，女子100米短跑和男子100米跨栏。晚饭后，初三一班班主任章永婷来到宋春明办公室。章永婷林安师专毕业，化学教师，四十多岁，工作狂，老模范，刀子嘴，剪子心。宋春明连忙给章老师沏茶。章永婷气冲冲地说：

不喝茶。我问你，宋春明，你们班凭什么今天一天拿了三个冠军？

宋春明以为章老师开玩笑，就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章永婷说，你小中专毕业怎么能带出这么厉害的班！宋春明懵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章永婷说，你们班肯定在搞鬼！

宋春明这才明白什么叫强盗逻辑，什么叫蛮不讲理，但他还是无言以对。章永婷说，明天不准你们班拿冠军！宋春明终于反应过来，问道，为什么？章永婷说，冠军不是给你们班准备的。宋春明说，那是给谁准备的？

章永婷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你说呢？我赶紧伸出了腿——章永婷“妈呀”一声便趴到了地上。章永婷爬起来说，宋春明，你家门槛太高了，让总务处整修整修。宋春明这下抓住了机会，说，啊，高门槛是不能随便进的。章永婷扭过头说：

就你——小中专毕业——高门槛？哈哈哈，脱笑死人了。

第二天，初三三班又获得两项冠军。

第三天，初三三班又获得一项冠军。

最终，初三三班获得初三年级组第一名。

章永婷没有再找宋春明的麻烦，而是到处贬损宋春明，说宋春明人品不行，浑身傲气，根本不懂得谦让。

临近放寒假，宋星忽然得了病，肚子疼得满炕打滚。石琳翠喊宋春明，宋春明丢下教案跑出教室，抱起宋星就往乌水医院跑。乌水医院怀疑是肠套叠，让宋春明立刻到石米县医院救治。宋春明抱着儿子和石琳翠在公路边等顺车，哪怕等个拖拉机也行。可是，哪有顺车呢！正当他们束手无策之际，一辆吉普车反方向停在他们身边。车窗开了，里面人喊，春明，你抱着娃娃做什么呢？宋春明惊喜道：

世林？我儿子病重，在这等顺车。你去哪儿？

胡世林一边下车一边说：

我准备回咱村。快上车，救娃娃当紧。吴师，你把他们几个送到县医院，要快，还要保证安全。

司机老吴说，放心，胡局长。宋春明说，世林，你咋办？胡世林说，不要说了，我到镇政府坐一会儿，你们快去！

吉普车就向石米县城飞驰而去。

宋春明不知道，一周前，胡世林被提拔为石米县农业局局长。

五十九

许是一路颠簸，绞住的肠子解开了，到了石米县医院，宋星的肚疼病竟然自动好了。医生开了点药，吩咐观察一天，宋春明就带着婆姨娃娃去了二舅家。

回到乌水中学，好几个老师告诉宋春明，说是有人找他写状子。宋春明刚坐定，写状子的人就来了。宋春明问写状子的人，你是哪个村的？写状子的说，我是魏家沟的，我叫魏平生。宋春明说，说说你的冤屈。魏平生说，我要告村支书刘大全。宋春明说，那就只能写成上访材料。魏平生说：

你是行家，你说写成什么就写成什么，反正我要告倒刘大全这个祸害。他是一个贪污犯！村里每年回收近万元坝地承包款，收了六年了，这些款全被刘大全贪污了。

宋春明说，村里搞修建没有？魏平生咬呀切齿地说：

没修桥，没补路，连个鸡窝也没盖。这家伙还伙同乡政府干部大吃大喝，每年至少要吃掉20只羊！吃喝多了就摊派，收不起摊派就打人。他们弟兄六个，在村里人多势众，谁也不敢惹。前段时间收去年的摊派，我交不起，他们就盘粮食。我去堵，他们就打我——过后又指使老六把我痛打一顿。他家老六是混社会的，纯粹是黑皮流氓。我到乌水医院住了半个月院，花了1000多块，他们分文不认。

宋春明说：你挨打的事情要另写起诉状。

魏平生带着哭腔说：

你看着办吧。刘大全在村里还是出名的野叫驴，串（奸污）了村里不止十个婆姨女子——有人愿意出面作证。

宋春明说：

打你的老六叫什么？具体怎么打的？

魏平生摘下头上的毡套说：

就叫刘老六。腊月初二，我赶着羊准备到山上去放，在村口等上了刘老六。老六说，平生，咱村轮不到你格老子皮硬。我说，老子皮不硬。老六上来就把我的帽子扯没了，顺手在我光头上扇了两巴掌。我要反抗，老六抢过拦羊䦆头就在我身上乱打，直打得我躺倒在地，磕头求饶……

送走魏平生，宋春明说，现在的村支书没有一个好东西！石琳翠说，你说啥？宋春明说，我没说你爸。石琳翠说，你明明是说给我听的——你爸才不是好东西！宋春明说，我爸还不如你爸？石琳翠说，我爸丢掉的你爸都拾不上。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口水战要升级，四岁的宋星拿起菜刀发话了：都闭嘴，谁再吵架我就杀谁。

开学初，学校为每个教师办公室安装了程控分机电话。史校长主观上为了拿回扣，客观上却方便了教师，宋春明真想为史校长打一百分。他激动万分，首先给胡世林打了电话，感谢他救儿子的大恩大德。胡世林在电话那头祝贺宋春明装了电话，并且告诉他自己的传呼机号码，还说以后联系方便多了。

史校长主持召开了一次特殊的校委会，议题是如何提高初三年级的升学率。委员们各抒己见，有的提出多考试，有的提出星期天补课，有的提出结对子帮扶。史校长说，你们都没有说道点子上，真正的好办法是筛除差生。怎么筛除呢？史校长说，组织一场考试，把倒数50名或80名的学生筛除掉，让他们不要参加中考，提前毕业，升学率不就上来了吗？众人都说是个好办法，有人还夸赞史校长善用妙计——唯有宋春明反对。宋春明认为，不让差生参加中考，既不人道，还违规，而且有可能引发家长与学校的矛盾。史校长说，出现矛盾说明班主任工作没有做到位。宋春明还想继续反对，但看到自己势孤力单，也就忍气吞声了。

考试结果出来，学校决定筛除100名差生。初三三班筛除的最少，但也有七名同学。宋春明就对七名同学做思想工作说，你们考试也是白考，不光考中专没希望，考高中也没希望，所以，你们不如早点毕业帮父母干点活儿。话说完，有一个女生就哭了起来。宋春明说，你们有谁愿意留级？大家都摇头。

第二天中午，万成章老师来到了宋春明办公室。宋春明说，万老师，什么风把你刮来了？万成章说，你班的于治东是我外甥。宋春明不好意思地说，他成绩太差，提前毕业。万成章说，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让于治东上上考场？宋春明说，万老师，这事不由我。万成章说，听说你是教导主任，这怎么能不由你？宋春明说，我是副主任，正主任也不行。万成章说，那我去找校长。宋春明赶紧制止说，千万不要找，越找越糟糕。万成章说，那咋办？宋春明说，留级。万成章说，他不愿留级。宋春明说，学生娃爱面子，你让他换个学校留级。万成章说，哦，这个办法还行。

宋春明就问万成章近况。万成章说，转正有希望了，表都填了。宋春明说，是不是有省任教证的都直转？万成章说，是，没证的花钱买证转，还有的冒名顶替转，反正基本转完了。宋春明说，冒名顶替咋回事？万成章说，有的有证民教很早就不干了，任教证在何建成手里，驴日何建成就给没证教师卖证，买证教师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宋春明说，改成买来的任教证上的名字？万成章说，正是。

我想整治一下何建成，可又想，那家伙赏识过宋春明，也就罢了。

下午，学校出事了。初三一班一学生家长喝醉了酒，对学校不让自己女儿参加中考十分不满，就去找班主任章永婷理论。章永婷说，这是校长的命令，有本事你去找校长。醉酒家长就去找校长。史校长拍桌子瞪眼说，是脚不是脚，直往靴疙筒里钻，你算老几？醉酒家长受不了侮辱，上去就把校长的办公桌翻了个底朝天，还打碎一只保温瓶。保卫科的闻讯赶来，你一拳我一脚，将醉酒家长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血。史校长还不解气，颤抖着手拨通了公安派出所的电话，派出所的进来就把醉酒家长铐了起来，并且把“罪犯”拴在校园的水泥电杆上。醉酒家长的女儿还在学校宿舍里待着，得知此事后，一路哭着跑回家告诉了母亲。这个女孩的家离乌水镇才5里路，她母亲就骑着自行车来到镇上，立马在邮电所给县上当副县长的姑父打了电话。副县长就给派出所打电话，将派出所所长骂了个狗血喷头；派出所随即就把人放了。最终，学校给醉酒家长赔了500块医疗费。

当然，事后，史校长拨电话的食指莫名其妙地肿了，三个保卫人员的右脸也无缘无故地肿了——这都是我对他们的额外奖赏，呵呵。

宋春明继续参加自考。乌水中学三十个参加自考的只剩三个人了，其余的全打了退堂鼓。三个人中，宋春明是中师生，另两个也是中师生。

升高中考试也是升小中专预选考试，不论哪样考试，乌水中学都大获全胜。高中升学率乌水中学夺得全县第一名，小中专预选也不错，55人上线。宋春明所带初三三班预选上15人，超出平均数的一半还多。语文成绩更是出类拔萃，全县前十名，初三三班就占了三名，依次是第一名，第三名和第八名。第一名正是获过作文竞赛特等奖的杨小雨同学。宋春明一下子变成了乌水中学的大红人。

预选上的55人合并成了一个班，班主任由章永婷担任，语文教师由宋春明担任。给预选生上课是有补助的，因此，宋春明担任预选生的语文教师引起另外三个语文教师的强烈不满。他们的理由是，宋春明毕竟还是一个新手，根本没有迎战中考的经验。不过，预选生里面有不少教工子女，教工们在校长面前极力要求宋春明上语文。

七月一日晚上，学校广播通知：今晚不上晚自习，欢迎同学们自行到教师办公室观看香港回归交接仪式！

宋春明办公室挤满了人，大家都在等待着激动人心的时刻。宋春明挤出人群，见门外也站满了人。怎么办？不能让同学们错过这一划时代的一幕。一阵忙乱，宋春明把彩电搬到了门外的台子上。

英国的旗子降下来了，同学们狠着劲鼓掌；五星红旗升起来了，同学们拼着命鼓掌。末任港督彭定康坐着轮船在雨夜悄无声息地离开维多利亚港时，同学们全挥着手喊道：彭定康，一路走好；彭定康，一路走好！

中专考试成绩出来了，乌水中学六个班考上39名中专生，其中初三三班考了9名。

六十

后半年开学，宋春明的办公室被安排在四斋，相应的，学生宿舍也在四斋。他依然是班主任，带的是初一一班。头天报名，许多家长走后门，要子女进初一一班。史校长下令，没有他的条子，任何学生不准私进初一一班。结果，史校长批了许多条子，进初一一班的学生近四分之一是后门货，60人的教室硬是坐进了78人。

我不得不佩服史校长的权谋，他凭借宋春明小小地捞了一把。

然而，分课时，宋春明带的却是初三一班和初三二班的语文课。初三年级通过考试重新分了班，初三一班和初三二班是重点班。送礼的家长傻眼了，都说烟酒白送了。不过，也有家长认为，宋春明虽然带的是空头班，但管理确实与众不同。

宋春明无形中得罪了初三一班和初三二班的原语文教师任瑞芳老师。任瑞芳红都大学中文系专科毕业，把傲慢的高善山之流也不放在眼里，现在让一个不入流的中师生把她顶替了，她实在无法接受。任瑞芳到处扬脏（诋毁）宋春明，说宋春明讲课不按大纲和教材讲，想当然地添加内容，违背党的教育方针；说宋春明为了炫耀自己，讲语文课时时不时要冒出英文单词；还说宋春明酒后乱性，耍了石琳翠，石琳翠才讹上了他。任瑞芳甚至每遇到宋春明都要对天吐痰，有时还要指桑骂槐一阵。

不说任瑞芳了。

一日，史校长揣着3000块钱到县教育局开会。路过一个菜市场，我略施小计，他的钱包就掉到了地上。一个卖菜婆姨捡起钱包刚要喊，我迅疾捂住了她的嘴。卖菜婆姨的丈夫得了癌症，正在家里炕上哼哼哭哭，他们需要钱；再说，谁让你史校长批条子受贿呢！我觉得这是我们毛鬼神应尽的职责。

宋春明参与了职称评定。评定职称很麻烦，由于他过去是小学二级职称，现在必须过渡为中学三级职称，所以，他到石米县教育局专门跑了一趟。成了中学三级教师，宋春明自然晋升为中学二级教师。

宋春明整天忙得团团转。他既要带初一一班，又要给初三两个重点班上课，还要自考，还要指导书法兴趣班书法，时不时还要写状子，下班还要帮石琳翠卖货或营务菜地。

教育局杜副局长来乌水中学检查工作。接待的第一顿饭是在教工餐厅吃的，杜局长吃得满肚子是气。下午全体教工会上，杜局长在台上讲话：

有人把我这个副局长不当回事，我告诉你们，我是正科级的副局长。你找副局长办事可能毬也办不了，可你让他坏事，绝对一个顶两个。副局长是个什么角色？告诉你，那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史校长受了惊吓，招待杜副局长的晚饭改到了街上的龙腾酒店。校级领导作陪，宋春明受校长特邀，荣幸成了人民陪酒员。刚坐定，镇上苟书记带着一班人也来到了龙腾酒店。苟书记和杜局长握手寒暄后说，杜局长有何公干？杜副局长说，例行检查。苟书记说，检查我们镇的教育工作不？杜副局长说，我只负责县办中学。这时，史校长提议两桌并一大桌，苟书记说，好好好。吃到半饱，喝到八成，杜副局长提议镇政府和中学来个拼酒大赛。苟书记说，中学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史校长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杜副局长说，那就开始，我当裁判。苟书记说，不要裁判，杜局长，咱都是党政部门的人，你们教育局四个人归我们这边。史校长说，不行，杜局长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他们四个归我们这边。杜副局长说，那就把我们四个人平均分开，各归两方，怎么样？众人就鼓掌。苟书记提议，第一轮每人喝一杯，以示诚意。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史校长说，点点不罚溜溜罚，说着就检查每个人的酒杯。检查到苟书记，史校长说，苟书记，你没喝尽，酒水得溜溜地流，罚一杯。苟书记不接受，手下就替他喝了一杯。苟书记说，下一轮用骰子打关，从我开始，三套马车，不请不代酒，任何人不准逃跑。所谓三套马车，即吹骰，成骰和上下红点找差，弄不好，一下子输二三十杯酒是平常事。苟书记和对方七个人较量了一圈，总共输了三十一杯酒；手下抢着替他喝，史校长一方不让，苟书记只得独自喝，滋溜一杯，滋溜一杯，直喝得天旋地转。轮到史校长打关，他眼疾手快，开骰之际就能做手脚，往往不是两颗就是三颗“蛋”，赢得对方哇哇叫；一圈下来，他只喝了十多杯酒…… 轮到宋春明打关，他偷偷对史校长说，镇上的干部都喝糊涂了，我看算了。史校长说，不行，继续上，让他们心服口服。宋春明就说，各位领导承让了——刚要摇骰子，苟书记却倒在了地上。众人慌了神，七手八脚往起抬苟书记，却见苟书记嘴里咕咚咕咚地冒着血糊糊！还摇什么骰子呢，宋春明最年轻，一马当先，背起苟书记就往对面乌水医院跑。

眼见苟书记嘴里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出冒血糊糊，宋春明脖子和领子上都是血，乌水医院慌了神，老王打狗，一起上手，包括院长在内的全体医护人员齐上阵，又是打止血针，又是做心肺复苏，舞弄了老半天，最后无奈宣布，苟书记死了。

苟书记有胃病，已经发展成胃癌，但他嗜酒如命，根本不对付。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得了胃癌——这要归功于石米县医院的庸医高大夫。高大夫是中医大夫，和苟书记是高中同学，关系甚好。他多次为苟书记洗脑，说中医才是真正的医学，西医是表层医学，治标不治本；所以，苟书记不相信胃镜、X光、CT等西洋玩意儿，只喝草药汤水。另外，苟书记风流成性，常年有外遇，他老婆向来与他不和。因此，他老婆并没有追究与他同桌喝酒者的责任——如果不怕人笑话，他老婆完全有可能给与他同桌喝酒的人发奖金。

过了几天，官方草草宣布：因积劳成疾，苟书记突发心脏病，累倒在工作岗位上。

苟书记的儿子苟小茂还在石米县城读初中，平均每天打一架，根本不顾学习。不过，他听从大人的安排，改大了年龄，堂而皇之地顶了父亲的班。当然，苟小茂还是上学，带着工资上学。他继续打架，打架水平不断升级，不光用上了刀子，还盼着买一支枪；打架范围也不断扩大，已经打出石米县城，快要走向林安地区了。

老实讲，我活了六七百岁，还从未见过苟书记这样的死法。史圣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苟书记的死算什么呢？呵呵，不管怎样，他也算死得其所啊。

临近秋收，宋山村传来消息，陈厚柱被公安局的捉走了。宋春明的手指颤了一下，自言自语说，他迟早会有这一天。

又有人找宋春明写状子。写状子的是一女子，二十多岁，低眉顺眼，只是一直红着脸。宋春明说，你叫啥名字？那女子说，我叫钟巧玲，刘家庄的。宋春明想说“我姐也是刘家庄的”，但他没有说。钟巧玲说，是你姐让我找你的。宋春明红了一下脸，说，哦，你有什么冤情？钟巧玲说，我前年正月结的婚；可是，他，他不行。

宋春明说，他叫啥，打你了？钟巧玲说，他叫白来生；他没有打我，是那个不行。宋春明还不明白，石琳翠就说，宋春明，你笨死了，她是说她男人的东西不行，软的！宋春明说：

说多少回了，你不要掺和，你就是不长记性。你咋知道是软的？啊？看你的门市去。

钟巧玲的脸更红了，抠着指甲说，真的是软的。石琳翠又来了一句，笨蛋！宋春明说，治过没有？钟巧玲说，一直治，就是不见效。宋春明说，这个婚比较难离。钟巧玲说，离不了我就跳脑畔！宋春明说：

跳脑畔是啥本事？千万不要做灰事（傻事）！

石琳翠甩门而去。

半小时后，石琳翠进来了。宋春明说，下午吃啥饭？石琳翠说，吃你妈的屄！宋春明说，你吃疯狗肉了，无缘无故骂人？石琳翠说，当年我跳脑畔都是你逼的，你还借写状子笑话我。宋春明说，我根本没那意思。石琳翠说，就有那意思。宋春明说，能接宋星了。石琳翠说，不接。宋春明就到幼儿园接孩子去了。

宋星说，爸爸，妈妈呢？宋春明说，妈妈看门市。回到家，看到石琳翠坐在炕上抹眼泪，宋星就对宋春明说，爸爸你骗人。放学铃声响了，宋春明二话没说就去看门市。

晚自习上铃响了，宋春明关掉门市回到家（办公室），见儿子正在吃凉面，又见石琳翠盖着被子睡大觉，就大喊了一声，饭呢？没人应。宋春明火冒三丈，拉起石琳翠身上的被子就摔到了脚地上。石琳翠一骨碌翻起，抓起炕上的剪刀就向宋春明甩去；宋春明用手一挡，剪刀就戳破了手掌心。宋星“咣”地扔掉钵子，猪儿子一样地嚎叫——爸爸不要打架，妈妈不要打架！左邻右舍听到动静跑了过来，哄宋星的哄宋星，拾被子的拾被子，劝慰的劝慰，帮宋春明止血的止血，好一阵才算了结。

入冬后，全校开始生火取暖。四斋学生宿舍烟囱不吸，一生火满家是烟，炕根本烧不暖。宋春明找总务主任，总务主任说，以前住的班级就那样住着，你们班也就那样姑动（凑合）好了。宋春明说，大冬天你让学生睡冷炕，你于心何忍！总务主任说，那你找校长去。宋春明就去找校长。史校长说，酱罐不冻，小娃不冷，没事，就那样住着。宋春明说，用匠人整修一下炕洞子又花不了多少钱！史校长说，学校经费紧张，少多拿不出钱。宋春明起火了，说，少到饭店喝几回酒问题不就解决了嘛！史校长也起火了，说，宋春明，注意你的身份和角色，你现在是同校长说话！宋春明说，不顾学生死活的校长根本就不配当校长！说完，宋春明甩门而去。

六十一

宋春明号召乌水镇附近居住的走读生带工具，自己动手整修炕洞子。轮到整修哪个宿舍，哪个宿舍的同学就睡教室。宋春明木匠出身，木匠石匠都是匠，匠匠相通，所以，他知道烟囱不吸的原因：一、炕洞子走风漏气；二、炕洞子太浅；三、烟囱过低。经过半个月的整修，初一一班所有宿舍的火炉都吸起来了，炕也热起来了。只是宋春明吃了不少苦，左手拇指挨了一锤子，右胳膊擦了一块皮。好在我在他的两处伤口各吹了一口气，他并未感到疼痛，而且，伤口很快就好了。我不会治大病，只会治皮外伤这样的小病。

正月开学，宋春明的教导副主任变成了办公室副主任。谁都知道，在学校，教导处是第一处，比较而言，办公室就无足轻重了。很显然，宋春明得罪了史校长，史校长在有意疏远宋春明，有意“敲打”宋春明。

宋春明给史校长递了辞职信——

石米县教育局并乌水中学校委会：

本人无才无德，不能胜任办公室副主任一职，故请辞。

望批准。

宋春明

1998、2、18.

史校长捏着宋春明的辞职信说，想当办公室副主任的人多得是！我摸了一下宋春明嘴角边的两绺胡须，他登时就言不由衷了，说，请把我的1000块钱还给我。史校长红着脸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拿回你的辞职信，我不批。

从此，宋春明再没有参加校委会，也懒得去管办公室事务。

一天，宋春明的表弟来到学校说，哥，我被人打了。宋春明问，为什么？表弟说，那家跑车的嫌我抢了他们的生意，堵我的车，我不让，他们就打。宋春明说，为什么不报警？表弟说，那家早把派出所的收买了，报警等于自投罗网。宋春明说，你干脆不要跑石米线路了，跑黑龙堡。表弟说，黑龙堡的路太糟糕了，怕没有生意。宋春明说，跑黑龙堡的三轮车那么多，几乎都是载客的，你跑面包车肯定有生意。表弟说，那我试一试。宋春明说，是不是要办理客运手续？表弟说，都是黑车，谁也不办手续。

初一一班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有同学报告，沈艳花同学跟上戏班子跑了。山西一家晋剧团刚在乌水寺唱了三天戏，唱完搬箱柜时，沈艳花找到班主说，叔，我想跟着你们唱戏。班主说，你会什么？沈艳花说，我会吼大花。班主说，你吼几声。沈艳花就吼了几声。班主说，不错，跟着吧。沈艳花喜出望外，果真跟了戏班子。

宋春明得知消息，打探清楚剧团去向，骑着自行车就去找人。在柳树沟，宋春明找到了沈艳花。宋春明说，沈艳花，你学业优秀，为什么要唱戏？沈艳花说，宋老师，你不知道，我妈是个瘫子，我爸又得了癌症，谁供我上学？宋春明说，不管咋样，你先回学校，回去咱们再想办法。沈艳花说，我不回去，我喜欢唱戏。

宋春明找班主理论，班主就对沈艳花说，你还是回去吧，不然，我要承担拐卖人口的罪名呢。沈艳花就对班主下了跪，说，叔，你不要赶我走，我喜欢唱戏。班主就说：

老师，你听好了吧？是她愿意跟我们走的。

宋春明没得法，只得抄近路去了沈家畔村。沈艳花没有说谎，她的母亲确实是一个瘫子，她的父亲真的得了癌症。她父亲说，宋老师，不要管了，让艳花逃命去吧。宋春明无话可说，偷偷放下50块钱，然后推着自行车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学校。

晚上，表弟又来了。宋春明说，又出了什么事？表弟说，跑黑龙堡真的有生意。宋春明说，不要声张，要保密，小心别人也跑黑龙堡。表弟说，我知道。

中期考试的第二天，史校长闹出了桃色新闻。

史校长的老婆叫武生苗，在县政策研究室上班，专门研究红枣销售问题，业余研究二奶现象。她早就听说史校长和一个叫文小静的女教师有一腿，扬言要扯烂文小静这个骚货的嘴，撕烂文小静这个嫩婊子的屄。晚自习，武生苗坐着摩托车偷偷来到了乌水中学——驾驶摩托车的正是她的女儿。武生苗来到三斋，一脚踢开文小静的门说，嫩婊子你出来。文小静吃惊不小，说，你是谁，怎么无缘无故骂人？武生苗说，你是不是文小静？文小静说，是。武生苗压低声音说，史高峰是我的汉还是你的汉？文小静知道来者不善，准备夺门而逃，却哪里逃得出——门被武生苗的女儿守死了。武生苗一手扯住文小静的头发，一手去扯她的嘴，却被文小静一头顶了个四仰八叉。武生苗的女儿见状，扶起母亲说，撕了婊子的裤子！母女二人齐上阵，摁手的摁手，撕裤的撕裤……文小静就低声哭喊，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过，他也有错！此时，宋春明正从初一一班教室出来往四斋走，路过三斋，听到文小静办公室里有动静，就驻足倾听——恰好遇见上气不接下气赶上来的史校长。宋春明说，史校长，文小静办公室里好像有人在打闹。史校长黑着脸，没有回话，闷声不响地进了文小静的门。宋春明受了辱，也闷声不响地上了四斋。

史校长到了文小静办公室，咯噔就跪下了，低声说，武生苗，看在女儿的份上，别把事情闹大。武生苗扇了史高峰一巴掌说，贱骨头，软骨头。武生苗原谅了史高峰，但史校长老婆大闹中学的事还是传开了。史校长妄加揣测，迁怒于宋春明，也恨透了宋春明。

一天，石琳翠说，春明，陈前武骑上了摩托车，乌水中学也有三个老师买了摩托车，咱也买一辆摩托吧。宋春明说，钱呢？石琳翠说，把进货的钱压一压。宋春明说，你不觉得划不来？石琳翠说，买了摩托，你回宋山村方便了，我坐娘家（回娘家）也方便了。宋春明说，行。宋春明隐隐觉得，自行车将被淘汰，摩托车将会普及。

星期日，宋春明请了陈前武，两个人一起坐班车来到了石米县城。宋春明要买便宜货，陈前武说，便宜没好货，还是买贵一点的；我的就便宜，却常常出问题。经过一番比对，最终，宋春明花了4800块钱买了一辆大阳牌摩托车。

陈前武驾驶着摩托车，宋春明坐在后面；两个人一路狂奔，一路欢呼。陈前武说，十年前，咱们渴望有一辆自行车，现在，咱们骑上摩托车了。宋春明说，咱们国家发展太快了，再过十年，说不定摩托车会被汽车取代。陈前武说，完全有可能。宋春明说，除了腐败，国家现在真的很好。陈前武说，腐败是癌症，谁也治不了。宋春明说，我真想写一本书。陈前武说，什么书？宋春明说，腐败经济学。陈前武说，现在搞的确实是腐败经济。宋春明说，总有一天会出现毛主席那样的伟大领袖。陈前武说，现在当官的不干坏事的很少，贪污，受贿，耍女人，大吃大喝，欺压百姓……宋春明说，到那时，许多官员要蹲大狱。

此后一连几日，宋春明和石琳翠一有空就练习骑摩托，一周下来，他们都可以上路了。

史校长下令，初三年级继续筛选差生。宋山村的宋江涛同学被筛选掉了，上不了中考考场。宋江涛的父亲宋仲兴来找宋春明。宋春明说，叔，这事难办呢。宋仲兴说，难办才找你呢。宋春明就去找史校长，说，宋江涛同学是我本家兄弟，让他上一上考场，不然我没法给我叔交代。史校长说，学校的声誉重要还是你个人声誉重要？宋春明说，筛选差生本身就是不对的！史校长说，我也知道不对，但升学率上不去咋办？宋春明说，哪有靠筛选差生提高升学率的！史校长说，我是校长还是你是校长？

回到办公室，宋春明说，叔，我给你写个小材料，你拿上去找教育局长。宋仲兴说，行，局长又不吃人。于是，宋春明就把乌水中学提高升学率的“妙招”写进材料里。宋仲兴说，不会影响到你吧？宋春明说，没事。

第二天，史校长接到了夏局长电话。电话里，夏局长狠狠地训斥了史校长，勒令史校长立马还给差生中考权。史校长猜到了坏事的人——宋春明。他自言自语说，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宋春明，你是不想在乌水中学待了。

宋春明收到了自考成绩通知单——外国文学史81分，唐诗赏析87分，李白研究77分。他高兴极了——这意味着本科十门课程全考过了！

宋春明开始考虑写毕业论文。

六十二

暑假的一天，史校长来到教育局夏局长办公室说，老夏，你要支持我的工作啊 。夏局长说，支持你筛选初三年级差生提高升学率？史校长脸憋得通红，说，筛选差生是我的不对——这不已经改了嘛。夏局长说，你还有啥困难？史校长说，有年轻教师捣乱学校工作。夏局长说，还有这号事——谁？史校长说，宋春明。夏局长说，哦，这后生我认识；人家写一笔好字。史校长说，正因为写一笔好字，就骄傲的不行，根本不属管教。夏局长说，你想咋办？史校长说，把他调出去。夏局长说，往哪儿调？史校长说，哪儿来的回哪儿。夏局长说，那不行，这后生还是我调进乌水中学的。史校长说，调到其他中学咋样？夏局长说，其他中学离他老家远，他恐怕不乐意。史校长急了，说，一个捣乱我工作的人，你还管他乐意不乐意？夏局长说，宋春明现在是什么职务？史校长说，办公室副主任，皮很硬，什么事也不管，连校委会也不参加。夏局长说，这样吧，把他调到乌水镇中心小学，任副校长。

史校长挠挠头还想说什么，却被我伸手（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伸出爪子）在他的脑门上掼了一巴掌，他一阵眩晕，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各位看官，我是一个有慈善心的毛鬼神，也是一个有正义感的毛鬼神。我不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做的事在各位面前摆着呢。你们说呢？

开学头一天，宋春明得知，他被调到乌水镇中心小学了。他幡然醒悟——史高峰不光是流氓，还是小人。

开学了，宋春明的门牌由“办公室副主任”换成了新来的一个年轻教师的名字——宋春明明白，这是让他立马离开的意思。石琳翠受不了窝囊气，要找史校长理论，宋春明死活不让。石琳翠说，宋春明，史高峰屙在你头上了，你还忍让？宋春明说，为了一口气，输了十亩地，划不来。石琳翠还是受不了，趁宋春明不备，径直跑到二斋，一脚踢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大声说，史高峰，为什么把宋春明调出去？史校长说，工作需要呀。石琳翠说，需要你妈的屄！话音未落，她抄起门圪崂（门内侧的角落）的扫帚就向史校长投去。史校长一手正在头顶按摩，一手打落飞来的扫帚，强压着怒火说，有什么慢慢说，不要动脚动手嘛。石琳翠“呸”了一声说，和你这号流氓校长有什么好说的！史校长说，不要忘记，宋春明到乌水镇中心小学是当副校长。石琳翠骂道，老子们不稀罕！

左邻右舍听到吵闹声后都来劝解，保卫科人员干脆把石琳翠强行拉了出去。

宋春明当天就搬到了乌水镇中心小学。

乌水镇中心小学第一次全体教工会上，武校长介绍宋春明时说，宋校长是语文名师，还是书法家，他的到来必将使我校如虎添翼，必将使我校有长足的发展。陈前武是教导主任，他带头鼓掌，老师们也就跟着使劲鼓掌。朱玲玲鼓了一下便停了下来，眼泪在眼眶直打转；她在想，宋春明啊，你咋就那么多灾多难呢！只听宋春明说，武校长过奖了，其实，我是被下放的足球教师，大家不嫌弃就是对我的厚爱。

两天后，乌水中学的年轻教师在龙腾酒店为宋春明举行了欢送酒宴。酒宴上，宋春明喝多了，众人以为他会骂史校长，谁知他只字未提史校长，而是为大家朗诵了曹操的《短歌行》，倒是众人毫不留情地指责了史校长的种种劣迹。

宋春明的失眠症又犯了。

他教六年级语文，为了不影响教学，上课前，他总要喝一杯浓茶，由此导致多次“醉”茶，也由此导致睡眠更加糟糕了。

他写了四个大字——难得糊涂，并把它贴在墙上。他明白自己到处碰壁的原因，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拿自己没办法。

史校长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我在他脑门上掼了一巴掌后，他的头疼病就没有好过。他到处看医生，医生的结论一个样：没毛病。

宋春明把门市转让出去了，儿子宋星就在乌水镇中心小学上幼儿班，门出门进，根本不须要接送，因此，石琳翠觉得无事可干，就天天打麻将，有时还打通宵。宋春明说，石琳翠，你能不能不打麻将赌博？石琳翠冷笑一声说，自己没本事，中学老师当成小学老师了，还在别人身上寻毛病。宋春明气得想吐血，每每会想到林翠翠——翠翠，我俩咋就这么命苦呢？

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宋春明的当务之急是写毕业论文。论文题目早已拟好了——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诗意探析。他读了三遍《朝花夕拾》，又看了《鲁迅研究》《诗论》和《文学名言录》。他很感慨：怪不得本科毕业要写论文，原来，写毕业论文可以逼迫学生将知识转化为能力；同时，毕业论文也是衡量本科生能力水平的一杆秤。

正当宋春明忙乱之际，五年级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课间打斗，男生把女生的胳膊拧断了。女生家长在石米县医院守了二十多天，女儿的胳膊总算接好了。学校给男生父亲打招呼，让他付医疗费，他以小孩子不懂事为由拒不承担医疗费。女生家长就请宋春明写起诉状，说，宋老师，听说你写的状子至今没有输过的。宋春明说，官司输赢与状子无关，关键是由事实和理由决定。女生家长说，我这官司能不能打赢？宋春明说，百分之百打赢。女生家长就说，宋老师，你写吧。宋春明说，你等等。女生家长急了，说，宋老师，我会给你写状子费的。宋春明说，这样吧，我去一趟男生家，说服他家长，看效果怎么样；现在的法官很少不吃贿赂的，吃了原告吃被告，打官司又伤精神又伤财。

宋春明骑着摩托去了男生家。男生家长起先根本不接待宋春明，但听宋春明讲了法律知识和利害关系后，逐渐认识到错误，当即表示愿意承担医疗费。宋春明说，那就三两天内解决。男生家长在柜子里拿出800块钱说，现在就解决——也了我的一门心事。宋春明说，这个钱要你亲手交到学校或女生家长手里。男生家长说，宋老师，我听说你是一个好老师，我信任你，这个钱就你拿着。

回到学校，宋春明把800块钱交给武校长，武校长说，春明，你解决了我的头疼事！武校长把800块钱交给女生家长，女生家长拿出100块给宋春明，说是写状子费用。宋春明没有接，说，我又没有给你写状子。

十月，宋春明去了西京。他是到西京师范大学参加论文答辩的。宋春明第一次去西京，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他的心情无比激动。他骑摩托来到石米县城，把摩托放在春亮家，然后坐上了开往西京的龙江大轿车。大轿车是下午六点出发的，行到青川县的甘宁镇，天已完全黑了。司机喊，放水（撒尿），吃饭。车里的人就都下去了。路上的小商贩就兜售红枣和核桃，价钱贵得吓人！走进饭馆，老板说，高师，里面请。司机高师就进了雅间。老板又喊，客人们先买饭签，然后到窗口领饭。天爷爷，一碗面片15块，比市场上硬是贵了8块！有人不想吃饭，车上卖票的壮汉从雅间出来说，都要吃饭，这是规矩。宋春明正要买饭签，却听壮汉如此说话，就说，我才偏偏不吃！壮汉盯着宋春明看了足足30秒，最终无计可施，也就乖乖回雅间继续吃饭去了。宋春明一带头，许多人不买饭了。不买饭吃啥？其他人不知带着什么吃喝，反正宋春明带着水和鸡蛋。

大轿车继续前进。车窗外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从石米县城到青川县，窗外的景色都是大山沟壑；宋春明猜测，此刻，窗外应该还是黄土高原的景色。他睡不着。睡不着的原因不是卧铺被子臭，也不是大轿车颠簸，而是他本身睡不着——失眠症已和他形影不离了。失眠症是一种十分熬人的病！

走了两三个小时，有人要撒尿；司机说，等一会儿。又走了大约一小时，想撒尿的人说，师傅，憋不住了，快停车。司机慢悠悠地说，再等一会儿。这时，有个上铺睡的女子发话了，说，你们纯粹不是人，只管自己，不管别人。卖票的说，你骂谁呢？上铺女子说，就骂你呢！卖票的说，有本事你再骂一句！上铺女子说，老子十句也敢骂！卖票的就从巷道走过来，伸出拳头要打那女子。路过宋春明跟前时，宋春明腿一伸，卖票的就跌了一跤。卖票的对宋春明说，你是故意的吧？宋春明说，你说的没错；你一个男子汉，跑去打一个弱女子，你羞不羞？这时，车里许多人喊“停车”，司机只好把车停下来。

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大轿车进了西京市区。宋春明坐起来看着车窗外——窗外是平展展的平原，雾蒙蒙一片。宋春明在心里说，关中大平原，你让我神往了多久啊！

宋春明来到了西京师范大学桃园校区。

他的论文答辩非常顺利，并且获得26人小组唯一一个优秀。

十二月，宋春明拿到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证。

六十三

放寒假不久，宋春明去了石米县城。他叩开了柴进元校长家的门。当然，他带着两条烟两瓶酒——柴校长是他的老师。柴校长的第一句话就是，春明，你咋又回到了小学？宋春明说，你咋知道的？柴校长说，不是有调动文件嘛。宋春明说，我得罪了史校长。柴校长说，史高峰就不是当校长的料！宋春明说，我也有错，我是直性子，凡事看不惯，不会处事。柴校长说，你取到本科学历没有？宋春明说，刚刚取到。柴校长说，我们学校正缺高中语文教师，你来我们学校吧。宋春明说，不知我能不能拿下高中语文？柴校长说，我了解你，上高中语文绝对没问题。柴校长夫人龚丽珍在县教研室工作，她帮腔说，宋春明，我看过你写的论文，你上高中语文绰绰有余。柴校长就说，人家龚老师是行家，你要相信她的话，自信点。宋春明说，那我就到教育局找夏局长。柴校长说，不要找，我向局里打报告，专门要你。龚丽珍就对柴校长说，校长同志，你在自吹自擂吧？柴校长说，不吹，我还不信我要不到一个急需的教师。龚丽珍说，不花钱肯定办不成，当官的见了蚊子都想扯条腿，哪能放过一个想进城的教师。柴校长起火了，说，你干你的事去，我们的事你别管。

宋春明很高兴，起身说，柴老师，那咱明年见。柴校长提起烟酒说，你是单职工，咋买这么贵的烟酒——拿回去，退了。宋春明说，柴老师，这是学生给老师的礼品，不是贿赂。柴校长说，那就放下一瓶酒行了。宋春明不行，两个人你推我让，闹了半天。最终，柴校长拿了一条烟一瓶酒，另一条烟和一瓶酒宋春明拿了回去。

开学前三天，宋春明就在等通知，他甚至和石琳翠开始收拾东西；可直到开学，他们也没听到任何有关调动的消息。晚上，宋春明用学校办公室电话拨通了柴校长家的电话，喂，柴老师，我是宋春明。柴校长长出一口气说：

唉，春明，我真的吹下了牛！我把你和另外四个教师全报上去了，夏局长也批了，可主管教育的副县长钱世汉不批，还说从基层调教师不是解决石米一中缺教师的好办法；实际上，那驴日的就是等人送钱。春明，你不要急，再等半年，后半年一定要把你调上来。

宋春明被柴老师的脏话逗笑了，强忍着说：好，我不急，你也不要急。

宋春明又开始了他的小学教师工作和生活。武校长说，春明，你说咱们能不能在全校开书法课？宋春明说，为什么不能？武校长说，那好，你不要上主课了，专门给高年级上书法课。宋春明说，上书法课可以，但主课也得上，不上影响其他老师的工作积极性。于是，宋春明原又承担了六年级语文课。

一日，武校长说，春明，我知道乌水镇中心小学留不住你，我想请你把你的教育理念早点传授给老师们。宋春明说，我有什么教育理念，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而已。 武校长说，那你就把你的过河经验传授给我们。于是，宋春明根据他的论文《教书与育人》给老师们作了一个小报告，其中讲道：

教书是手段，育人是目的。我们要育什么样的人？这个人要勤劳，不怕吃苦；这个人要节俭，不能浪费；这个人要诚信，不能不讲信用；这个人要善良，不能狼心狗肺；这个人要有恒心，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个人要有耐心，凡事不能半途而废；这个人要勇敢，不能知难而退；这个人要聪慧，不能老是榆木脑瓜；这人要有担当，不能树叶下来都怕打烂脑（头）；这个人要善于学习，不能死板教条。我们讲授教科书有利于学生形成“十要十不能”，但我们的教科书讲授不到位，尤其是所谓的副课讲授不到位。有些乡村小学，由于缺教师，干脆把副课砍掉了。实际上，教书和育人是相辅相成的，你平时注重育人，或者干脆从育人抓起，那么，教书也会事半功倍的。如果要我讲什么教书诀窍，我告诉大家，我是先育人后教书的。一个同学如果有勤劳的美德，他会在学习中感到苦吗？一个同学如果有诚信的美德，他会不完成老师布置的学习任务吗？一个同学如果有担当的美德，他会让老师逼着他学习吗？所以，教书与育人，不妨先从育人抓起……

宋春明的小报告赢得了老师们的阵阵掌声。

这次小型报告会让宋春明萌生了一个念头——出版教育论文。他粗略算了一下，十多年时间，他写了六十多篇论文，其中半数公开发表过。公费无人出版，他决定自费出版。书号太贵，他参与丛书出版。经过一个月的努力，他把书稿和6000块出版费寄给了西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他的教育论著定名为《乡村教育的出路》。

宋春明没有忘记自考学习——他的法律专业专科课程只剩国际法和宪法学了。

石琳翠心血来潮，忽然要在街上开照相馆。宋春明说，刚把文化用品门市转让出去，你开什么照相馆！石琳翠说，文化用品门市是文化用品门市，照相馆是照相馆，两码事；何况文化用品门市开在乌水中学对面，我不愿看到史高峰的臭脸，照相馆开在街上，要见嫖脑小子史高峰都难。宋春明说，后半年调走咋办？石琳翠说，谁知你驴年马月才能调了。宋春明说，开照相馆要新买一台中高档相机，家里实在没钱了。石琳翠就埋怨宋春明出书，说现在人们都看钱，谁还看书。宋春明说，那就等，等书销售完不就有钱了嘛。石琳翠说，你的书现在还没有印出来，等印出来卖完，杏都黄了。说着，石琳翠推出了摩托。宋春明说，去哪儿？石琳翠说，回娘家，找我爸借钱。

照相馆就要开张了，照相馆的名字却迟迟定不下来。宋春明说叫“翠翠照相馆”，石琳翠却不同意。宋春明说，你昵称不是叫翠翠吗？石琳翠说，你戏弄我，我听人家说，你在林安师范上学时有个相好的，就叫什么翠翠，你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宋春明说，尽听别人胡说，那你自己取名。石琳翠说，叫明翠照相馆。宋春明说，行。

宋春明就给石琳翠讲照相机原理，从透镜成像原理讲道调焦，讲道光圈，讲道曝光时间。石琳翠听得麻烦，说，多照几回不就品验见了嘛。宋春明嗫嚅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石琳翠说：

什么？你以为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格老子算什么秀才？狗屁秀才！

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吵得照相馆门前围了不少人。

一天，学校来了宋山村的几个收布施的老头。为首的老头叫胡兴财，村里庙会会长，人称胡半仙。胡半仙说，春明，你和前武都是学校领导，咱村唱戏你俩要多捐点钱啊。宋春明说，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俩根本不是官，就是普通教师。胡半仙说，咋说你俩也是吃公家饭的。宋春明就出去喊，前武，过来一下。陈前武进来看见胡半仙几个人，非常诧异，说，您老几个有什么事？宋春明说，咱村要唱戏，他们收布施。胡半仙说，世林出了100块！宋春明说，胡伯，我和前武都是单职工，没钱，出50块怎么样？胡半仙说，行，都是随心布施。我把陈前武嘴唇拧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说，村里唱戏请不请山上那个神？胡半仙掩住半个嘴低声说，要请，不请他会捣乱。

我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这些年我大大小小多多少少也做了不少善事，人们咋还这样评价我呢？唉，做人难，做神也难，做毛鬼神更难！

宋春明的《乡村教育的出路》出版了，销售却成了大问题。他骑上摩托利用业余时间到各个村小推销，书人家拿走了，钱却没有。没办法，他只好求助于柴校长。柴校长给各个中学校长和各乡镇文教专干打了招呼，宋春明亲自登门送货，受尽了白眼和嘲讽，方才收回了本钱。是呀，时代不同了，写书成了写书者的缺陷，甚至成了生理和心理缺陷。

六十四

暑假，宋春明又去了石米县城。他没敢去柴校长家，他给柴校长添的麻烦太多了；他到公安局找到了老红军赵尚军。

赵尚军说，老班长，实话告诉你，现在往城里调的市场价格是5000块，你分文不出咋能调到呢！宋春明说，有柴校长呢。赵尚军说，县长把校长当个屁；春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送吧，不送办不成事。

宋春明回头和春亮商量，春亮说，有柴校长的要人单子，花上2000块估计可以了。

第二天，宋春明去找钱副县长。钱副县长是外地人，他住两孔窑洞的独院，办公住宿一体。找钱副县长的人很多很多，从办公室门口排到大门口，又从大门口排到外面的小巷，队伍足有20米长。宋春明排到了最后——一会儿，他后面也来了人。大门外说话窑内的人是听不到的，所以，大门外排队的人就毫不避讳地说笑。

一个高个儿回头问低个儿：你找钱县长办什么事？

低个儿说：往函授站调。

高个儿说：准备了多少？

低个儿从裤兜掏出一沓百元大钞说：就这，市场价，一个巴掌；你呢？

高个儿说：我往一中调老婆，也准备了一个巴掌。

有人起哄说，今年涨了，一巴掌不行了，要两巴掌。马上有人回应，不要哄抬物价！有人愤愤地说，当官真他妈的好！有人笑着说，我来年一定要生个当县长的儿子。

从八点排队排到十一点，宋春明终于走进钱副县长的办公室。钱副县长说，你办什么事？宋春明说，我想往石米一中调。钱副县长说，你什么学历？宋春明从挂包里掏出自考毕业证说，自考本科。钱副县长说，都往一中调，别的学校咋办？宋春明掏出他的《乡村教育的出路》和2000块钱说，这是我写的书。钱副县长说，你还真有两下子。宋春明掏出一张纸说，这是我的简历。钱副县长接过纸说，你写的字？宋春明说，是。钱副县长说，好字，真是好字。宋春明还想说什么，却听钱副县长说，好了，回去等消息。宋春明转身开门往出走，门外等候的人已经进来了——手里攥着一沓百元大钞！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宋春明的心开始紧张起来。然而，直至开学，他也没有等到调动的消息。他彻底失望了。

一周后，宋春明又去了石米县城。春亮说，二哥，是我害了你——送的钱少了。宋春明说，怎么能怪你呢。春亮说：

你再去一趟钱副县长办公室，探探口风。如果没希望，你把2000块钱要回来；如果有希望，你再送他3000块。

宋春明二次来到钱副县长办公室。由于开学已经一周了，很少人有人找钱副县长办事，钱副县长的住处门可罗雀。钱副县长说，你有什么事？宋春明说，我就是给你送书的宋春明。钱副县长说，哦，想起来了，你是想往县一中调吧？宋春明说，是的。钱副县长说，今年往县城调的人太多，等明年吧。宋春明说，也行。说着，宋春明掏出3000块钱放在钱副县长办公桌上。钱副县长立马换了一副嘴脸，笑盈盈地说，我听说了，你是一个好教师。宋春明说，一般。钱副县长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放心吧，明年一定调你进县一中。宋春明想说老子操你八辈祖宗，但出口的却是谢谢。

行贿也是犯罪。不过，环境造就人，此刻，宋春明已不知道什么叫知法犯法了。

一周后，柴校长拨通了乌水镇中心小学办公室的电话。宋春明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拿起话筒紧张地说：柴、柴老师——

柴校长说，春明，我给汪县长反映了石米一中短缺优秀教师的情况，汪县长说了，明年正月公开遴选，你要做好准备。宋春明喘了一口气说，柴老师，咋做准备呢？柴校长说，就是做好试讲的准备啊。宋春明说，柴老师，我花了钱。柴校长说，给谁花了？宋春明说，钱县长。柴校长说，多少？宋春明说，第一次2000，上一周又给了3000，一共5000块。柴校长似乎是跺着脚说：

你真糊涂！你说你有几个钱？花那么多钱家里不生活了？明年汪县长直接抓遴选高中教师的事，要的是真本事。

挂断电话，宋春明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他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5000块钱白花了！是啊，试讲成功，5000块自然白花了；试讲失败，5000块咋往回要呢！宋春明啊宋春明，你的聪明劲儿哪去了？为什么不听柴老师的话呢！

日子还得继续过。

一天，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来找宋春明。宋春明说，你要写状子？乞丐模样的人说，我叫杜英武，乌水镇食品站的，听说你写的好字好文章，专门拜访你来了。宋春明忙给客人沏茶，并说，我算什么呢。杜英武撩了撩蓬乱的头发，盯着墙上的“难得糊涂”说，你练柳体？宋春明说，博采众长，结果什么体也不是了。杜英武伸出肮脏的手指在茶几上划了划，说，我练毛体。宋春明说，毛体？杜英武说，毛主席的字。宋春明说，哦，毛主席的字很难模仿。杜英武在油腻腻的军用上衣上弹掉一粒饭粒说，我还写诗歌。说着，杜英武从军用帆布挂包里掏出一叠稿子说，你有空帮我看看。宋春明接过稿子看了看，觉得杜英武的字比毛体还毛体，龙飞凤舞，根本认不清。杜英武说，怎么样？宋春明说，很好，很好；不过，我不会写诗。杜英武说，那你会写什么？宋春明说，我就写写教育感想而已。说完，宋春明拿出一本《乡村教育的出路》递给杜英武。杜英武说，你太伟大了！宋春明的脸红了一下，心想，还伟大呢，差点本钱都收不回来。杜英武要宋春明签名，宋春明就写了毛主席的“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并写上了“宋春明”和时间。

杜英武刚走，武校长过来说，春明，杜疯子找你什么事？宋春明说，他和我切磋书法和诗歌。武校长说，你不认识杜疯子？宋春明说，不认识。武校长说，他可有意思了，不和老婆睡觉，说是怕玷污了艺术。宋春明说，那他老婆怎么办？武校长说，当然是离婚啊。宋春明说，他有孩子吗？武校长笑了，说：

不和老婆睡觉哪儿来的孩子。他经常掏钱发表诗歌，每月工资几乎让下三烂的报纸和杂志骗光了，获奖证书差不多有一米高。不过，他杀猪倒是一把好手，半小时可以杀好一头猪。

我讲故事没有章法，各位看官多多原谅——我又想讲史高峰校长的故事了。

史校长的头疼病越来越严重了。不过，他很走运，林安地区升格为林安市，原林安市变成了新林安市的一个区，叫安河区，原林安地区第一医院变成了林安市第一医院，市政府加大了投资，从外面引进近二十名专家，其中就有脑神经专家。史校长住进了林安市第一医院。脑神经专家使出浑身解数为史校长治疗一个月，结果呢？聋子治成了哑子，史校长的四肢神经也出问题了。史校长丈母娘说，能不能回老家以邪治？专家因为束手无策，就说，那是你们家里的事，不过，治治也无妨。

史校长老婆武生苗就派人请来了十分灵验的三皇爷。三皇爷是洪州人氏，顶戴的是三皇爷，人们就叫他三皇爷，真名叫什么，似乎谁都不知道。香纸一上，三皇爷“嗨吐”一声就仰面倒在了炕上。

我说，三皇爷，史高峰这人品行恶略，心术不正，你让他辞了官。三皇爷说，宋山毛鬼神，你咋一巴掌就把人家扇成这个样子？我说，我是惩恶扬善。三皇爷说，好吧，我心里有数。三皇爷唱开了：

叫一声凡人仔细听，

世祖三皇在空中。

积德行善神护佑，

作恶多端鬼上身。

武生苗杵了一下史高峰说，快给三皇爷说说，你都干了哪些坏事？史高峰涨红了脸，支吾了半天才说，我就是爱钱，还喜欢女人。

三皇爷继续唱道：

诚实善良是本分，

万万不敢欺负人。

打抱不平人间事，

爱管闲事有鬼神。

辞去官职一身轻，

从此无病享太平。

史高峰咯嘚跪下说，三皇爷老家，不辞官行不行？

三皇爷又唱道：

唉，可怜的凡人，

日日盼望成神仙，

唯有功名忘不了。

说不行就不行，

三皇爷我要放马童。

三皇爷打了一个喷嚏，坐起来说，好了，给我来一碗水。武生苗就给三皇爷递了一碗白开水。

临近放假，史高峰果真辞去乌水中学校长职务，回城任勤俭办主任了——他的头疼病果真好了。呵呵，这都是我预料中的事情。

宋春明自考法律专业专科的最后两门功课顺利过关，他如愿拿到了毕业证——应该说，他是石米县唯一一个拥有双学历的人。

六十五

正月十三，石米县教育局公开遴选高中教师试讲活动在石米县第一中学拉开了帷幕。参加语文试讲的教师共有13人，分别来自各基层学校。评委由石米县第一中学五名语文教师和石米县教研室三名语文教研员组成。学生是临时拼凑的，全部来自县城。讲课时间是20分钟。试讲顺序抽签决定，宋春明抽的是“5”。试讲范围是高中语文第一册，试讲课文讲前两小时抽签决定，宋春明抽的是文言文《烛之武退秦师》。

宋春明登上了讲台。他的开场白是：

同学们，从去年腊月到现在，不少人家娶了媳妇。娶媳妇是件喜事，要贴喜联，譬如我近来就看到一副喜联，上联是“一门喜庆三春暖”， 下联是“两姓联姻五世昌”，横批是“秦晋之好”。上下联好理解，这横批是啥意思呢？谁能知道？

台下同学纷纷摇头，宋春明就说：

这里是有典故的。春秋时代，晋国内部发生斗争，公子重耳被迫流亡。他在各国的遭遇不尽相同，比如在郑国，他差点被杀掉，而在楚国，他却受到了优待。最令重耳感动的是，秦国的秦穆公把女儿嫁给了他，也就是说，秦国和晋国结下了联姻关系——这就是秦晋之好。后来，秦穆公还派兵把重耳送回晋国做了国君，这个国君就是晋文公。同学们说，秦晋两国关系怎么样？（学生答：好）谁把晋文公得罪了？（学生答：郑国）后来，晋国和楚国交战，晋文公退避三舍，让了楚国九十里地，而郑国却帮助了楚国！你这郑国，看我怎么收拾你！（学生笑）郑国如何对付晋国呢？

宋春明写下了六个遒美健秀的粉笔字——烛之武退秦师。学生们啧啧称奇，有的同学就伸出食指在空中模仿宋春明写字。

他解释了题意：烛，地名，武，人名，烛之武，烛地叫武的人；退，使动用法，使……撤退；秦师，秦国军队；退秦师，即使秦国军队撤退。

宋春明提示学生回忆初中学过的《曹刿论战》，并介绍了《左传》。之后，他用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的语调朗读了全文（要求学生勾画出不认识的字）：

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氾南。

……

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宋春明令学生自读课文，自己快速板书“氾”“佚”“缒”等难认的字，并注音。

他讲授黑板上的字音字义后令学生齐读课文。

宋春明和学生共同学习第一段：

晋侯、秦伯围郑——晋侯就是晋文公，秦伯就是秦穆公，围是包围。晋文公和秦穆公为什么要包围郑国呢？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以，介词，因为；其，代词，他，指郑文公，即下文中的郑伯；无礼于晋，状语后置句，指对晋无礼。大家说，无礼于晋指那件事呢？（学生答：郑国差点杀了流亡当中的晋文公）且，连词，而且；贰于楚，状语后置句，指对楚国有二心，即既依附晋国，又依附楚国，总之是对晋国也怀有二心。晋军函陵，秦军氾南——军，名词用如动词，是驻扎的意思；函陵，地名，今河南新郑北，氾南，氾水的南面，也是郑地；两句的意思是，晋国军队驻扎在函陵，秦国军队驻扎在氾水的南面。

时间到了，宋春明走下讲台，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

试讲结束，宋春明获得73.5分，位列第一。

宋春明在校园遇上了柴校长。柴校长说，回去打闹东西，肯定能调上来——何况你还上了一道保险！宋春明羞愧难当，咧嘴笑了笑，笑得十分尴尬。

回到乌水镇中心小学，宋春明讲故事一样讲了试讲结果。石琳翠想亲宋春明，却抱住宋星亲了一口说，儿子，咱也成城里人了！

开学头一天，教育局正式出了文，包括宋春明在内，一共15名基层各科教师调进了石米县第一中学。

石米县城建在华河两岸的川地上，三座大桥将东岸和西岸连为一体。石米一中坐落在东岸南边，是县城内唯一一所高级中学。学校的建筑分为三部分：靠南的是一排排面向南面平起的窑洞，每排44孔，共四排，全是老师们的办公室；靠北的是四层到六层不等的楼房，共有五栋，三栋是教室，一栋是实验楼，一栋是图书馆；东边靠山墙的是生活区，共有两栋楼房，一栋是男生公寓，一栋是女生公寓。学校的操场靠华河河畔，同时也是县体育场。学校有两处大门，分别是南门和北门，不过，由于北门离城近，北门倒成了主门。

宋春明的办公室在第二排18号。

开学第一天的教工会上，柴校长逐一介绍了新进的15名教师。介绍宋春明时，柴校长说，宋老师先后任过乌水镇中心小学副校长，乌水中学教导副主任，出版过教育专著，还是一位书法家。

宋春明明白柴校长的良苦用心。

教导主任宣布分工，宋春明听得明白，他的任务是高一15班和高一16班语文。咋有这么多的班级呢？呵呵，石米一中有55个教学班，其中高一18个，高二17个，高三16个，还有两个补习班，每个班都超员，全校有3600多名学生。柴进元出任校长以来，学校学生人数暴增，现在已是超负荷运转了。

第一堂课，宋春明介绍了第一单元学习重点后，便开始讲授第一课《祝福》。受师范郜怀平老师影响，他讲了整整一节鲁迅。同学们被宋春明渊博的知识和大气、灵动的粉笔字所折服，下课铃一响，大家不光报以最热烈的掌声，而且将宋春明团团围起来，继续问询有关鲁迅的问题。课间十分钟太短了，宋春明说，如果大家对鲁迅先生感兴趣，下一节课我们继续讲鲁迅。同学们又一次用掌声回答——好！

宋春明全身心投入到教学当中！他清楚自己没有接受正规的大学教育，没有聆听大师们的教诲，所以，他依然坚持学习，常常手不释卷。

学校有不少教师挂上了手机。石琳翠说，春明，咱也买一部手机吧，买便宜的。宋春明说，今年花钱太多，明年再说吧。石琳翠说，摩托在城里没啥用，不如卖了。宋春明说，你不坐娘家了？石琳翠说，不坐了。于是，宋春明果真把摩托卖了，仅仅卖的1500块钱。手机买回来了，虽然是便宜的“中兴”，还绑定了联通，但这是他们一家划时代的进步。宋春明把第一个电话打到了乌水镇中心小学办公室。那头问，你找谁？宋春明说，我是宋春明，请陈前武接电话。那头说，宋校长啊，请你稍等。一会儿，陈前武拿起电话说，春明，亏你还记得我。宋春明说，我买了手机，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你，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陈前武记完手机号说，春明，你简直是个预言家。宋春明说，此话咋讲？陈前武说，上面来了文件，教龄够十年的代课教师，如果有大专毕业证，可以参加招教考试。宋春明说，太好了，朱玲玲有希望了；对了，孙惠英老师知道不？陈前武说，知道，昨天还和朱玲玲在一起，说你是预言家的就是她。宋春明就祝福她们马到成功，金榜题名。陈前武说，手机这玩意儿对我还是一个新概念；什么时候农村有手机就好了。宋春明说，我估计用不了十年。陈前武说，但愿你的预言再次成真！

中期考试前，学校对任课教师进行了问卷调查，宋春明的满意率是100%！全校满意率达到100%的教师仅有四人，宋春明便是其中之一。

星期日早晨，宋春明突然说，我想请几个人吃顿饭。石琳翠说，请谁？宋春明说，柴老师、胡世林、赵尚军和春亮。石琳翠说，早该请了，人家帮了咱不少忙。宋春明就拿着手机到三排44号找春亮。春亮说，二哥，你刚来就挂上了手机，比我先进多了。宋春明说，你是讥笑我吧？春亮说，哪敢！

柴校长和胡世林很快联系到了，赵尚军却没法联系。我就来到了赵尚军家。他家养着一只鹦鹉，嘴拙得很，三年才学会“你好”和“再见”。我指了指鹦鹉的嘴，他突然开口说了句“宋春明”。赵尚军一激灵，自言自语说，对，我应该看看宋春明。

宋春明和弟弟春亮相跟着从路洞出来，正好等上赵尚军。宋春明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赵尚军说，刚才念叨我了？春亮说，问了半天你的手机号。赵尚军说，我也是刚带上手机。宋春明就把赵尚军请到办公室。赵尚军指着正在写作业的宋星说，你儿子？宋春明说，是。赵尚军说，几年级？石琳翠说，一年级。赵尚军说，念书很厉害吧？石琳翠说，中期考试数学100，语文99。赵尚军说，虎父无犬子。

六十六

午饭时，宋春明和柴校长、胡世林、赵尚军、宋春亮聚到了聚仙楼。宋春明让柴校长点菜，柴校长说，让胡局长点。胡世林说，柴老师，我这个胡局长不许您叫，您直接喊胡世林好了。说完，胡世林把菜谱推到柴校长跟前。柴校长说，我最老，那就我点吧。众人说，您是资格最老。柴校长就点了石米驴板肠、贾州包头肉、林安烧豆腐等五个普通菜。宋春明要点红烧鱼，柴校长说，五个人五道菜，正好，多了浪费。宋春明就坐下和大家一道等菜。春亮说，二哥，酒呢？宋春明方才反应过来，说，你说我乡巴佬进城，摸不着东西了。说着，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两瓶长脖子西凤酒。胡世林就说，文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东西”二字还语义双关。宋春明说，这两瓶酒虽然不好，却是我从老家带上来的——菜窖里藏了五年。胡世林拿起酒瓶端详了一阵，说，真是菜窖里藏过的，还带着土呢。柴校长也拿起酒瓶端详了一番，说，这才是真正的好酒！

菜上来了，酒盅端起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众人议论了一阵美国遭受恐怖袭击的事情，柴校长转换话题说，各自说说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感受。胡世林说：

老实说，一个字，累。身累，心更累。官场不好混，你得对付上级，也得应付下级，非得八面玲珑不可。

柴校长笑着说，世林已经谙熟官场了。赵尚军说，在官场，靠山和钱是最好的两样东西，别的什么也靠不住。柴校长说，尚军现在是什么职务？赵尚军说，刑警二中队中队长，股级。宋春明说，我的感受是四个字，四处碰壁。柴校长说，碰圆就不碰了。宋春亮说，我糊里糊涂，没什么感受。柴校长说，你们几个，宋春亮的人生境界最上乘。众人忙问，为什么？柴校长说，人生要追求快乐——糊里糊涂就是最真实的快乐。

柴校长说的太经典了，我激动不已，在饭桌上擂了一拳，饭桌上的碗碟就跳了一跳。春亮说，地震了？柴校长说，咱这儿没地震，一定是谁碰了桌子……

期末，宋春明被评为学校模范教师。最令他惊异的是，他领到了4526块课时津贴费和星期六补课费。这可不是小数目，而且，这笔收入在小学和初中是绝对没有的。

暑假，宋春明天天在街上转悠——他又想开一间文化用品门市。一天，他在街上遇到了杜英武。杜英武依旧邋里邋遢，眼睛红肿，手里攥着一把铁锨。宋春明说，老杜，你为什么拿一把铁锨？杜英武神秘兮兮地说，我近来遇到了危险。宋春明说，什么危险？杜英武说，有人说我发表了许多诗歌，拿了许多稿费，想谋财害命。宋春明想起武校长的话，知道杜英武精神有问题，急中生智，说，老杜，手伸出来，我会算命，让我给你看看。杜英武就把手伸过来说，你真是多才多艺。宋春明装作认真看了一阵，然后说，你真的有灾难，可是，灾难已经过去了。杜英武说，真的过去了？宋春明说，我不说假话，真的过去了。杜英武就笑了，说，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在城西山头梯田上过的。宋春明说，为什么在梯田上过？杜英武说，梯田有崖做依靠，我拿着铁锨，好对付坏人。宋春明说，你来城里干什么？杜英武说，到公安局寻求庇护。宋春明说，公安局怎么说？杜英武说，公安局不管。宋春明要请杜英武吃饭，杜英武死活不吃；宋春明就说，老杜，那你可以坐车回乌水镇了。杜英武说，灾难真的过去了？宋春明说，我以性命担保，灾难真的过去了。

杜英武就扛着铁锨去了车站。

宋春明的文化用品门市开张了，门市就在学校北门外的大街上。

后半年开学，宋春明成了高一7班班主任。高一年级一共18个班，1班和2班是预科班，3、4、5、6班是重点班，7班至18班是普通班。宋春明统计了一下，高一7班共有72名学生，择校生（实为高费生）就占了一半。择校生是要收择校费的，每人3000块。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能让子女挤进石米一中，他们心甘情愿掏3000块钱！

宋春明一边开票一边想，怪不得石米一中有课时津贴费。他还想，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呢？正想着，学校广播通知：高一年级全体班主任请注意，由于收费遇到特殊情况，现在暂时停止开票。

不多时，保卫科丁科长领着两个警察来到宋春明办公室。丁科长说，宋老师，初步查明，私刻农行收费章的是你班学生，叫高金龙。宋春明大为惊讶，说，有这号事？丁科长说，高金龙的交费票回收没有？宋春明翻了翻票夹说，回收了。高个儿警察拿起高金龙的票据看了看，说，必定是这家伙！丁科长说，估计高金龙在哪儿？宋春明说，估计到操场打篮球。

丁科长和两个警察就来到了篮球场。高科长喊，高金龙！正在投篮的高金龙说，到。两个警察就走到高金龙跟前，其中一个说，跟我们走一趟。高金龙说，什么事？低个儿警察说，到学校保卫科再说。

到了保卫科，高个儿警察拿出手铐咯吧一声就把高金龙双手铐住了。低个儿警察说，你一共给多少人的票据上盖了章子？高金龙头上登时冷汗直冒，嗫嚅了半天说，十一个。高个儿警察问，你一共收了多少好处费？高金龙说，每人20块。两个警察异口同声说，把章子拿出来。高金龙就龇着牙用铐着的两手在裤兜里摸索，老半天才摸索出来个东西——却掉到了地上。高个儿警察捡起东西一看，说，你还真是个人才。原来，章子刻在一块大橡皮擦上，刀工精细，字迹工整，完全可以以假乱真。高金龙的手铐被打开了，但警察让他写那十一个人的姓名和班级。想到到手的钱就要飞走了，高金龙竟然嗡嗡地哭开了……

高一新生要进行为期十天的军训。宋春明和其他班主任一样，整天穿着迷彩服，迎着火辣辣的太阳，配合教官训练学生。政教处洪主任是军训总负责人，他每天下午都要请大家到北门外的绅士酒楼吃喝，还说大家辛苦了，多吃点，多喝点。果然，有年轻教师就喝多了，用露骨的言语挑逗服务员。每当这时，宋春明总要掩护服务员。醉酒教师就在背后说，宋春明是个傻小子，根本没见过世面。宋春明还发现，每次吃完饭，洪主任大笔一挥，签个字就走了。农村小学穷得没有桌椅板凳，城里的中学教师却可大吃大喝，宋春明觉得不公平。不过，他听老师们讲，这是各地的普遍现象。

宋春明承担高一7班和高一8班两个班的语文教学任务。石琳翠照看门市，宋春明除了备课、上课、改作和带班外，还要做饭，接送儿子。城里的生活节奏明显快于乡下，他感受到了什么叫马不停蹄，什么叫手忙脚乱。

高一7班有四条“龙”——高金龙、潘世龙、薛汉龙和崔彦龙。每条龙都不是省油的灯，时不时要兴风作浪。

临近入冬，政教处要求各班租房学生的家长来学校签订租房安全协议书。别的家长都来校签了协议，唯独潘世龙家长迟迟不到。宋春明说，潘世龙，你是不是不跟家长？潘世龙说，宋老师，咋会不跟呢。宋春明说，那怎么不来签协议？潘世龙说，这不忙嘛。过了一天，潘世龙引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来签安全协议书。宋春明问潘世龙，他是你家长？潘世龙说，是。宋春明问那“家长”，你是潘世龙什么人？那“家长”吞吞吐吐说，我是他姐夫。宋春明说，姐夫能算家长？潘世龙就拉着姐夫走了。不一会儿工夫，潘世龙又引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来了。宋春明说，她果真是你家长？潘世龙说，绝对是。宋春明就问那妇女，你是潘世龙什么人？那妇女倒爽快，说，我是他姐姐。宋春明说，姐姐也不能算家长。潘世龙就拉着姐姐走了。第二天，潘世龙引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来了。宋春明说，这回像真家长？潘世龙信誓旦旦地说，这回千真万确是真的。宋春明问那老年妇女，你是潘世龙什么人？老妇人说，我是他妈。宋春明说，你说潘世龙是哪个乡哪个村的？老妇人看着潘世龙不知如何回答，急得潘世龙在头上乱抓。

其实，老妇人是潘世龙花30块钱雇的租房邻居。我给了老妇人一点小小的惩罚——那三十块钱揣漏了，被一个拾破烂的老头捡走了。

宋春明说，潘世龙，我必须见你父母——他们来时要带户口本和身份证。潘世龙很是失望，皱着眉头，闷声不响地走了。第二天，潘世龙的父亲来了，一进门就掏出了户口本和身份证。宋春明说，不看了，我从长相也可看出，你是潘世龙的父亲。潘世龙的父亲说，我这娃娃疯捣鬼，你要给点王法。宋春明说，潘世龙租房住，你们知道不知道？潘世龙的父亲说，晓得哩。宋春明说，你们不跟家长？潘世龙的父亲说，他不让跟，嫌跟上不自由。宋春明说，冬天要生火，怕发生一氧化碳中毒，必须跟家长。潘世龙的父亲就说，跟，冬天没甚事，我跟上做饭。潘世龙说，你能做了饭？他父亲就说，那让你妈跟上做。宋春明说，这次捣鬼我把你原谅了，希望你继续捣鬼——这样我就有十足的理由处理你。

期末，宋春明被评为模范班主任，同时被评为模范教师。

六十七

开学典礼上，宋春明领到两张奖状，获得1000块奖金。同事们要“贺”模范，宋春明就和其他模范班主任、模范教师共同请高一年级全体教师到绅士酒楼吃了一顿。

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到权力部门瞧瞧热闹。纵身一跃，我来到了县政府。呵呵，教育局夏局长正在主管教育的副县长钱世汉办公室和钱世汉吵架哩。

夏局长拍着桌子说，为什么我要调的人你不批？钱副县长以柔克刚，慢吞吞地说，为什么我要调的人你不往上报？夏局长说，电教馆、函授站闲人太多，不能往进调人了。钱副县长说：

难道二中和东关小学没有闲人？你为什么还往进调人？

夏局长说，你不懂教育，不往进调人课也开不了！钱副县长说，我看有的人是没捞够。

夏局长说，有的人是捞钱不要脸，害上钱癌了。这时，接待办主任高治耀进来了。他到了退休年龄，心里不舒畅，就四处串门。当然，他的说法是，正在等待正式退休文。见高治耀进来，钱副县长就说，让老高评评理。

高治耀说，县长们都是驴日的，永远吃不够。钱副县长说，老高，我又没惹你？高治耀说，局长们也是驴日的，不是要吃就是要喝。夏局长说，老高，你不能污蔑好人。高治耀说，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人。钱副县长说，老高，那你呢？高治耀说，我这官根本就不是官。说完，高治耀又到别的领导办公室骂人去了。

夏局长说，县长同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懂不懂？钱副县长说，你以为我是文盲！夏局长说，懂就好，反正以后注意点，不要给我设置障碍。钱副县长说，局长同志，你也要给我留点面子，毕竟我是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夏局长和钱副县长竟然握手言和了——这叫鹬蚌联手，百姓遭殃。

我们还是回到石米一中吧。

马上就要进行中期考试，薛汉龙却来请假了。宋春明问，薛汉龙，你有什么当紧事？薛汉龙摸了一下眼角说，我奶奶殁下了。宋春明说，哦，应该回去当孝子。说着，宋春明拿出学校统一印制的请假条说，自己填——你准备请几天假？薛汉龙说，请四天。宋春明说，请四天必须经政教处批准。薛汉龙说，那我请三天。宋春明说，你不是有意逃避中期考试吧？薛汉龙说，怎么会呢。

第二天，薛汉龙的父亲来了。宋春明说，你确定是薛汉龙的父亲？薛汉龙的父亲笑了，说，父亲还有假的！宋春明说，薛汉龙昨天就请假回去了。薛汉龙的父亲说，回去干什么？宋春明说，不是说他奶奶去世了嘛。薛汉龙的父亲说，把他那个灰老子，你说他说的什么话？宋春明说，难道他捣鬼？薛汉龙的父亲说，我妈活得好好的嘛。宋春明迷惑不解，说，薛汉龙会去哪儿呢？薛汉龙的父亲说：

估计又去林安了。上初中时就和几个狐朋狗友偷偷去过林安，回来被班主任结结实实

捶了一顿。你看看，现在还不改。

宋春明说，他去林安干什么？薛汉龙的父亲说，反正不干好事；我来学校是给他送钱的，他说学校天天起来收费，这费那费的，可费钱了。宋春明说，学校不可能天天起来收费，他在夸大其词。薛汉龙的父亲说，等回来我剥他的皮。宋春明说，不管怎样，等回来再说。

三天后，薛汉龙回来了。宋春明说，薛汉龙，把你奶奶扶上山了？薛汉龙说，嗯。宋春明说，你奶奶昨晚给我托了一个梦，说她还活着。薛汉龙红着脸说，她真的殁了。宋春明说，你奶奶不死也得死，因为她的孙子要诅咒她。薛汉龙的脸由红变白，两条腿直打颤。宋春明说，老实讲，你到林安干什么去了？薛汉龙头上热汗直冒，嗫嚅半天说，就看电影和打台球。宋春明说，你是不是为了逃避中期考试？薛汉龙抬起头说，是。宋春明说，你还有两次捣鬼的机会，够了两次咱再处理你。

临近期末的一个星期天，陈前武骑着摩托，摩托后面带着朱玲玲，两个人心急火燎地来到石米一中。他俩走进宋春明办公室，石琳翠一脸惊讶，说，怎么是你俩？陈前武说，春明呢？石琳翠边泡茶边说，他在照看门市。朱玲玲说，门市在哪块儿？石琳翠说，有当紧事？朱玲玲说，关于我转正的事。石琳翠说，这样吧，我去门市接替他，让他回来。陈前武说，那就委屈你了。石琳翠说，这有什么委屈的。

宋春明回来了，陈前武问，门市生意咋样？宋春明说，还能凑合。陈前武就对朱玲玲说，我说咱也开门市，你不开，就要转正，你看转正容易吗？宋春明说，究竟遇到什么困难了？陈前武说，朱玲玲全县考了第二名，可现在有往下打的可能。朱玲玲说，教育局的人说，他们接到举报材料，有人反映我没有到铁匠沟小学任教过——我从未说过我在铁匠沟小学任教过呀。陈前武说，你说这叫什么逻辑！宋春明说，你们没向教育局解释？陈前武说，老干事雷志明直接对我说，不给你们设置一点障碍你们尿都不尿我们。宋春明说，这是什么世道！陈前武说，你说咋办？朱玲玲说，我说要送东西，可前武不送。宋春明说，送，先稳住他，待转正后揭发这个坏怂。朱玲玲说，眼前亏难吃嘛！陈前武说，送就得给三个人送，因为他们是三个人去铁匠沟查的。宋春明说，那两个是谁？陈前武说，一个叫郝永昌，一个叫张应生。宋春明说，张应生我认识，他开纯净水厂，石米一中全用他的水。陈前武说，三个都送？宋春明说，带的钱够不够？陈前武说，送多少？朱玲玲说，每个人得1000吧？陈前武黑着脸说，那就不够，硬短1000。宋春明就打开抽屉拿出1000块钱递给了陈前武。陈前武要打借条，宋春明不让打，说，我还不信任你？朱玲玲说，孙惠英老师超生了还顺顺当当，我什么毛病也没有还有鬼打搅。陈前武说，人家孙惠英有人保护，咱没人保护。宋春明说，孙惠英有谁保护？朱玲玲说，孙惠英的舅舅现在是市教育局副局长。宋春明说，林安师范你们四班现在谁最厉害？陈前武说，白德全，他现在是省教育厅基教处的副处长。宋春明说，马上联系他，把你的苦衷说一说，让他保护朱玲玲，不然，孤魂恶鬼会把真的弄成假的。陈前武说，人家当官了，未必认咱。宋春明说，走，找世林去。陈前武说，找他干什么？宋春明说，让世林帮忙联系白德全。陈前武说，春明，自从世林当了局长，我见他都有些怯生生的。宋春明说，那是因为你在乡下呆的太久了。

来到胡世林家，胡世林和田秀秀几乎同时说，咦，怎么是你们几个？宋春明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胡世林说，什么事？陈前武说明来意，胡世林说，走，到我单位去，这么点小事，立马搞定。宋春明就对陈前武说，找对人了吧？陈前武就说，我下辈子也赶不上世林。到了农业局，胡世林打了五六个电话，终于联系到了白德全。白德全在电话里问，你是哪位？胡世林就示意陈前武接电话。陈前武拿起电话说，老同学，我是林安师范八八届四班的陈前武。电话那头说，哦，前武，你还好吗？陈前武说，现在遇到困难了，不知你能不能帮上忙？白德全说，什么困难？陈前武就把朱玲玲的冤情说了一遍。白德全说，石米县教育局太无法无天了，竟干这等丧尽天良的事！陈前武说，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送钱了。白德全说，不要送，有我哩，我正管最后一批民教招转的事。陈前武说，太感谢你了。白德全又说，朱玲玲是哪三个字？陈前武就说，朱德的朱，王字玲——小巧玲珑的玲，玲玲重叠。白德全说，好了，不要胡折腾了。陈前武还想说些感激的话，却听电话那边已经挂了。宋春明就说，这下好了，把3000块钱省下了。陈前武夫妇激动不已，一定要请胡世林和宋春明吃饭，胡世林却说，这顿饭我来请。

于是，同村的三家人就坐在了石米饭庄。

席间，众人拉闲话，拉着拉着拉起了宋山村里的事。陈前武说，咱村职务最高的就是你胡世林。胡世林说，我算什么，真正有本事的是宋仲里。宋春明说，宋仲里已经发展到了林安市，开两个市场，一个建材市场，一个家具市场。胡世林说，陈厚柱是不是回来了？宋春明说，听说回来了。胡世林说，到底判了几年？宋春明说，四年。陈前武说，现在村里又出了一个名人。胡世林和宋春明异口同声问，谁？陈前武说，金豆。宋春明说，他被抓起来了？陈前武说，他当了宋山村的村长。

六十八

暑假，宋春明去了一趟黑龙堡镇，进了一批文化日用品，又去了一趟林安市，进了一批图书。石琳翠说，谁照看门市？宋春明说，当然我照看了，你辛苦了，也该歇歇了。石琳翠说，还是我照看，你依旧在家做饭，还能辅导宋星的作业。宋春明说，我照看门市比你出货快，还是我照看吧。石琳翠说，我辅导不了宋星的作业。于是，宋春明继续当他的家庭主男，同时兼职家庭教师。

一天上午，宋春明正教儿子宋星写毛笔字，门里却进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宋春明正在纳闷，那女子却开口了，说，宋春明，我是李玉芳，不认识了？宋春明很是惊讶，说，天呀呀，十几年不见，你咋越来越漂亮了？李玉芳说，漂亮什么呢，都快老了。宋春明说，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李玉芳说：

函授风把我吹来的。我教的是历史，函授的却是汉语言文学；考题太难，我根本没法答。

说着，李玉芳从包里掏出一份古代汉语试卷，说，现在专门请教你来了。宋春明说，你们考试这么松，能随便走出考场？李玉芳说，谁都不会答，监考老师就让我们出去想办法。

宋春明说，你在哪个学校？李玉芳说，长水中学；不要问了，快答题！宋春明说，你给我儿子讲格林童话故事，我给你答题。李玉芳说，不影响你答题？宋春明说，不影响。

约莫一小时后，宋春明说，大功告成。李玉芳说，咋这么快？宋春明说，就这么快。李玉芳说，你儿子太聪明了。宋春明说，等会儿我请你吃饭。李玉芳边往挂包装试卷边说，我还要交试卷呢，有空儿我请你。说着，李玉芳拔腿就跑了。

……

开学典礼上，柴校长气势磅礴地宣布：今年我校高考取得有史以来最辉煌的成就，二本上线人数高达456名，其中马世杰同学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高敏同学被复旦大学录取，韩小春同学被厦门大学录取。

台下掌声持续了一分钟。

没有风，天气有些热，但我吹了一口气，台上的国旗飘得展展的，呼啦啦地响了一阵。同学们看着迎风招展的国旗，一个个面面相觑。柴校长也有些不解，他又瞟了一眼国旗说，看，国旗都为你们欢呼呢。

可以说，石米一中事业兴旺，蒸蒸日上，老师、学生齐努力，教育教学工作搞得如火如荼。俗话讲，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石米一中有一位好将——柴进元，石米一中高考取得好成绩完全是情理中的事。

典礼上，宋春明等33名教师受到表彰奖励。

一天上午放学，宋春明夹着教案往办公室走，崔彦龙紧随其后跟了过来。宋春明说，崔彦龙，你有什么事？崔彦龙神秘地说，到了办公室告诉你。到了办公室，崔彦龙依旧神秘地说，宋老师，我有工作了！宋春明说，好事嘛，什么工作，说来听听？崔彦龙说，我被我爸单位招进去了，但要到林安技校学习一年。宋春明说，那你是想退学？崔彦龙说，我既想上高中，又想上技校。宋春明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只能二选一。崔彦龙说，我想上一周高中上一周技校。宋春明说，林安技校同意你这样？崔彦龙说，同意，都说好了。宋春明说，你爸在什么单位？崔彦龙说，金川镇供电所。宋春明说，让你爸来我这儿一趟。崔彦龙说，我爸腿有毛病，来一趟不容易。宋春明说，你到政教处找洪主任去，看他批不批。崔彦龙说，你先批了我再找洪主任。宋春明说，我不批。

下午，崔彦龙呖呖啦啦唱着歌来到宋春明办公室门前，理直气壮地喊道，报告！宋春明说，进来。崔彦龙拿出请假条说，洪主任批了。宋春明接过假条一看，见假条上盖着政教处的章子，就说，到了林安技校也要认真学习，不能混日子。崔彦龙激动地说，知道了。

中期考试刚过，崔彦龙的父亲拄着拐杖找上宋春明的门来了。宋春明说，老崔你真厉害，早早就为崔彦龙找到了工作。崔彦龙的父亲说，找什么工作？宋春明就把崔彦龙的话讲了一遍。崔彦龙的父亲勃然大怒，说，根本没有上技校这回事，这个败家子完全胡说八道，昨晚把家烧光了——彻底烧光了！宋春明说，哪儿的家？崔彦龙的父亲说，城里的家啊。宋春明说，怎么会这样啊？崔彦龙的父亲说，我听邻家说，崔彦龙隔一周在家胡闹一周，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抽烟、喝酒、打麻将，折腾的邻家也不得安生。宋春明说，你不在家？崔彦龙的父亲说，我在乡镇上班，腿脚不方便，一般不回城里。宋春明说，我被崔彦龙骗了，我工作有失误。崔彦龙的父亲说，你们学校真的有失误——为什么就不管呢？宋春明说，他怎么就把家给烧了？崔彦龙的父亲说，肯定是抽烟烧的，还好，这个坏种睡梦中醒来了，跑出去了，不然，命都搭上了。

其实，崔彦龙睡得死猪一样，是我把他弄醒的——我在他屁股蛋子上狠狠敲了两棍子。

崔彦龙戴着帽子来到了学校。他的头发被火燎了，索性剃了个光头。宋春明说，崔彦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崔彦龙说，什么、大难、不死？宋春明说，你好好给我装！崔彦龙低下头不言语了。宋春明说，走，到政教处去。崔彦龙说，宋老师，你处理，你说咋就咋。宋春明说，你老老实实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交代出来。

崔彦龙说，我不想学习，就编出上技校的故事；我到政教处请假，政教处没人，我就拉开抽屉——里面正好有章子，我就在假条上盖了。宋春明说，你说你犯的错误学校会怎么处理你？崔彦龙说，开除。宋春明说，我饶你一回你会咋样？崔彦龙说，我会好好学习，重新做人。宋春明说，说话算话？崔彦龙说，一定算话！

过了几天，宋春明备课当中忽然独自嘿嘿笑了。他笑什么？笑他班里的四条“龙”。四条龙为什么都要犯捣鬼的错误呢？他把四条龙叫在了一起。宋春明说：

把你们四个叫在一块只为了一件事——改名字。你们四个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龙字，可你们洪福浅，压不住，所以，我想给你们改一改。改成什么字呢？蛇！草蛇。改不改？

四条龙谁也不说话。宋春明厉声说，改不改？四条龙同声说，改。宋春明问，高金龙，你现在叫什么名字？高金龙说，高金蛇。宋春明问，潘世龙，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潘世龙说，潘世蛇。宋春明问，薛汉龙，你现在叫什么名字？薛汉龙说，薛汉蛇。宋春明问，崔彦龙，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崔彦龙说，崔彦蛇。

我止不住笑了，笑得宋春明办公桌上的一支毛笔都滚落到了地上。四条龙也笑了，笑得直不起腰。宋春明也笑了，笑得差点流出眼泪。宋春明止住笑说：

你说你们四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坚持，让改就真的改了。都注意，我是和你们开玩笑，你们仍然叫龙，不叫蛇。龙是中华民族崇拜的图腾。在中国，龙是人们心中威力无比，变化无穷，无所不能的神。它象征自由、欢腾和完美。你们说说，捣鬼说谎叫完美吗？现在捣鬼说谎，长大搞诈骗，这还了得！诈骗是犯罪，犯罪要被判刑，你们知道不知道？啊？

四条龙说，知道。宋春明继续说，所以，你们要对得起你们的名字——龙。

天渐渐冷起来，冻起来，人们都穿上了棉衣。我浑身是毛，当然不怕冷，依旧在四处飘游。

星期日，我来到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姚士齐家。姚部长一家都去了林安市老丈人家，其弟姚士奎帮他看家。一会儿，一个人提着帆布包来了。那人三十多岁，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姚士奎说，你有什么事，尽管说。那人掏出烟酒说，姚部长，我叫魏向升，长水乡政府干部。姚士奎说，你想要什么官，直接说。魏向升有些不好意思，说，能不能给我个副乡长？姚士奎说，你看你的样儿，能当了副乡长吗？魏向升说，慢慢学着当。姚士奎说，等你学会早老了。魏向升掏出一个信封说，姚部长，这是5000块钱，请你收下。姚士奎哈哈大笑，说，你连姚部长都不认识，还想当官！魏向升说，你不是姚部长？姚士奎说，姚部长是我哥，他不在，我给看家。魏向升如释重负，说，给你说也一样嘛。姚士奎说，你写个纸纸，我哥回来我给他说。魏向升就要了纸和笔，爬在茶几上写“简历”。刚写了几个字，姚士奎就说，你的字圪叉码颜（胡写乱画），和我写的一个样。

呵呵，为了升官，魏向升也算是忍辱负重了。

六十九

开学第一次教工会上，政教处洪主任宣布了高二年级文理分科概况，高二1 班至高二11班是理科班，其中高二1班和高二2班是预科班，高二3班至高二6班是重点班，其余是普通班；高二12班至高二18班是文科班，其中高二12班是预科班，高二13班至高二15班是重点班，其余是普通班。宋春明任文科末尾班高二18班班主任。教导处艾主任宣布了科任教师分工名单，宋春明任教高二17班和高二18班语文。

会后，柴校长对宋春明说，公道讲，你应该带重点班，但主任们认为你是小中专毕业，对你不放心，所以就给你分了普通班；我的想法是，让他们看看结果。宋春明说，我带第一届高中学生，没有经验，带普通班是应该的。柴校长说，高考不靠普通班，你班一个上二本线的没有也不能怪你，所以，带普通班也有好处，最起码轻松，没有升学压力。

第一次班会上，宋春明驳斥了“学不会理科才学文科”的论调。他说，有的人长于形象思维，适合学文科，有的人长于抽象思维，适合学理科，让长于形象思维的人学理科是不适合的，让长于抽象思维的人学文科也是不适合的。他讲道鲁迅，讲道鲁迅弃医从文，讲到伟大的鲁迅精神。他还告诉学生，学文科要走出教科书，要博览全书，要懂哲学和历史，要懂文学艺术，要培养人文精神。

我圪蹴在讲台边，兴奋得抓耳挠腮。我在想，宋春明啊，你对教育工作咋就那么有信心呢！一不小心，我将粉笔盒掀到了地上——粉笔盒滚了几滚，竟然没有一支粉笔滚出来。

前排一个女生看得仔细，惊得“妈呀”叫了一声。后排几个男生就一哇声说，你疯了？那女生说，有鬼啊，掉下来的粉笔好好的，竟然一根也没有倒出来！

过了几天，宋春明去找教导处艾主任。他说，艾主任，咱们学校的图书馆要向学生开放。艾主任说，咱们的主要任务是高考，图书馆万万不能对学生开放。宋春明说，开放式教育同样可以迎战高考，说不定比应试教育的效果更好！艾主任说，你做好你的本质工作，这不是你管的事情。宋春明讨了没趣，只好皱着眉头退出艾主任办公室。宋春明刚走，艾主任就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中师毕业的老师，有什么资格给我提意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一会儿，艾主任站起来要走，我踢了一脚椅子，椅子角正好挂住了他的裤子，只听嚯呲一声，艾主任的裤裆就被撕开了。

宋春明去找柴校长。柴校长说，应试教育的弊端的确很多，可谁又敢不搞应试教育呢？宋春明说，能不能单独对高二18班开放图书馆？柴校长说，这个可以。

于是，高二18班有了借阅学校图书馆图书的特权。

高二18班原7班学生只剩11个人，其余学生都是各班拼凑的——他们大都写不好字，用姚士奎的话说，那字真是圪叉码颜。于是，宋春明就利用晚自习辅导钢笔书法。

临近中期考试，上面下来文件，要求各中小学开始评职称。宋春明万没想到，在评审会上，他居然击败许多对手，轻松获得评选中学一级教师资格。

一日午饭后，班长何卫东反映，李艳艳不念了，现在正往出搬书。宋春明半路上截住李艳艳说，李艳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艳艳摸着眼泪一言不发。宋春明把李艳艳叫到办公室，再次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李艳艳哭着说，我说不出口。宋春明说，是家里出事了？李艳艳点点头。

李艳艳岂能说得出口——她的母亲跟一小包工头跑了。农村婆姨进城给念书娃娃做饭，空闲时间或打麻将，或闹秧歌，人混熟了，难免做些出格的事。宋春明见过李艳艳的母亲，她人长得标致，还显年轻，小包工头肯定早已垂涎三尺了。李艳艳的母亲起初并不在意小包工头，但她经不住诱惑——小包工头送了她一部手机。一日上午，小包工头打电话说，粉琴，来聚贤酒楼502房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粉琴说，我要给艳艳做饭。小包工头说，做饭还早呢。粉琴也觉得做饭早呢，就认真打扮一番，果真去了聚贤酒楼。一进房间，小包工头一把抱住粉琴，啃西瓜一样啃了一遍她的脸和脖颈……

看着他俩欲仙欲死，我羞得背转了身。不行，他奶奶的，我得让他俩付出偷情的代价。我转过身，在小包工头腰上上狠狠踏了一脚——两个人立马停止了羽化而登仙的运动。小包工头说，天呢，我突然感到腰痛不止。粉琴说，我突然肚子痛，妈吆吆，好痛啊。小包工头说，你那东西长牙着哩。粉琴说，你那东西带刺着哩。

我就笑得跌倒在地，把衣服架也掀倒了。小包工头说，衣服架怎么就倒了？粉琴惊恐万状，说，咋回事啊？

一会儿，粉琴说，你要给我什么惊喜？小包工头拿出一枚戒指说，来，给你戴上。粉琴就哭了，说，我结婚一回，连个戒指也没戴。小包工头说，那是因为你嫁错了人。

就这样一来二去，粉琴——李艳艳的母亲，抛弃了女儿和丈夫，跟上小包工头跑了。

宋春明不知情，对李艳艳说，让你妈来学校。李艳艳越发哭得厉害了，止都止不住。宋春明说，你妈不是在城里给你租房做饭吗？李艳艳说，是，但她来不了了。宋春明说，你爸呢，有电话吗？李艳艳直摇头。宋春明是聪明人，他已猜到八九分，就说，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中断学业，何况你还有你爸呢。李艳艳止住哭，突然变得坚强起来，说，宋老师，我继续念！宋春明说，好样的！李艳艳就把书抱回了教室。

石琳翠又迷上了打麻将。白天没时间，她就晚上打——一打一个通宵。宋春明埋怨说，你总有一天又要被公安局铐走。石琳翠怒气冲天，说，你个瞎心眼子，就盼着我被铐走。宋春明说，我还心疼钱。石琳翠理直气壮地说，钱有我挣得的份，又不是你驴日的一个人挣的。宋春明说，你真是挨打的货。石琳翠冲在宋春明跟前说，你打，有本事你打。宋春明忍无可忍，用左手食指点着她说，真是没有一点教养。石琳翠攥住宋春明的左手指头，上去就咬了一口。我推了一下宋春明，宋春明伸出右手啪地扇了过去——正好扇在石琳翠的左脸上。宋星边嚎边喊，爸爸妈妈不要打架，爸爸妈妈不要打架。石琳翠哪里肯罢休，顺手拿起菜刀砍了过来。我使了一个脚绊，石琳翠嚯啋摔倒在地，菜刀也掉到一边。宋春明说，你纯粹是亡命徒。石琳翠没言语，重新拿起菜刀，对准自己左手腕呲地一划，那血水就如喷泉般冒了出来。宋星又一次嚎起来，边嚎边喊，爸爸快救妈妈，爸爸快救妈妈。左邻右舍闻讯赶来，一个个大惊失色；好在大家惊慌而没有失措，有的打120 ，有的拿绳子扎石琳翠的手臂，有的言语很重地指责道，夫妻之间哪有你们这样斗阵的！救护车很快就到了，石琳翠被抬上车，宋春明也随车去了县医院。

住了三天院，石琳翠回到了家。宋春明继续带班、上课，石琳翠继续照看门市。不过，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

暑假的一天，宋春明一个人伏在办公桌上汗流浃背地写论文，却听有人在门外喊“报告”。他随口应了一声“请进”。门里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李玉芳——手里还提着一颗大西瓜。宋春明说，你还搞恶作剧？李玉芳说，又请教你来了。宋春明说，又函授考试？李玉芳说，是。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了现代文学作品选试题。

宋春明一个小时就把试题完成了。李玉芳试探式地问，你咋就和林翠翠没成？宋春明说，命运捉弄，一言难尽。李玉芳说，你知道她的境况不？宋春明故意摇了摇头。李玉芳说：

她疯得厉害，到林安精神病医院治疗过。她嫁过一回人，男的是医生，可她碰都不让那男医生碰一下，没过多久就离了。她现在还是单身，住在娘家——据说整天打着一把伞。

宋春明听得满眼泪水。

七十

后半年临近开学，县上又为石米一中组织了一次教师遴选赛讲活动。赛讲的头天晚上，宋春明办公室进来一个不速之客，第一句话就是，春明，高升了也不给弟兄们说一声。宋春明仔细一端详，认出来了，天呢，来人竟是林安师范同班同学武云山。宋春明说，你是不是参加教师遴选赛讲？武云山说，是。宋春明问他什么专业，武云山说，数学。宋春明说，你是如何取得文凭的？武云山说：

我在山沟小学干了五年，受不了了，就偷偷摸摸到西京师范大学进修了四年。回来后，上面谁也没有把咱当回事，所以，我又回到了山沟小学。这不，好不容易等上这次机会，就来赛讲了。

宋春明说，你上师范时数学就学得好，这回试讲必定旗开得胜。武云山说，我听说赛讲也不公平，评委收贿赂。宋春明说，我赛讲时绝对没有给评委行贿，但赛讲结果不错，拿了第一。武云山说，我没有你的功夫深。宋春明说，放心上场吧，不要听别人胡说。

第二天下午，赛讲结果出来了，武云山得了第二名，顺利进了石米一中。宋春明说，我的预测没错吧？武云山说，你比你们宋山的毛鬼神都灵。

我就高兴得忘乎所以，几乎又想拍门板了。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不是人，我不怕出名，反倒渴望出名。武云山是白水乡的，白水乡离乌水镇比较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武云山能知道我毛鬼神，说明我的影响还不小呢。

开学第一次全体教工会上，柴校长突然宣布，宋春明任学校教研室主任。原教研室主任因病去世半年了，教研室主任一职一直空缺。这时，台下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有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小中专毕业竟当高级中学的教研室主任？有人说，柴校长和宋春明是师生关系嘛。有人说，宋春明道貌岸然，其实巴结当官的有一手呢。教导处艾主任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嘀咕：真正的竞争对手来了。

会后，宋春明找到柴校长说，柴老师，我当不了教研室主任。柴校长说，我考虑再三，你是最合适的主任人选。宋春明说，我小中专毕业，大家不服。柴校长说，你不是小中专毕业，你是自考本科毕业。宋春明说，人家根本不承认自考文凭。柴校长说，国家都承认，国际上都承认，咱们学校咋不承认？

晚自习，宋春明在高三18班讲台上说：

同学们，进入高三了，我们的科任老师作了一些调整，目的是让有经验的老师带领大家迎战高考，希望大家跟着老师的步伐奋勇前进。在此，我要提醒同学们，我们的生活节奏应该略微快一点。当然，不要紧张，要知道，我们还有将近一年的学习时间呢。我们的策略不变，依旧是博览群书。如果要作微调，那就是以老师所讲知识点为经线，以我们图书馆的群书为纬线。注意，图书馆借来的书仍然要经过我的审批。数学和英语有缺陷的同学，我奉劝大家从基础抓起，比如从初中抓起。学习是费脑子的事，现在物质条件比过去好多了，所以，大家的营养要跟上，最起码这一年不要节衣缩食。

武云山又来了。宋春明说，是不是让你当班主任？武云山说，是；可我不想当。宋春明说，为什么？武云山说，当班主任不自由；再说，我怕当不了。宋春明说，初来乍到，拈轻怕重，给大家什么印象？武云山说，你的意思是当？宋春明说，必须当。

学校各教研组都有黑板报，可谁也不利用。宋春明对语文组长牛长根说，牛老师，安排咱们语文组把黑板报搞起来。牛组长说，好，第一个就你出黑板报。宋春明说，行。他精选了自己的文章，亲自用五色粉笔写了黑板报，还设计了花边和图案。他的独到见解的文章和行云流水的粉笔字吸引了不少老师和学生围观。宋春明对数学组长高成君说，高老师，安排你们组把你们的黑板报也搞起来。高组长说，你写的字好，干脆你给我们组搞起来算了。宋春明觉出了抵触情绪，他感到好无奈。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为什么不创办校报呢？和几个热心文学的年轻人一商量，大家举双手赞同。

宋春明找柴校长商量，柴校长说，这是一件有意义的大事，亏你能想的出；好，实在好。柴校长还说，你需要什么，尽管说。宋春明说，要一间房子做编辑部，另外要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一台扫描仪。柴校长说，这些学校都有。

仅仅两天时间，石米一中校报编辑部就建起来了。宋春明要柴校长任主编，柴校长说，你任主编不正好？宋春明说，我人微言轻，不能号令大家。柴校长说，行，我任主编；可我什么也干不了。宋春明说，工作我们干。

宋春明要柴校长写报头，柴校长说，春明，你是书法家，报头非你写不可。宋春明不写，柴校长说，那我只好另请他人了。最终，“石米一中报”五个字是由石米县书法协会主席王海君老先生写的。

由于柴校长在全体教工会上讲过创办校报的事，还说在校报上发表文章有稿费，所以，组稿工作很顺利。

报纸分四个版面，第一版是新闻版，第二版叫“教育论坛”，第三版叫“学生心声”，第四版是文艺版。在哪儿编辑印刷呢？石米县印刷厂印刷质量不高，又没有新闻纸，宋春明决定，到林安报社编辑印刷。

创刊号出来了，《石米一中报》轰动了石米县教育界。

宋春明乘势组建了小苹果文学社和动感书画社。

一天，班长何卫东领着团支书和学习委员来到宋春明办公室说，宋老师，历史老师根本上不了课，能不能给我们换个老师？宋春明立刻警觉起来，说，是你们不适应老师吧？团支书说，历史老师只会照本宣科，囔囔囊，囊囊囊，能把人麻烦死。学习委员说，数学老师和政治老师也不怎么样。宋春明说，我没有换老师的权，换老师也没那么容易，你们还是忍着吧。何卫东就领着团支书和学习委员下去了。

到了教室，何卫东讲了宋春明的意见，教室里立刻炸了锅，大家纷纷要求找教导处，而且要求教导处立马换老师。

何卫东就领着团支书和学习委员到教导处反映情况。何卫东的话音刚落，艾主任厉声问，谁指使你们来的？何卫东说，我们自己来的。艾主任说，普通班——还是末尾班，哪有资格造反；你们乖乖往回走。何卫东说：

普通班怎么了？我们反映情况怎么能叫造反呢？

艾主任怒吼道：滚！

艾主任招来历史老师张春生说，18班反映你上课有问题。张春生说，什么问题？艾主任答非所问，说，肯定有人在背后撑腰。张春生大了胆，说，宋春明——他妈的！艾主任说，反正你注意点。

中期考试前一周，教导处对全校科任教师的学生满意度进行了问卷调查。不出宋春明所料，高三18班新换的历史老师，数学老师和政治老师的满意度都不高，尤其是历史老师张春生，满意度仅为45%。

张春生就联合数学老师和政治老师请艾主任在偏僻的北郊饭店吃了饭。

全体教工会上，艾主任讲话说：

班主任要密切配合科任老师工作，而不是怂恿学生把科任老师搞下台。有没有这样的班主任呢？高三年级就有。我的看法是，你也是第一遍带高三，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怎么好意思拆人家老教师的台呢！

从此，张春生见了宋春明，不是躲着走就是昂着头。数学老师和政治老师都是女教师，也许是“同病相怜”，两个人好得形影不离，见了宋春明就对地吐痰，还要阴阳怪气地作践他。一个说，你与其念大学，还不如早早念个小中专，免得误人子弟。另一个说，我也想买个主任当当，体会体会欺负人的滋味。

宋春明百口难辨。

他也搞不清学生不喜欢历史老师、数学老师和政治老师的原因。他隐隐觉得，他的开放式教育或许就是“罪魁祸首”。

期末问卷调查前，宋春明专门在讲台上告诫学生，你们要和科任老师搞好关系，你们要学会感恩，你们也要想想班主任的两难处境。

受柴校长指派，宋春明也参与了期末问卷调查的统计工作。统计显示，高三18 班的历史老师、数学老师和政治老师的满意度比中期还低。宋春明自言自语说，这该如何是好？艾主任说，这还不好办？宋春明说，咋办？艾主任说，加高点。宋春明说，这样的话，问卷调查就失去了公平性。艾主任说，世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公平。于是，高三18班的历史老师、数学老师和政治老师的问卷调查满意度也分别达到了83%、85%和90%。

艾主任向三位老师邀功，三位老师又请他到北郊饭店吃了一顿。

七十一

由于“非典”肆虐，开学初，学校加强了防范措施：各班选定了消毒员，每天在教室消毒两次。学校还给每个班发了六支体温计，要求人人测体温。对体温异常者，班主任必须向学校医务室及时汇报。

高三年级两周一回模拟考试，雷打不动。加上备课、上课、教研活动和编辑校报，宋春明从早到晚连轴转，忙得焦头烂额。

一天晚自习，武云山气呼呼地来到宋春明办公室说，今天下午和艾主任吵了一架。宋春明一边备课一边说，为啥？武云山说，他公然说你是小中专毕业，没水平。宋春明说，让他说吧。武云山说，我感觉他是冲我说的。宋春明说，你们下午干什么去了？武云山说，高一年级班主任出去喝酒——他兼高一年级主任嘛，喝酒是他组织的。宋春明说，我知道他是高一年级主任。武云山说，他在酒场品评了学校十多个老师，认为他们都没能力没水平。宋春明说，他叫艾飞波，人送外号“爱诽谤”，也算实至名归。武云山说，他说杨桂琴老师在黑板上解数学题，解着解着不会了，就退到黑板边求助学生，一不小心，人就跌在扫帚圪崂了——学生就啪啪啪的鼓掌。宋春明说，你咋和他吵架的？武云山说，我当场送了他一个日本名字——人品太次郎。宋春明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比他毒辣多了。

我这回忍不住了，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做作业的宋星也跟着哈哈大笑。武云山说，宋星，你笑什么呢？宋星说，我也不知道我笑什么呢。

宋春明说，这个人睚眦必报，你小心他给你穿小鞋。武云山说，我就爱削榆木圪节。宋春明说，你初来乍到，要熬威信。武云山问，爱诽谤什么学历？宋春明说，林安师专。武云山说，老天爷，那他还有脸诽谤小中专？宋春明说，不要和人冲突，学会忍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武云山说，我就看不惯趾高气扬的人。

宋春明说，你们班消毒不消毒？武云山说，体温都测着呢。宋春明说，这个事上不敢马虎。武云山说，我听说天热起来SARS病毒就会自动死亡。宋春明说，这几天电视上再没有报告死亡病例，看来这场战争人类胜利了。

过了几天，班长何卫东报告说，宋老师，咱班有好几对谈恋爱的！宋春明笑着说，你谈不谈？何卫东斩钉截铁地说，不谈。宋春明说，好样的，你要争取考一本。何卫东说，常水清和尤亚梅已经住在一块了。宋春明吃惊不小，但他轻描淡写地说，尤亚梅是住校生呀。何卫东说，常水清是赁窑生——家长早回去种地去了。宋春明故意说，潘世龙谈不谈？何卫东说，不谈，学习可上劲呢。宋春明说，原班四条龙现在只剩潘世龙这一条龙了。何卫东说，据说那三条龙表现也不错。宋春明说，我也听说了。

宋春明找到尤亚梅乐呵呵地说，你知道咱班有没有谈恋爱的？尤亚梅说，有。宋春明说，有你吗？尤亚梅红了一下脸，说，有。宋春明说，和谁？尤亚梅说，常水清。宋春明说，你有考上二本的希望，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尤亚梅说，宋老师，谈恋爱不是自毁前程。宋春明说，你看上常水清的什么了？尤亚梅搓着衣襟说，他对我特别好。宋春明很认真地说，上了大学，天宽地宽，不知有多少人对你好呢。尤亚梅不说话。宋春明继续说：

上大学恋爱，恋爱是熟透的蜜桃；现在谈恋爱，恋爱是一颗青苹果。过早地品尝青苹果，你便失去品尝蜜桃的机会，因为真正的恋爱只有一次。

尤亚梅说，宋老师，我懂了。宋春明说，下去吧；记住，你有考上二本的可能。

宋春明又找到常水清说，爱一个人就要为这个人着想，尤其要为她的前途命运着想，而不是占便宜。常水清擦了一把汗，说，宋老师，我明白。宋春明又补充道，爱是付出，爱是奉献，爱是任何艺术都无法比拟的最为高雅的艺术。常水清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宋老师，我的灵魂肮脏，我该下十八层地狱。

林安市高三年级全市统考成绩出来了，根据预测，石米一中高三18班能上二本线的至少有10人。副校长兼高三年级主任庄振山说，春明，你们班快追上重点班了。宋春明也搞不清楚庄副校长是赞誉还是怀疑。而艾主任却爽快，他旗帜鲜明地武断道，高三18班的成绩肯定有水分。宋春明想回敬说，我看咱们学校有些领导领导才能就有水分，但他忍住了，没有说。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在墙缝里抠了一颗石子丢出去，石子不偏不歪正好砸在艾主任的嘴唇上。艾主任一跳蹦出值班室，问外面的学生，谁向值班室扔了石子？学生们纷纷摇头，都说不知道。值班室里的老师们也感到奇怪，对着那颗带血的石子说，哪儿来的石子呢？不管咋样，艾主任的嘴唇疼了一周，这一周，他几乎没说什么诽谤人的话。

离高考只剩40多天的样子，学生越来越难管理了。一天晚自习，上铃打了有十多分钟了，刘浪才晃晃悠悠来了。宋春明在二楼楼梯口截住刘浪说，刘浪，你干什么去了？刘浪浑身酒气，面红耳赤，醉眼朦胧，摇头晃脑地说，吃、饭、迟了！

我抬了抬宋春明的右手，宋春明上去就是一拳头，拳头正好打在刘浪左肩胛骨上，刘浪一个趔趄，书包掉在地上，人也差点跌倒。

宋春明说，喝酒了？刘浪说，喝、喝了，一点点。宋春明说，为什么喝酒？刘浪哭着说，近来心情不好。宋春明说，为什么心情不好？刘浪说，家庭没有一点温暖。宋春明说，且进教室。

刘浪进教室后，宋春明回到办公室，翻出报名册，找到刘浪父亲的电话，毫不犹豫拨了出去。刘浪父亲叫刘继雄，县土地局局长。刘浪是第四次调班，调到18班仅仅一个月时间。宋春明说，刘局长，刘浪喝得酩酊大醉，请你立马来学校。刘局长果真很快来到了学校。宋春明说，刘浪说他感觉不到家庭温暖，心情不好才喝酒的。刘局长说，苍天在上，不知他要什么样的温暖！宋春明说，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他说你们家庭没有温暖。刘局长说：

宋老师我给你说，他要吃啥他妈就给他做啥。他要打麻将，我和他妈他哥陪她打。他要喝酒，他哥陪他喝。不知他还要什么样的温暖？

宋春明说：

刘浪毕竟年龄小，你们陪他打麻将喝酒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孩子身上的毛病是不能迁就的。

刘局长说，我们实在没招了。宋春明说，不管咋样，你今晚把他带回去，我感觉他醉得厉害。

宋春明领着刘局长来到教学区，自己上了5栋4楼。刚进高三18班教室，同学们一哇声地说，刘浪喝醉了，吐了一教室，臭不可闻。宋春明看到，班长何卫东正给刘浪打扫脏物。宋春明说，刘浪，带上书包起来。刘浪就站起来，拉了书包，东倒西歪地走出了教室。宋春明赶紧扶住刘浪说，跟你爸回去，回去睡一觉。刘浪说，我爸在、在哪儿？宋春明说，在楼底等你。刘浪说，我、我不想、见他。宋春明说，他想见你。到了楼底，刘局长扶住儿子说，哪儿喝的酒？刘浪说，你、不要管。

第二天早晨，刘浪早早来到宋春明办公室门前；见宋春明出操起身，他就迎上来说，宋老师，我向你认错来了。宋春明说，能认错就说明改了一半，上操去吧。

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日晚自习，宋春明到教室巡查，发现同学们偷偷给班长何卫东交钱，就问何卫东，收什么钱？何卫东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宋春明就把何卫东叫到楼道上，问，到底收什么钱？何卫东说，宋老师，你不要管行不行？宋春明说，我非管不行。何卫东只好实话实说，说，我们准备给你买一台冰箱留作纪念。宋春明大为恼火，说，绝对不行，立马把钱退回去。何卫东说，不退。宋春明就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说，大家的情我领了，但我绝对不会收大家的纪念品。有女生就哭了，说，宋老师，别的老师都有冰箱，就你没冰箱。宋春明说，大家读书的钱来之不易，我怎么能据为己有呢！宋春明命令道，何卫东，把钱退回去！何卫东没办法，只好照着单子给同学们退钱，边退边擦眼泪。

七十二

高考开始了。

六月六日下午六点鈡，全县考生齐聚石米一中操场，聆听考区主任的高考动员讲话。考区主任正是副县长钱世汉。钱副县长讲话特别有意思，每讲一句都要带个“嗯”，惹得考生从头笑到尾。他还把莘莘学子读成“辛辛学子”，在场的老师们哗哗地笑。县教育局夏局长和县招办秦主任也在主席台就坐，但他俩没有讲话。

六月七日八点钟，语文开考了。漫长的等待中，宋春明在办公室提笔练字——他再次全文书写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我在考场飘游了一圈，发现除了音体美考场外，其它考场秩序井然。

考试结束，许多同学跑到宋春明办公室询问作文的写法。宋春明说，我还不知道作文题呢。有同学就说，出了个材料，好像是“智子疑邻”，然后让考生以“感情亲疏对事物的认知”为话题作文。宋春明说，你们是怎么写的？有的同学说，我的中心是“感情会影响认知，使认知产生错误”。宋春明说，不错。有的同学说，我的中心是“感情有助于认知”。宋春明说，举个例子证明一下。那同学就说，比如喜欢语文，你就对语文的认知多点深点。宋春明说，也不错。有同学说，我的题目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宋春明说，好，好，实在好。下午考数学，宋春明继续练毛笔字。第二天考综合和英语，宋春明还是练毛笔字，他把《岳阳楼记》再次书写了一篇，把《醉翁亭记》也再次书写了一遍。

接下来三天，宋春明一直帮助同学们估分并填报志愿。

半个月后，高考成绩出来，高三18班二本上线人数达到13人，其中5人上了一本线！这一成绩完全出乎学校领导和老师们的预料。其他普通班也取得较好成绩，但考得最好的班级二本上线人数也只有5人。

宋春明获得8000块奖金。

后半年开学，因为有高三语文教师调进了林安一中，宋春明直接进了高三年级教师梯队，出任重点班高三14班班主任，并任高三14班和高三15班两个班的语文教师。

柴校长让宋春明在全体教师会上介绍教育教学经验，宋春明着重讲了五点：一、开放图书馆和阅览室，对学生进行开放式教育；二、高考教辅资料只是参考，千万不要被它的僵死模式所左右；三、一定要对学生进行钢笔书法训练；四、教师要力求使自己成为学生心目中的偶像；五、用爱温暖学生的心，用爱拉近师生之间的距离。

高三14班也如其他重点班一样，学生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学业良好的学生，大都是农家子弟；一部分是学业差劲的学生，通过走后门进来的，几乎全是官宦子弟。官宦们往往要给宋春明送烟送酒，宋春明拒收，官宦们误以为宋春明嫌烟酒数量少或嫌烟酒档次低，所以就送更多或档次更高的烟酒。

宋春明感慨万千，心想，社会原来就是这个样儿。

一次，宋春明当着弟弟春亮和老同学武云山的面说起这事，春亮说，二哥，你尽管收，让我替你消耗，我们体育老师没人送。宋春明说，春亮，你咋能这样说话呢！春亮说，他们的烟酒哪是他们买的，都是人家送的，不要白不要。武云山说，咋我们班没人送？宋春明说，你现在带的是普通班，等你带上重点班试试。武云山说，带预科班是不是送的更多？宋春明说，错了，据说带预科班也没人送，因为预科班的学生大都是农家子弟。

官宦们也请宋春明吃饭，并要宋春明通知科任老师们一起来。宋春明常常以忙为由拒绝，科任老师们就有怨言，说，不吃当官的吃谁？

一天，民政局长要请老师们到石米饭庄吃饭，宋春明应允了。吃饱喝足，民政局长还劝酒，说，老师们生活清苦，平时吃喝不上，今天一定要尽兴。数学老师石青山醉醺醺地说，局、长大人，小民们没、没你贪个厉害，咋就、平时都吃、吃、吃喝不上了？其他老师一哄而上，纷纷指责局长。局长连忙道歉，说，酒后失言，酒后失言，请见谅。老师们不依不饶，倒起一钢化杯白酒说，局长大人，请。局长不喝，说自己有“三高”，不能多喝，三番五次讨饶。地理老师呼建林就把酒浇到局长头上，说，给你老婆带上一只落汤鸡。

局长儿子下晚自习回到家，局长吼道，跪下！局长儿子说，为啥？局长说，你给老子不好好学习，老子请老师们吃饭，老师们竟然把酒浇在老子头上。局长儿子说，谁让你请他们了？局长说，跪下！局长儿子说，要跪你自己跪，我不跪！局长老婆就抹眼泪，说，惹下那么多老师，跪有什么用，还是想办法往林安转学吧。

第二天，局长儿子抱走了书。第三天，一女生也抱走了书。局长儿子与那女生过从甚密，一个走哪儿，一个跟哪儿。

艾飞波主任就到处宣扬宋春明带不了班，说高三14班一下子走了两个好学生。

中期考试过后，宋春明决定改选班干部。他觉得原班长学业过差，不能给同学们起带头作用。他学他上师范时郜老师选班长的办法，也来一次民主选举。可是，选举结果却令他大跌眼镜——选出的班长竟然是潘焕然！潘焕然人长得有点黑，但五官极为标致，身材又苗条，被同学们唤为“黑牡丹”。问题是，黑牡丹不学习，爱瞎混，社会上也有一席之地。怎么办？宋春明一时一筹莫展。他后悔选前没有加一条“学业优秀”的条件。考虑了两天，他决定在中期考试成绩前十名学生里进行团支书民主选举。选举结果出来，中期考试第二名获得者白元东同学任团支书。宋春明松了一口气。现在，他只能倚重团支书——实际等于实行团支书负责制。与此同时，他又不得不紧盯着潘焕然。宋春明知道，教育好一个潘焕然等于挽救一大批差生。潘焕然也识趣，从此变了个人。

教导处艾主任突然和政教处洪主任斗起了阵法。艾主任认为自己是教导主任，高考模拟试题理当自己说了算，不能由着洪主任的性子。洪主任认为，自己是政教主任兼年级主任，高考模拟试题必须自己说了算。于是，第五次模考时，考务办里放了两套试题。艾主任说，这次模考用 “智慧卷”，洪主任说，这回模考和以往一样，用“金太阳”。艾主任说，有的人害上钱癌了。洪主任说，有的人害上眼癌了，就知道眼红人。监考老师们不知如何是好，都看着教研室主任宋春明。宋春明说，继续用金太阳卷，但洪主任必须向全体班主任公布每份试卷价格。洪主任脸色唰地变了，艾主任气呼呼地走了。宋春明知道，两位主任都想在试题上赚钱，都想在学生身上发财。

斗阵结果，艾主任买回来的试题一份也没发下去，洪主任的试题也由每份5毛降成了每份3毛。不知艾主任的试题咋办？是烧的吃还是煮的吃？洪主任呢？他的力气不是白出了吗？呵呵。

宋春明做得对！我有个毛病，不能激动，一激动就按捺不住自己——这不，我在门框上擂了一拳，考务办窗子上的玻璃就咣咣咣掉了三块。当然，三块玻璃掉在地上依旧完好无损。

不说这些了，说说别的事情。

林安市要成立语文学会，筹备组给石米一中发来了邀请函。柴校长说，春明，这个会还是你去参加。宋春明说，我太忙，让语文组长牛长根去参加。柴校长说，这个会规格比较高，还是你去参加合适。

会议是在林安师专召开的，林安师专党委副书记出席了会议。会上，宋春明凭借一系列论文当选常务理事。理事长由原林安一中校长、著名语文专家梁建功担任。

石琳翠不仅迷恋打麻将，还学会了跳舞。进城之后，她出落的更加漂亮了，所以，她的舞伴很多。不过，石琳翠最倾心的舞伴是“衣衣不舍”服装店的老板王满荣。王满荣是一个热情而又细心的人，还长着一双大手——握着那双大手总给人一种安全感。

胡世林升任石米县委常委兼宣传部部长。宋春明给胡世林发了一条祝贺短信。胡世林当即打过来电话说，春明，宣传部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过宣传部来吧。宋春明想起8000块奖金，就说，世林，宣传部是清水衙门，我怕过来过不了光景。胡世林说，春明，像你这样死心塌地教书的人现在真的已经很少了——你会后悔的！

七十三

暑假，宋春明参加了电脑培训，并自掏腰包买了电脑，拉了网线。

开学第一天晚自习，宋春明就在高三14班作了高考动员讲话。不过，他反对把学习比作行军打仗，更反对把考场比作战场。他认为，学习要心静，要保持平常心，万不能有狂躁心理，甚至亢奋心理也要不得。

一天，团支书白元东来找宋春明。宋春明说，班里有什么事？白元东说，班里没事，我有点事。宋春明说，什么事？白元东说，我听说你有失眠症？宋春明说，有，老毛病了。白元东说，我也有失眠症，近来严重了，甚至彻夜不眠。宋春明说，怪不得你的脸色有些难看。白元东说，我眼睛都睁不开，困得要死，可就是睡不着。宋春明说，你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白元东欲言又止。宋春明说，失眠症的根源在心理，心理障碍解除，问题也许就解决了。白元东说，我是担心我妈我爸。宋春明说，他们怎么了？白元东说，他们老是打架，你死我活的那种。宋春明说，你担心也没有用，还不如不担心。

白元东刚走，宋春明就给白元东家里打电话。

城里手机已经普及，农村不少人家家里装了无线座机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白元东的父亲。宋春明就讲了他们夫妻打架给孩子带来的心理伤害，并要白元东的父亲明天来学校。第二天，白元东的父亲按时来到宋春明办公室。宋春明问，你们夫妻为啥常打架？白元东的父亲说，就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算命的说我俩大相不搁。宋春明说，你们打架给孩子造成了失眠症，严重影响了学习。白元东的父亲吃惊不小，说，我们一点不知道。宋春明说，你必须当着孩子的面保证以后不打架了。白元东的父亲说，行。于是，宋春明把白元东叫到了办公室。白元东说，爸，你咋来了？他父亲说，来给你送几个钱。递钱时，白元东的父亲说，我保证再不和你妈打架了，你要好好学习。白元东就抹了一把眼泪说，知道了。白元东走后，宋春明说，老白，对付女人要哄，不能靠打，懂不懂？老白说，以前不懂，现在懂了。宋春明又说，让婆姨几回，又没让到圈外？老白说，对着哩。临走时，老白从挂包里掏出一塑料袋绿豆说，宋老师，这是给你的，不要嫌弃。宋春明要付钱，老白说什么也不要。

四月初，高二年级要进行会考，主管教学的庄振山副校长主持召开了专门会议。庄副校长说，会考的事过去由教导处管，现在开始，改由教研室管——春明，你得很快熟悉业务。宋春明说，知道。庄副校长说，咱学校这边考场考务办主任由宋春明担任，二小考场那边考务办主任由教研室副主任李云会担任——李云会，你也要很快熟悉业务。李云会说，是。庄副校长最后说，会考是省级考试，考试实施过程自然由省、市、县教育主管部门负责，监考都是城内各小学的教师，我们的任务是做好后勤工作。

会议结束，教导主任艾飞波问庄副校长，会考为啥改由教研室管？庄副校长说，你得问柴校长。艾主任当然不敢问柴校长，但他迁怒于宋春明，恨透了宋春明。为什么？会考是向学生收费的。过去，会考费由教导处支配，艾主任黑贪冒算，收入颇丰；现在，宋春明生生断了他的财路，他能不恼火吗？还有，他有一个担忧——柴校长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会考的麻烦程度不亚于高考。后勤工作就不少，要摆放桌凳，要贴号码纸条，要遮挡墙上标语，等等等等。艾主任盼望着宋春明出乱子，哪怕闹个笑话也不错。可是，艾主任失望了，会考很顺利，后勤工作没出半点差错。

艾主任心里不舒畅，就在校园散步——他哪里是在散步，分明是急得团团转。他听到天上传来鸟叫声，就抬起头去张望，希望看到一只吉祥的鸟——一坨鸟屎就落到他的脑门上。艾主任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鸟屎的稀糊糊。

我跳上校园里的一棵大柳树，骑在一根枝丫上，哈哈大笑，那翠绿的柳叶就纷纷落地。

不几日，县教育局老干事刘世明来找宋春明。宋春明说，老刘你有何贵干？刘世明说，专门和你交流办报经验。宋春明说，教育局也办报纸？刘世明拿出一张手抄报说，我自己办的。宋春明接过报纸一看，只见报头是“石米教育简报”，头条新闻是《夏局长贪污受贿过千万》。宋春明说，老刘，你咋知道夏局长贪污受贿过千万？老刘说，正文写着呢，你细看一下，有证人，有推理，一点不假。宋春明又看到三条新闻，题目分别是《夏局长包养小情妇》《夏局长凭什么欺负怂人》《石米县教育完蛋了》。刘世明说，你挑几条发表在你们校报上。宋春明说，老刘，我们不敢发表你这样的新闻，再说，我们只发表校内新闻。刘世明说，没事，这都是真的，夏局长都知道。宋春明说，你小心人家告你诽谤或诬陷罪。刘世明说，问题是没人告——都是真的，他咋告？

刘世明说的没错，他所说的全是真的。夏局长多次派人和刘世明协商，许下许多诺言，甚至答应提拔刘世明做副局长，但都被刘世明回绝了。夏局长就说，刘世明是个疯子，由着他的性子去吧。外界也就传言说，刘世明是个疯子。其实，刘世明精明着呢。为此，夏局长还去过云岭，求过佛祖。

夏局长说：佛祖爷，我近来被小人缠身，诸事不顺，求您护佑。

佛祖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毛鬼神，是这回事吧？

夏局长当然听不见。我连忙跪地回复道：佛祖所言极是！

佛祖说：毛鬼神，没你的事了，飘游去吧。

我就捏着两根鸡毛飞走了。

最后一次模考结束，大多数老师没有讲评试卷，而宋春明依然讲评。晚自习第一节，宋春明准备给高三15班讲评。刚走到一楼楼梯口，嚯嚓一声，一副眼镜掉到他的脚跟前，同时听到一个男生的哭泣声。宋春明捡起眼镜快速上到四楼，准备问个究竟，却被一个男生拦住了。那男生正是高三15班的，他说，宋老师，眼镜是我的。宋春明说，发生什么事了？那男生接过眼镜抹了一把眼泪说，宋老师，这事你能不能不管？宋春明说，你能保证不出事？那男生说，能。

实际上，那男生在四楼梯拐角处强行亲吻一女生，被女生扇了一个耳光，眼镜被打落，且掉到了一楼——被宋春明捡走了。男生爱慕女生好久了，得到的却是一个耳光，他感到委屈，也感到无助，只有哭泣了。

宋春明走进教室，见教室里只剩一半人。他说，只要教室里有一个人，我的讲评就必须进行。同学们就报以掌声。

第二天午放学，除了高三14班，高三其他年级都疯了，大家纷纷撕书或作业本，撕得粉碎，然后用纸松松垮垮一包，用力抛向空中，整个教学区就纸屑翻飞——雪花一般，地面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他们美其名曰：放飞梦想！

高考结束，高考志愿填报完成，高三年级全体教师就在庄副校长的带领下去华东五市考察学习去了——实际上是去旅游。宋春明第一次出远门，他收获了不少惊喜。在南京，他看到了“总统府”的气派，见识了中山陵的庄严、宏伟。在上海，他登上东方明珠塔，亲眼目睹了大上海之“大”；当然，他也体验了南京路的繁华，领略了黄浦江的繁忙。在苏杭二州，他去过拙政园、虎丘山，去过西湖、灵隐寺，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在无锡影视城，他登上仿制的古战舰，在太湖上过了一把战将瘾……

与此同时，石琳翠和“衣衣不舍”老板王满荣去了绥县。在宾馆，王满荣搂着石琳翠说，你咋就这么俊呢？石琳翠说，快下手吧。王满荣说，我舍不得下手。石琳翠说，我又不是黄花闺女……

七十四

石米一中高考又取得辉煌战绩，二本以上上线人数突破500人大关，达到515人。高三14班二本以上考取28名，其中白元东同学被西京师范大学录取。宋春明受到学校和县上双重奖励，一共拿了1万多块奖金。

后半年开学，宋春明成了预科班高一1班和预科班高一2班语文教师，并任预科班高一1班班主任。他感到自己身上责任重大，工作更加勤勉了。

一日晚上，宋春明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说，春明，你、猜猜、我是谁。宋春明说，我猜你是醉汉。电话那头说，没错，今天，又、又喝醉了。宋春明忽然听出了声音，大叫一声——高增祥？电话那头说，亏你还、还记得我！宋春明说，你咋知道我的电话？高增祥说，鼻子底下长、长嘴着哩，问的嘛。宋春明说，你在哪里高就？高增祥说，青川县委组织部。宋春明说，当部长了？高增祥说，前面还、还有个副字。宋春明说，毕业16年了，真想见见你。高增祥说，我正要给你说、说同学聚会的事哩。宋春明说，20周年聚，一定聚一聚。高增祥说，今年就聚。

宋春明忽而想起林翠翠，登时冷汗直冒，等了半分钟方才说，今年不逢五不逢十，聚会不合适。高增祥说：

问题是，咱们逢、五逢十也、也没聚啊。我的意思是，就今年聚，算补去年的。具体时间你定。

宋春明被逼到墙角了，只好说：

那就放在国庆节。我太忙，你任筹备组组长。

高增祥说：

你是班、班长啊。你任组长，我任、任副组长。

宋春明说：

咱班同学来自七个县区，咱们每县指定一名联络员，让联络员联系本县同学，这样方便些。石米县我任联络员，青川县自然你任联络员。

高增祥说：

要的。其他县的联、联络员我指定，我比你信、信息灵通。

宋春明说：

好！那酒店呢？费用呢？

高增祥说：

酒店我联系。我有个本家叔叔在、在林安市开酒店，肯定给咱优惠。费用咱们预算一下再、再说。

第二天，宋春明找武云山商量聚会的事。武云山说，早该聚聚了。两个人就用电话联系同学，一天下来，除了吴小耀联系不到，石米县的其他同学都联系到了。宋春明感慨地说，手机真是个好东西！武云山说，要是农村有信号就好了。

宋春明又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说，老班长，听说国庆节咱班同学聚会？宋春明说，你是哪位？电话那头说，我是罗高峰。宋春明说，啊呀，高峰，想死你了，你在哪里教书？罗高峰说，我不教书了，弄煤炭生意。宋春明说，哦，你当煤老板了。罗高峰说，聚会不要向同学们收费，所有的费用我一人承担。宋春明很吃惊，说，你一人负担是不是过重？罗高峰说，没事。

宋春明就打电话给高增祥，报告罗高峰承担所有费用的事。高增祥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沉默寡言的罗高峰有这般能耐。宋春明说，酒店联系的怎么样？高增祥说，没问题，安河大酒店，25间。宋春明说，预定22间就够了，肯定有人来不了。高增祥说，对对，还是你考虑的周详。

搞到一部分人的手机号码后，宋春明就拟写了一条手机短信群发出去——

林安师范八八届二班的全体同学：

日月如梭，光阴似水。不经意间，我们分别已经整整十六年了！你想念你的同桌吗？你想念你的舍友吗？想念你的同窗好友吗？兹定于2004年10月1日至3日（国庆期间）在林安市安河大酒店聚会（费用由罗高峰同学承担），热切盼望你的到来！

具体事项随时短信（或电话）通知，请注意查（接）收。各县联络员务必做好联络工作。

10月1日上午，宋春明，高增祥，王少鹏等各县联络员和罗高峰先期到达安河大酒店。他们握手，拥抱，互致问候。宋春明感慨万端，连声说，变了，都变了！王少鹏说，能不变嘛，当年的娃娃都成娃他大（爸）或娃他妈了！高增祥说，春明，你咋就开始谢顶了？宋春明说，教一个学生掉一根头发嘛。

经过半天的忙绿，瓜子买好了，茶叶买好了，苹果买好了……一切准备就绪。

下午，同学们陆续到达安河大酒店。大家互相见面，免不了一番感慨，有的同学甚至抹起了眼泪。

晚饭是酒宴，男生开怀畅饮，几乎全醉了。

第二天上午，宋春明主持召开座谈会。郜老师准时来到会议室，宋春明喊了一声起立，大家齐刷刷站起来，鼓掌欢迎郜老师。林安师范学校已经改成林安实验中学，郜老师担任副校长。郜老师说，谢谢同学们，特别谢谢煤老板罗高峰。宋春明就说，我们这次聚会的费用是由罗高峰同学赞助的，我们真该好好谢谢他。大家就看着罗高峰使劲鼓掌。宋春明说，下来，我们要作自我介绍，重点介绍工作和家庭——先由罗高峰自我介绍。罗高峰谦让一番后说：

我在农村小学教了三年书。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了煤炭生意，觉得不错，就把教书工作辞了。我老婆没工作，在家带孩子。我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有一儿一女。

大家就说，一儿一女好，活神仙嘛。

罗高峰自我介绍完，宋春明说，下来就从罗高峰右边开始依次作自我介绍——苏明厚，说说你的情况。苏明厚说：

我在我们镇上小学里教数学。我老婆没工作，随我带孩子。我明里一个儿子，暗里还有一个儿子，跌到儿窝了，也是违反计划生育的典型代表。

王少鹏就说，刚工作农村是不是没有电？苏明厚说，没有。王少鹏说，没电没有可娱乐的，睡得早，只顾做“儿事”。众人就哗哗地笑。轮到成雷介绍了，他说：

我在林安十三小教语文。我老婆大家可能都知道，她在电影院工作，只是下岗了。我有一个女儿。

王少鹏介绍说：

我在县城第二小学教数学。老婆在县财政局上班。老婆肚子不争气，只给我生了一个女儿。

众女生就一哇声地说，生男生女是由爷们决定的。

霍艳丽介绍说：我在我们镇上中心小学教语文。我老公在银行上班。我们有一个儿子。

李玉芳说：我在镇上中学教历史。我老公是乡镇干部。我们有一个女儿。

……

轮到宋春明了，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命运多舛，诸事不顺。我现在到石米一中教语文，和武云山一个学校。我老婆是农民，现在在县城开文化用品门市。我有一个儿子。

宋春明还没有介绍完，一些不知情的同学就议论开了，林翠翠呢？他俩没有成？不可思议啊。武云山给宋春明光面子，故意岔开话题说，春明是我们学校的教研室主任，发表了不少教育论文，还出版有专著。大家就咣咣咣地鼓掌。

宋春明脸色有些许变化，但他继续有条不紊地主持会议。他开始讲话了：

同学们，十六年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在这十六年里，同学们个个事业有成，有的成长为政府官员，有的成了商界大亨，但多数同学在教育界摸爬滚打……下来请同学们自由发表你对自己十六年来的工作和生活感受。

同学们就抢话筒发言……最后，郜老师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下午，同学们合了影，参观了林安师范学校——如今的林安实验中学。母校已不复存在了，大家心里空朗朗的，感觉自己是无根的草，被遗弃的孩子。

晚宴上，大家又喝了不少的酒。觥筹交错间，高增祥突然说，同学们，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众人说，讲吧。高增祥说，林翠翠同学有特殊病，我们应该看望一下吧？朱丹说，我提议捐款！一呼百应，同学们都表示支持。捐多少呢？高增祥说，量力而行，两百为宜。一会儿工夫，捐款就达到8000块！到会42人，除了宋春明和罗高峰，其余40人每人捐了两百块。

舞会上，宋春明继续喝酒，差点喝得不省人事。

3号上午吃过饭，同学们领了照片，领了通讯录，依依不舍地走了。送走同学们，高增祥说，去看林翠翠吧。宋春明掏出2000块钱对高增祥说，这是两千，放到一起，凑成1万块吧。罗高峰掏出1万块递过来说，干脆凑成两万块。

于是，罗高峰驾着车，载着高增祥、宋春明和朱丹，一路问询，急急火火来到洪州县井水乡林家坡村林翠翠家。

七十五

宋春明轻轻敲了几下大门。门开了，开门的是林翠翠的父亲。宋春明说，叔叔你好，我们是林翠翠林安师范的同学。林翠翠的父亲见过宋春明的照片，就问，你叫宋春明吧？宋春明说，是。林翠翠的父亲说，哦，进来吧。宋春明等就跟着林翠翠的父亲进了中间那孔窑。林翠翠的父亲对老伴说，他们是翠翠师范时的同学。林翠翠的母亲瞟了一眼宋春明，然后去泡茶。高增祥说，林翠翠呢？林翠翠的父亲指了指西边的过洞说，在里面。朱丹掀起布帘走进去，随后朝后招了一下手说，都进来。众人便鱼贯而入——只见林翠翠坐在炕中间，打扮依旧靓丽，只是右手打着一把撑开的伞，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朱丹说，翠翠，我是朱丹，我们看你来了。林翠翠睁开眼看了一下朱丹，笑了一下，又闭上眼，说，我不认识你。朱丹指着宋春明说，这是宋春明——班长宋春明。林翠翠一激灵，睁开眼，但马上又闭住了，说，宋春明得了淋巴癌，他走了。

我推了一下宋春明，宋春明走上去情不自禁握住林翠翠的两只手，一阵哽咽，说，翠翠，我，对不起你！林翠翠的母亲就抹眼泪，林翠翠的父亲背过身抽泣一阵，说，我娃好可怜！哪知林翠翠却说，好大的雨啊，庄稼都被洪水冲走了。

回到中间正窑，喝了几口茶水，高增祥掏出两沓百元大钞说，叔，这是我们全体同学的捐款，给林翠翠看病用的，你收下吧。林翠翠的父亲说，你们能看望她就不错了，怎么能捐款呢！推让了好一阵，林翠翠的父亲哭着收下了钱。

返回林安的路上，宋春明一直沉默寡言。

回到学校，宋春明越发变得沉默不语了。

不过，收假后，宋春明又变成了工作狂。他一头扎在教育教学工作里，把什么都忘了。

第二年上半年开学典礼上，宋春明获得三项奖励：一项是模范班主任，一项是模范教师，一项是优秀教研员。

一天，武惠连同学来到宋春明办公室。宋春明说，武惠连，你有什么事？武惠连红着脸，低着头，抠着指甲，老半天不说话。宋春明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武惠连仰起头说，我向你道歉来了。宋春明说，你犯了什么错？武惠连说，去年期末教师问卷调查时，我给你打了“比较满意”。宋春明这才想起，他去年期末问卷调查满意率是99.2%——至今还在橱窗张贴着。宋春明说，这不是犯错啊。武惠连流着眼泪说，可我心里老是愧疚不安。宋春明说，每个人都不是十全十美，我讲课肯定有缺陷，你能看出来，说明你有眼光。武惠连说，主要是我跟不上您的脚步。宋春明说，还是我讲课有缺陷；你说说有什么问题。武惠连说，没有问题。宋春明说，不说就给我站着。站了几分钟，武惠连终于说，宋老师，你讲阅读总用“我认为”这个词，你应该给我们提供标准答案。宋春明笑了，说，这不说出来了嘛，很好！武惠连也破涕为笑，说，我是胡说哩。宋春明说：

二天，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阅读时，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至于高考嘛，它是鼓励学生创新的，鼓励学生发表新观点的，只要说的有理，又能自圆其说，都是好答案。也就是说，答案不是唯一的。武惠连说，您不说我根本不知道。宋春明说：

现在不必关注高考，我们注重的是知识的积累，能力的培养。至于高考，到了高三，老师们会告诉你答题技巧的。武惠连如释重负，说，谢谢宋老师！说完，她拉开门跑了，跑得风一样快乐。

临近中期考试，柴校长说，春明，上面来了文件，要求各中学各科派一名教师到西京教育学院参加为期半个月的高中骨干教师培训，我看就你带队吧，语文你去，其他科目你指定教师。宋春明说，我的班和课咋办？柴校长说，政教处和教导处会另外安排的。

宋春明就带领八名教师去了西京教育学院。

讲授高考语文的老师是一位副教授，她不厌其烦地讲授近十年高考语文各个考点的考试概率。比如说文言文，她就用数字罗列出自《汉书》的概率是多少，出自《史记》的概率是多少，出自《唐书》的概率是多少，出自《宋书》的概率是多少。宋春明大为失望，心想，专家真不愧是砖家，他们整天就研究这么些投机取巧的“学问”。只要文言知识掌握得好，你管它出自什么书呢！研究这样的“学问”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

我推了几次宋春明，要他退场，他站起又坐下，站起又坐下，始终没有离开。我知道，宋春明也是教师，惺惺惜惺惺，他是出于对老师的尊重才没有离场。

讲授教育学的老师是一位教授，年近六十，步履蹒跚。她讲课像蚊子哼哼，又像和尚念经，囔囔囔，囔囔囔，把人听得想发疯。汉南市的一个学员起火了，说，老师，我们讲课如果像你一样，早被学生赶下讲台了。台下学员轰然起笑。老教授摘掉酒瓶底一样的眼镜擦了擦眼睛说，那你说咋讲？汉南小伙说，你不如给我们看一场电影。老教授说，好。待老教授开始放电影，教室里的学员已经走完了。

讲社会学的老师来自西北大学，好像姓梁，副教授，讲课出口成章又口若悬河，赢得学员阵阵掌声。他从下午两点讲道七点，学员还不让他走。他就只好祷告说，好同学们呢，我都饿得不行了。学员们就喊，再讲半小时。梁老师说，真的饿得不行了。学员们又喊，再讲十分钟。梁老师说，说话算话？学员们说，绝对算话。于是，梁老师又讲了十分钟。下课后，梁老师拔腿就跑，有学员们就拦他，说，梁老师，我请你吃饭。梁老师边跑边说，现在回去都要挨老婆的训斥，吃过回去一定会挨老婆的打。哈哈，原来，知识渊博，教学艺术高超的梁老师是怕老婆的主。

……

半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回到学校，宋春明又开始带班上课。为了衔接，他将柳夏杰老师讲过的课复习了一节。万没想到，柳夏杰受不了了，认为宋春明不信任他，到处宣扬宋春明小中专毕业，见识短浅，不知天高地厚。一天下午，艾飞波主任正在值班室当着许多人的面讲宋春明重上柳夏杰老师上过的课的事，还用“没水平”“格局小”等词语诽谤宋春明，恰好被宋春亮撞见了。春亮说，你艾飞波有什么水平，你有多大的格局？艾飞波说，背后还骂朝廷呢，我说说宋春明又咋了，碍你什么事了？宋春亮说，怪不得大家叫你爱诽谤，你纯粹没人味！说着，春亮就去拉艾飞波的衣领，说要去见柴校长。艾飞波伸嘴就咬春亮，春亮一缩手，回手给了艾飞波一个耳光。众人乱作一团，有拖架的，有看热闹的，有怕事而溜跑的。艾飞波受不了，出门去找柴校长，走到半路又折转方向，气呼呼地去了自己办公室。宋春亮等着学校的处分，哪知艾主任根本没有向校长反映这事。

呵呵，我看宋春亮做得很完美。

期末考试，安排表里的巡检分两组，一组是艾飞波和教导副主任章奋阳，一组是教导副主任牛长根和宋春明，括号表明，排在前面的是负责人。牛长根不久才当上教导副主任，现在排在教研室主任宋春明前面，他可谓春风得意。宋春明知道这是艾飞波有意贬损他，但他若无其事，依旧不折不扣地完成巡检工作。

艾飞波主任在四楼巡检时，一口痰上来堵住了喉咙，他啊哼一声咳上来，转身向楼底校园射去——

我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那痰就射到了正在一楼巡检的教导副主任牛长根脸上。牛长根摸了一把，满手肮脏，恶心得他直反胃。牛副主任冲进一楼高一6班教室，气冲冲地问正在埋头考试的学生，谁向外面吐痰了？学生自顾答题，谁也没有理他。监考老师说，牛主任，谁也没向外面吐痰啊。牛副主任说，肯定这个班的，别的班不会吐到我脸上。监考老师说，我敢保证不是这个班的。

牛副主任去了厕所，他两手扶住水管，对着尿槽吐了老一阵，吐得两眼发黑。

七十六

后半年开学，学校一切照旧。

一天，宋春明上街买菜，路过教学区，见一银发老太太趴在教室窗口向里张望。宋春明走上去问，老人家，你找谁？老太太说，找我重孙女。宋春明说，你重孙女在哪个班？老太太说，她叫吕秋叶，我也不晓得在哪个班。宋春明说，高二2班有个吕秋叶，学习很好，不知是不是？老太太说，我重孙女学得不错，听说在好班。宋春明说，那估计就是她。不过，他疑惑了，问，你重孙女的父母呢？老太太说，她爸得病殁了，她妈又寻了汉，人家男方不要她。宋春明说，那她爷爷奶奶呢？老太太说，唉，没法说，她爷爷奶奶脑子有毛病，就是公家说的智障人。宋春明说，您老今年多大年纪？老太太说，八十四了。宋春明说，哦，老人家好厉害；你就这儿等着，我上去给你问一下，高二2班搬在了四楼。老太太说，好，我等着。宋春明刚上楼，老太太就自言自语说，你说啊，胡主席教育出来的干部多好！

一会儿，吕秋叶跑下来，见着老奶奶，抱住就哭。宋春明说，吕秋叶，你的家庭情况你老奶奶都告诉我了，我会向学校反映的，尽力给你经济援助。吕秋叶给宋春明鞠了一躬，哭着说，谢谢宋老师。

买菜回来，宋春明就去找高二2 班班主任高光生。高光生老师西京师范大学毕业，高级职称，教化学，跟宋春明非常要好。宋春明说，高老师，你班的吕秋叶家庭十分特殊，也十分困难。高老师说，不就单亲家庭嘛。宋春明说，远不止如此。高老师说，你咋知道的？宋春明就把遇见老太太的事情说了一遍。高老师说，春明，你当班主任比我认真，我失职了。宋春明说，吕秋叶是学习的好苗子，让她向柴校长提出免学费申请，我们两个帮她说话。高老师说，吕秋叶本来就享受贺本初先生一等奖学金。宋春明说，这个远远不够。高老师说，好，照你说的办；吕秋叶真的是好苗子，不能耽搁了。

宋春明好像记得吕秋叶在作文里写到老奶奶，但他记不清了。

一个月后，宋春明接到林安市语文学会秘书长黎洪涛的电话，黎秘书长客气地说，宋主任，语文学会遇到麻烦事了，你能不能解救？宋春明说，什么事？黎洪涛说，第七届校园文学大奖赛颁奖典礼原计划在洪州县洪州一中举行，现在情况有变，你看能不能改在你们学校？宋春明说，洪州一中出了事情？黎洪涛说，因为修建的事，校长被双规了。宋春明说，行，改在我们石米一中，就是时间有点紧。黎洪涛说，要不要和你们校长商量一下？宋春明说，当然要商量，不过，我知道他会支持的。黎洪涛说，真该谢谢你。

宋春明向柴校长汇报举办林安市第七届校园文学大奖赛颁奖典礼的事。柴校长说，好，好，这是宣传咱们学校的好机会，正可借这个机会让其他县的教师认识认识咱们石米一中。宋春明说，就是花销比较大。柴校长说，有些什么花销？宋春明说，照前几届的惯例，吃住要咱们全包，还要给教师们发礼品。柴校长说，小事一桩，你全权负责。宋春明说，最紧迫的是，现在就要开始排演文艺节目。柴校长说，还要文艺演出?宋春明说，前几届都有。柴校长说，那咱们也不能没有，而且，演出一定要成功。

宋春明和几个音乐老师商量后，文艺排演立马开始了。

国庆节，宋春明哪儿也没去，他和总务主任领着后勤工作人员马不停蹄地订酒店，购买礼品，布置会场，规划旅游路线。宋春明还为柴校长写了讲话稿。

十月八日下午，与会人员陆续到达华河大酒店。

第二天上午，林安市第七届校园文学大奖赛颁奖典礼在石米一中操场拉开了大幕。柴校长致欢迎词：

金秋送爽，丰收在望。今天，我们石米一中迎来了来自全市60多所中学70多位语文教师代表，我谨代表石米一中3800多名师生热烈欢迎你们的到来！你们的到来是我们石米一中的荣耀！老师们，校园文学是校园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没有校园文学，校园文化是残缺的。有句话说，一流学校抓文化，二流学校抓成绩，三流学校抓纪律。石米一中或许算不得一流学校，但我们历来重视校园文化建设，我们有小苹果文学社和动感书画社，我们有音乐兴趣班，有舞蹈兴趣班，我们每周举办一次国学讲座，我们的图书馆面向全体师生开放……

我虽然圪蹴在主席台边的一个大音箱上，但我听得清清楚楚，台下外地老师们在议论。有的说，我们学校只抓高考成绩——原来是二流学校。有的说，我们学校只抓纪律——原来是三流学校。有的说，我看过石米一中宋春明老师写的教育论文，他主张开放式教育，特别强调校园文化建设。

我还看到，市、县电视台记者架起摄像机全程摄像。

柴校长致辞完毕，语文学会秘书长黎洪涛宣读了第七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名单。

《颁奖进行曲》响起了，除石米一中外，其他获奖学生均由所在学校教师代表上台领奖。石米一中有四个同学获奖，其中高二2班吕秋叶写的《老祖母》获得一等奖，宋春明获得优秀辅导教师奖。站在领奖台上，吕秋叶兴奋不已，她走过去拥抱了宋春明。

接下来，林安市语文学会理事长、著名语文教育专家梁建功点评了一、二等奖作品。点评吕秋叶的《老祖母》时，梁建功老师说，《老祖母》最成功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小作者把贫穷写得很浪漫，流露出乐观甚至达观的思想情怀。另一处是，小作者极其善于细节描写，如写老祖母吃馍渣：她用颤抖的双手托起笼布，微微俯下身，一口一口吞吃沾在笼布上的馍渣，这时，她的满头银发就披散下来，她的脸就隐藏在瀑布后面……

午饭后，宋春明带领各校教师游览了云岭和云岭寺。云岭寺是大寺院，大小庙宇上百座，供奉儒释道三教诸神，佛教尤盛。宋春明自当导游，一路讲解。有教师问，云岭寺什么时候开始建造的？宋春明说，宋朝开始建造，以后各个朝代均有扩建，明朝扩建最多。有年轻教师问，儒释道三教供奉的最高神各是谁？宋春明说，据我所知，儒教供奉的最高神应该是孔子，释指的是佛，它供奉的最高神应该是释迦牟尼，道教供奉的最高神应该是老子。还有教师问，儒释道有什么不同？宋春明说，这个我不敢讲，怕行家笑话。老师们就说，你就是行家。宋春明说，那我就胡说几句吧——儒教是国教，它承认君权神授，重视“礼”，和政治捆绑最牢固，是最现实的宗教；佛教来自印度，它重视人类心灵和道德的进步和觉悟，主张修行，进而超越生死，解脱一切烦恼；道教也是国教，它崇拜多种神明，讲求修炼，追求长生不老、得道成仙。有教师笑着问，宋主任，你信仰什么教？宋春明说，大家不要笑话我，我是普通人，但我信仰马克思主义。

宋春明没有说大话，他深入研读了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坚信不疑。

晚上，石米一中在操场举行了盛大的文艺晚会。学校的音乐兴趣班和舞蹈兴趣班派上了用场，他们的表演迎来阵阵掌声。动感书画社的同学表演了书画，他们的作品虽然稚嫩，但也为石米一中争了光彩。晚会高潮是宋春明的书法表演——他上台提肘写下“校园文学”四个大字！主持人开玩笑说，十万起拍！台下观众纷纷举手呼应，有的呐喊十一万，有的呐喊十二万……一气飙升至二十五万。细心的观众就喊：主席台上方的 “林安市第七届校园文学大奖赛颁奖典礼”十七个大字和“校园文学”四个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位观众好眼力，他说的没错。

第二天早点后，宋春明带领老师们参观了学校。午饭后，老师们要返校了，宋春明和他们一一握手道别。

晚上，宋春明倒头便睡，睡了个酣畅淋漓。

七十七

正月开学，高二年级进行了文理分科，宋春明带了文科预科班高二13班，并任高二13班和文科重点班高二14班语文教师。

吕秋叶进了高二13班，她高兴得欢呼雀跃。

开学第一周的值周领导便是宋春明。大清早，他到北门督查迟到的学生。这时，一位打扮时尚，面容姣好的女子要进校门——被保卫科的拦住了。那女子操着关中口音说，我要进去找艾主任。保卫科的说，你让艾主任打电话。那女子说，我不知道他的电话。保卫人员就问宋春明，宋主任，咋办？宋春明说，你有什么事？那女子说，要钱。保卫人员说，艾主任欠你钱？那女子说，是。宋春明说，让她进去吧。那女子便进去了，走了几步，倒折回来问，艾主任在哪儿住？宋春明说，往里走，图书馆一楼，教导处。

那女子敲开了教导处的门。艾飞波说，你有什么事？那女子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办公桌上说，你怎么能用假钱糊弄我呢？艾飞波认出来了，来人是洗浴中心的小姐。昨晚，他和县政府的几个朋友喝多了，到洗浴中心洗了洗，又找小姐按摩……艾飞波二话没说，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交给了小姐。小姐拿起钱对着早晨的太阳照了好一阵，哼了一声，揣上钱大踏步走了。

说实话，我很同情按摩小姐。她们是不得已才当按摩小姐的！她们是不得已才去卖淫的！

艾飞波一阵后悔，后悔自己酒后暴露身份！他拿起一百元的假钞准备撕掉，却又想，不能撕，撕了等于吃了哑巴亏。假钞是怎么回事呢？艾主任仗着教导主任的权力大肆推销高考复习资料，老师们拗不过他，有人就用假钞对付。艾主任没有想不能大肆推销资料的事，而是想，一定要买台验钞机。

艾主任的风流韵事激起了我的兴趣——我想看看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的绝世风流。人大主任姓翟，叫翟天林，信奉道教，讲求养生。他不知从哪儿听来异端邪说，认为只要忍精不射，就可“采阴补阳”。翟主任已经采了九个妙龄女子的阴气了，感觉自己现在阳气十足，不亚于二十岁的小伙子。翟主任的奋斗目标是采九十九个妙龄女子的阴气，以使自己活到二百岁。

翟主任到林安市开会。

司机知道翟主任的癖好，早早给他物色到一个妙龄女子……在宾馆，翟主任集中意念，心里无数遍地喊着，忍住，忍住……他感到自己采阴补阳以来第一次吸满了“阴气”。

我让你忍，忍你个头——我上去就在翟主任的屁股上踹了一脚！翟主任垮塌了，一泻千里，喘着粗气说，前功尽弃，前功尽弃啊！那女子说，什么前功尽弃？翟主任扇了那女子一个耳光，说，你他妈的采阳补阴了！

返回石米县的路上，我一脚便把翟主任的车踢到边沟里了。翟主任的头撞到挡风玻璃上，司机的头撞到方向盘上，两个人都受了伤，好在伤势不重。不过，他们还是在当地乡镇医院包扎了头，缠了绷带——活像两个刚从前线下来的伤兵。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这等丑事还是少讲为宜。好了，我们还是回到石米一中吧。

一天，武云山来找宋春明。宋春明说，又有什么新鲜事？武云山说，你们班有没有带mp3现象？宋春明说，有，但不多。武云山说，我已经用斧头在讲台上砸了三个了。宋春明说，起作用不？武云山说，作用不大；他们变得更加隐秘了。宋春明说，学生带mp3听歌已成学校的大问题了。

mp3这种小玩意儿火柴盒大小，价钱不贵，存贮量惊人，据说存得下几百首歌，听歌也很方便，用一付微型耳机就行，学生喜欢得不得了。

值周人员工作会上，柴校长指示，一定要下大力气整治随身携带mp3的坏风气。

轮到宋春明值周，他决定用没收的办法对付学生的mp3。一天下来，他没收了30多个。显然，没收不是好办法。宋春明叫来了被没收mp3的三个同学，他们是高三1班的李少强，高二16班的姚飞翔，高一3班的刘明兴。宋春明说，李少强，你是预科班的学生，又面临高考，你怎么能带mp3玩呢？李少强说，宋老师，听歌不影响学习。宋春明说，你胡说吧？李少强说，真的，不信你试一试。宋春明问姚飞翔，听歌影响学习吗？姚飞翔说，不影响。宋春明问刘明兴，你说呢？刘明兴说，宋老师，要我说，听歌非但不影响学习，还能促进学习。李少强说，对，它可以帮助记忆。宋春明当即把mp3还给了这三个同学，并叮嘱说，听歌要听积极向上的健康的歌。

宋春明写了一篇小论文——《让mp3发挥积极的作用》。文中，他引用了《论语》中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话，阐明了孔子重视音乐的观点。文中，他表达了学生喜欢音乐的心声。最后，宋春明明确提出，学校要引导、鼓励学生听mp3，让音乐发挥积极作用，促进文化课学习。

宋春明把《让mp3发挥积极的作用》拿给了柴校长。柴校长看后大为吃惊，说，春明，你的意思是放开让学生带mp3？宋春明说，是。柴校长当即打电话给政教处洪主任说，立马通知全体班主任开会。

会上，所有班主任反对学生带mp3。柴校长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咱们试一试，放开让学生带mp3。柴校长还指示，把宋春明的文章刊登在校报上。

两周下来，带mp3听歌的学生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大大减少了。这就是学生，他们的逆反心理很强，不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偏偏要干；你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偏偏又不干。

宋春明打算补写小论文《让mp3发挥积极的作用》，老红军赵尚军打来了电话。宋春明说，喂，赵所长，有什么好事？赵尚军半年前升任县看守所所长。赵尚军说，春明，你有买地基的打算没有？宋春明说，哪儿买？赵尚军说，林安。宋春明说，咱又不到林安工作，买来有什么用？赵尚军说，可以升值！宋春明说，我没有几个钱。赵尚军说，钱不多可以少买点或者买便宜的；你听我说，肯定有升值空间。

星期六，宋春明跟随赵尚军去了林安市。在西关，赵尚军毫不犹豫买了三孔地基，花了整整六万块。宋春明说，尚军，我只带两万块钱，买不起。赵尚军说，你买上两孔地基，我先给你垫付两万。于是，宋春明果真买了两孔地基。

星期天下午回到学校，宋春明听到一个惊雷一般的消息——石琳翠和“衣衣不舍”服装店老板王满荣相跟着去了一趟绥县。告诉他消息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弟弟宋春亮。春亮说，牛长根到绥县办事，亲眼看到二嫂和那个王满荣在饭馆吃饭，回来就告诉艾飞波，艾飞波就满学校宣扬。宋春明长出了一口气说，她自甘堕落，我有什么办法！春亮说，你也有错。宋春明怒声吼道，我有什么错？春亮说，你搞家庭冷暴力。

石琳翠和王满荣已是五次去绥县。

晚上，宋春明搬到教研室去睡。

宋春亮来到“衣衣不舍”服装店门口，见王满荣正在整理新进的服装，就说，王老板生意好吧？王满荣头也没抬说，凑合。宋春亮伸手就在王满荣的光头上扇了两巴掌。王满荣直起腰说，日你妈你无缘无故为甚打老子？宋春亮左右开弓，照着王满荣的脸就是几拳头，打得王满荣一下子找不着东南西北。王满荣回过神来，抓起拖把打过来，却被春亮攥住了手腕。春亮说，你带石琳翠到绥县干什么去了？王满荣的拖把自动掉到了地上，身子也瘫软到了地上。春亮飞起一脚踢在王满荣肩胛骨上，厉声说，你带石琳翠到绥县干什么去了？王满荣战战兢兢地说，你是她什么人？春亮说，她是我二嫂。王满荣说，我去绥县进货，车上遇见了她，到绥县就一块吃了饭。春亮抓起王满荣说，就这些？王满荣有气没力地说，就、就这些。春亮说，放你娘的狗屁！

门外聚集了三五个人，但大家看了一会儿热闹都走了。

春亮说，准备两万块钱，明天中午老子来取。

七十八

第二天中午，春亮如期来到“衣衣不舍”服装店。王满荣二话没说，乖乖奉上两万块钱。春亮说，给你老婆打个招呼吧？王满荣说，我和老婆早离了。

宋春亮回到学校，来到教研室，见两名副主任不在，就掏出两万块钱说，二哥，给你。宋春明迷惑不解，说，啥钱？春亮说，甭管啥钱，能用就行。宋春明说，你是不是找那个王八蛋王满荣去了？春亮说，是，我把他打了一顿，要了两万块钱。宋春明说，我嫌这钱恶心，不要。春亮说，都成这样了，不要白不要。宋春明说，你要你拿去。春亮说，行，暂时我拿着，等宋星长大我给他。

后半年开学，宋春明在高三13班讲台上告诫同学们：

本周开始，我们星期六要上课，星期天上午也要上课，所以，大家要合理安排时间。高考为期不远了，我们要进行全面的复习。复习要从基础抓起，比如语文，你有必要看看小学初中课本。比如政史地，你有必要看看初中课本。比如数学和英语，你也有必要看看初中课本。大家现在看小学初中课本，居高临下，觉得它是那么简单，同时可以打通许多过去没有打通的环节。温故可以知新，复习当中，大家一定会有新的发现。当然，高中知识是我们复习的重点。我仍然倡导博览全书，但高三阶段要有所收敛，要为复习让路，要为演练试题让路。中国的国情和高考的考情只能让我们做出这样的选择。钢笔书法仍然要坚持，因为有些同学的书写还没有过关。大家要注意锻炼身体，可以打打篮球，打打羽毛球，甚至可以在教室里扳扳手腕。我特别强调，高三阶段不得谈恋爱，忍耐一年，到大学谈；谁违背禁令，谁给我乖乖离开13班。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谁将来找不下对象，谁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来找我的麻烦。

台下学生就哗哗地笑。宋春明继续讲：

家庭生活条件不太好的同学，这一年你也可以“浪一浪”，加强伙食，我会尽最大努力向学校争取奖助学金的。我们不搞什么高考倒计时，也不搞什么宣誓，我们要的是轻松欢快的学习环境，要的是埋头苦干精神……

宋春明讲完，台下爆发出浪潮般的掌声。

星期天，陈前武来到宋春明办公室。宋春明说，前武你来城有什么事？陈前武说，学校的一些事情，乱七八糟的。宋春明说，你是不是当了乌水镇中心小学校长？陈前武说，是校长，可一个乡镇小学校长算个什么鸟。宋春明说，毕竟是一把手，恭喜你！陈前武说，应该恭喜世林。宋春明说，世林又升了？陈前武说，你还不知道？宋春明说，我知道他是县委常委兼宣传部部长。陈前武说，他调到青川县了，常委，副县长。宋春明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陈前武说，你们不联系？宋春明说，他官大了，忙，我也不打扰他，他也不联系我。陈前武说，你说的对，我也不和他联系，我是听咱村里人说他调到青川县当副县长了。宋春明说，世林上面有什么人？陈前武说，过去有他舅舅，现在应该凭这个——陈前武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了捻。

陈前武说对少一半，其实，胡世林升官主要凭的是他舅舅的下属。他舅舅的一个下属现在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当然，钱也起过作用。胡世林父亲贩卖过银元，家里有的是硬货。我亲眼看见胡世林父亲通过宋仲里给县委书记送过一百块袁大头，也亲眼看见胡世林父亲通过宋仲里给市委组织部长送过两百块“拄棍”和“双龙”。胡世林父亲不让儿子趟洪水，而是自己过泥潭，足见其远见卓识。他行贿别开生面，而且屡试不爽。

宋春明说，现在升官少有不行贿的。陈前武说，是的，村里选个村长还行贿受贿。宋春明说，金豆还是村长？陈前武说，尹喜喜是村长，金豆已经当上了支部书记。宋春明说，金豆不是党员。陈前武说，嗨，现在入党简单得很，写个申请，镇党委盖个章，人立马就成党员了。宋春明说，这个社会是怎么了！陈前武说，现在取消了农业税，村干部也没有什么事情。宋春明说，中央政策是好的，只是地方上胡作非为。

石琳翠名为照看门市，实际上，她的心思全在王满荣身上。两个人不停地互发短信，往往不管顾客。石琳翠发短信说：

宋春亮那么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难道你不长手？你为什么给他两万块钱？

王满荣回短信说：

宋春亮是体育教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打过他吗？不给钱他会把我打死的。为了你，我只能伤财买平安了。

石琳翠说：

宋不和我一起睡了，到教研室睡。我们的婚姻快完了。

王满荣说：

好！好！好！我盼着你和他离婚。你一离婚，咱们就结婚。

石琳翠说，你有本事现在就带着我走！王满荣喜出望外，回信说，真的？石琳翠说：

真的！我受够了。

第二天，“衣衣不舍”服装店就搞大甩卖，店内挤满了拾便宜的人。

武云山对宋春明说，我遇见了怪事。宋春明说，什么怪事？武云山说，我班一个女生家长赁窑给娃做饭，昨天却跟上野汉跑了。宋春明苦笑了一下说，这事一点不怪。武云山说，这个学生不念了。宋春明说，联系女生父亲，看她父亲咋办。武云山说，他父亲早跟野女人跑了，跑了好几年了。宋春明说，咱们当老师的能力实在有限，如果帮不了她，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怪事是一件接着一件。

学校开秋季田径运动会，宋春明担任通讯组组长。女广播员叫高雪莲，高二17班的，人如名字，白净漂亮，声音也很甜美。她还是班里运动员，长着两条飞毛腿，拿了一百米和二百米两个冠军。运动会最后一天，她却没有来。班主任打电话询问，家长的回答是，她去学校了。高雪莲能去哪儿呢？没办法，宋春明只能临时挑选广播员。中午，外面传来消息，高雪莲出了车祸，死在华河里了。宋春明听得一阵胃痉挛，两只手也颤抖不已。一条鲜活的生命咋说没就没了！

我看得清楚，高雪莲和社会上的两个混混驾着一辆破吉普车沿着华河西岸的简易公路外出游玩，车速太快，刹车失灵，转弯时，车子直接冲入华河了。三个人都受了伤，但两个混混会游泳，挣扎着出来了，高雪莲不会游泳，就淹死了。我当然飞身去救了，只是迟了。再说，我是宋山的毛鬼神，我只管宋山的事或与宋山相关的事，别的事我一般不管。唉，人类的灾难太多，我毛鬼神法力有限，哪有能力都拯救。

三天后，高雪莲的家长来学校找柴校长的麻烦来了。柴校长说，高雪莲未到校，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了你们家长，何况事情是在校外出的，我们学校没有责任。高雪莲的家长就把花圈摆到柴校长门前。柴校长没办法，就给宋春明打电话说，春明，你懂法律，这个事就委托你全权处理。

宋春明就给高雪莲家长讲法律，讲人道主义，最后答应给他们1万2千块钱。高雪莲家长不接受，宋春明就说，那我们学校就1分钱都不出了，你们走法律程序吧。高雪莲家长感到遇上葛针条（硬茬）了，拿了1万2千块钱走了。

柴校长对处理结果很满意，连连夸赞宋春明能干。宋春明却感到自己有些草菅人命，内心眼泪直流。不过，为了维护学校的利益，他只能这样做。

临近放寒假，石琳翠说，我要坐娘家，得几天时间。宋春明说，去吧，随便多少天。石琳翠就抱住儿子宋星嘤嘤嗡嗡地哭。宋星已经是石米二中初一学生，又很懂事，就说，妈你坐个娘家哭什么呢？石琳翠说，我舍不得你！宋星说，我还要考试呢。说着，宋星背起书包上学走了。石琳翠跟到后面照儿子，一直照到儿子出了北门。

“衣衣不舍”服装店老板换了人，店名变成了“踏遍青山”鞋城。王满荣把服装变现后带着石琳翠跑了。他们没有去林安市，也没有去绥县，而是去了红都市。我没有阻拦他们，而是一路护送。我知道，石琳翠和宋春明根本不存在什么爱；强迫两个不相爱的人在一起，那是在犯罪。我祝福王满荣，也祝福石琳翠。

全校的人都知道宋春明的媳妇跟上“衣衣不舍”服装店老板王满荣跑了，艾少波生怕有谁不知道，接连几天奔走相告。宋春亮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对宋春明说，二哥，咱们出去找王满荣！宋春明说，为什么要找？

七十九

寒假，宋春明把文化用品门市转让出去了。

开学后，石琳翠跟王满荣私奔的事还在发酵，就连宋星班里的同学都对宋星指指点点。宋星问，你们议论我什么呢？有个同学叫刘虎，很调皮，大胆说，你妈真跟人私奔了？宋星说，你有本事再说一遍。刘虎大声说，你妈跟人私奔了！宋星怒火中烧，想了一下他二爸教的武术，上去就是几拳头，打得刘虎抱头嚎叫。

宋星班主任乔老师就给宋春明打电话说，宋老师，你家宋星把人打了，你来一趟学校吧。宋春明很快来到乔老师办公室——只见宋星和另一男生并排站在乔老师面前，宋星若无其事，那男生却一边揉着熊猫眼，一边嗡嗡嗡地哭。宋春明看了看刘虎的伤势，伸手就在宋星肩膀上捣了几拳头。乔老师拦住宋春明说，打不起作用，一会儿看刘虎家长来了怎么说。正说着，刘虎家长来了，他看到刘虎的狼狈相，非但没有为其出气，反而踢了一脚，说，你格老子一天不惹事日子就过不下来。刘虎家长在南郊经营破烂场，人实在得像一块木头。宋春明拦住刘虎家长说，咱到医院看看。刘虎家长说，不要看，这种东西，打死才好呢。乔老师说，不管怎样，先到医院看看，没事就好，有事咱趁早解决。于是，宋春明就和刘虎、刘虎家长来到医院。

医生说，外伤搽点药水就行，有无内伤就不知道了，只有做了CT才能确定。宋春明说，那就做个CT吧。刘虎家长说，我们受苦人（农民）命贱，肯定没事，做CT太贵。宋春明说，没事，我出钱。说完，宋春明就去交费。

等了不足一小时，检查结果出来，刘虎头颅果真没有内伤。

回到家，宋春明见宋星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就说，宋星，哪儿吃的饭？宋星说，二爸家。宋春明说，以后到学生灶吃饭，不能老去打扰你二爸家。宋星说，噢。宋春明说，你还是学习委员，怎么能出手打同学呢。宋星哭着说，他说我妈跟人私奔了。宋春明说，你妈外出做生意去了。宋星说，我妈不是说她坐娘家去了嘛。宋春明说，哄你的，她怕你急。宋星就哭得更伤心了，说，你们不要哄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面对宋星这个好无辜又好不幸的孩子，我是束手无策。恰好，我的耳边传来了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吵架声，我连忙在校园旋转了几圈，身子嗖一下就升到了空中。我听到一个老师说，真是有鬼了，好好的校园无缘无故刮起了旋风，呸呸呸。我来到县委书记麻小良办公室。

县长鈡三强拍着桌子说：

我是县委副书记，我有权推荐干部，你凭什么把胡士齐划掉？胡士齐当了五年乡长了，提拔为乡党委书记合情合理合法！

县委书记麻小良黑着脸说：

人事任免是县委的事，说白了，是县委书记的事，不要县政府插手，更不要县长同志插手。这是基本常识，你懂不懂？

鈡三强说：

项目审批，工程招标是县政府的事吧？你插手没有？谁要你插手？

麻小良说：呵呵，你知道什么叫县委书记了吧？

鈡三强彻底被激怒，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就向麻小良砸去。麻小良一低头，躲过了烟灰缸的袭击，身后书柜的玻璃却遭了秧，嚯啋一声掉下来，碎了一地。

鈡三强扬长而去。

麻书记和钟县长都是外地人，都住套间办公室。因为是下班时间，也没有人来拖架。为了公平公正，鈡三强回县政府办公室时，我在他屁股上踏了一脚，他的头就撞到了门上，眼镜也撞烂了；麻小良收拾玻璃碎片时（不好意思让文书收拾），我踢了一脚小簸箕，他的左手手指就被碎玻璃划了一道口子，出了不少的血。当然，他们谁也不提打架的事——这事说出去也太丢人了吧？

其实，麻小良和鈡三强两个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麻小良没有收到胡士齐的贿赂，自然不会提拔他任乡党委书记；鈡三强收了胡士齐的四十万贿赂，当然要为他卖力。鈡三强不想让麻小良插手工程项目，麻小良抢着插手，两个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钱。

这实在是两个该死的东西。

老红军赵尚军打电话说，春明，林安房价暴涨，咱的地基翻了一番。宋春明说，不可能吧？赵尚军说，再等几天，说不定会反两三翻呢。宋春明说，你真有眼光。赵尚军说，我准备买单元房，你买不买？宋春明说，我没钱。赵尚军说，可以按揭贷款。宋春明说，我对按揭贷款不很了解。赵尚军说，就是首付40%，剩余向银行贷款，月月还款那种。宋春明说，那要付利息的！赵尚军说，通货膨胀早把利息补出来了；你听我说，买房可以赚大钱。宋春明说，听你的。

星期天，宋春明跟着赵尚军糊里糊涂地交了2万订金，看着广告宣传单，以每平米2200元买了一套还在打地基的的单元房——120平米。一周后，他把两孔地基卖了，竟然卖的12万多！十天后，单元房交首付时间到了，宋春明交了10万多首付款，卖地基的款还余2万。天呢，林安市的房价涨疯了，一周间又翻了一番，如果宋春明转卖单元房，空手又可多得10多万！赵尚军就说，春明，咱俩出去倒腾房产吧。宋春明说，我带预科毕业班，再不敢离开学校了。赵尚军说，我告诉你，好教师等于一头好驴，你太不要委屈自己。宋春明说，干一行，爱一行，再说，我就是教书的命。

石米一中却有很多老师利用周末跑到林安市倒腾房地产去了。

离高考只剩五十来天的样子，高三13班的孙娇艳却哭着来向宋春明请假。宋春明说，为什么要请假？孙娇艳人直爽，毫不掩饰，说，我妈疯了。宋春明对“疯”字很敏感，说，受了什么刺激？孙娇艳说，我爸在外面有女人。宋春明说，你只顾学习，大人的事情你不要管。孙娇艳说，不管不行，我妈不住地给我打电话——晚自习下了打，又哭又闹的。宋春明就准了假，并说，早去早回。哪知第二天，孙娇艳把她父亲领来了。孙娇艳父亲说，宋老师，孙娇艳学的咋样，能考上不？未等宋春明回答，孙娇艳抢过话说，宋老师，你看我爸是一农民，可他在外面还包二奶！孙娇艳父亲站不是，坐不是，脸通红，头上直冒汗，嗫嚅道，尽胡说。孙娇艳说，天呀呀，我还胡说呢？宋春明很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正好电话响了，他就问，请问你是哪位？电话那头说，宋老师，我是高建东家长，他这一阶段学习咋样？宋春明说，没有问题，一切正常，考一本不敢保证，考二本绰绰有余。孙娇艳就对父亲说，看人家的家长，哪像你。宋春明说，孙娇艳，你可以上教室了。孙娇艳临出门又补了一句，宋老师，我爸还经常打我妈，我盼着他们早点离婚。宋春明就对孙娇艳的父亲说，你看你们把孩子逼到何种地步了；她这是通过发泄自救。孙娇艳的父亲说，这娃娃从小就和我唱对台戏。宋春明说，孙娇艳说的是真是假我不管，但你要注意，快上考场了，你要解除孩子的后顾之忧，让他们轻轻松松学习。孙娇艳父亲说，宋老师说的对着哩。

六月七号和八号，高考如期举行。由于二中也设考场，宋星放假，宋春明就教他写毛笔字。宋星说，我要给我妈打电话。宋春明说，你妈换电话号码了。宋星说，我不信。宋春明就把手机递给宋星，说，你自己打。宋星打了一气打不通，就说，信号有问题。宋春明恍然大悟，说，我忘了，高考屏蔽信号，待考试结束打。考试结束，宋星再次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里却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高考成绩出来，高三13班“连盘端”，二本以上上线率100%。录取结果出来，全县炸锅了——吕秋叶被北京大学录取。一时间，石米一中成了新闻媒体关注的焦点，宋春明也成了焦点，吕秋叶更是焦点中的焦点。当记者问吕秋叶成功的秘诀时，吕秋叶说，我没有什么秘诀，只是跟着宋老师有选择地博览群书而已。

县政府奖励吕秋叶2万块钱，学校奖励她1万块，县政协委员、著名企业家毛春来资助她1万块，吕秋叶的上大学费用很快有了着落。

宋春明被评为校模范教师，县模范教师，各种奖励、课时津贴和周末辅导费在内，他一共拿了2万多块。

八十

教育局夏局长担任了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暑假，应县上离退休老干部（有几位号称地头蛇）的多次请求，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石米一中校长柴进元为石米县教育局局长。石米一中几位副校级领导到了离岗年龄，柴进元就提名，政教主任洪自英任副校长，教导主任艾飞波任工会主席，教研室主任宋春明任党支部副书记。

谁任石米一中校长呢？离退休老干部说，现在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就让柴进元兼任吧。县委书记麻小良说，教育工作千头万绪，兼任忙不过来，必须另行任命。

麻书记电话叫来畜牧局副局长秦怀业说，你愿意不愿意到一中当校长？秦副局长说，让我下基层当乡镇书记我都没怨言，当校长我怕当不了。麻书记说，各局局长和乡镇书记都没有空位。秦副局长说，那就再等等。麻书记说，一中校长比一般局长和乡镇书记吃香多了，你好好想想，不要把机会错过。秦副局长说，那就让我试一试。

秦副局长好牛逼啊，他当官居然敢挑三拣四？呵呵，他给麻书记送过30万现金，两根金条，腰杆挺得直着呢。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麻书记不得不“礼贤下士”。

组织部根据麻书记的指示，认真考察了秦副局长，认为他完全可以胜任一中校长一职。因此，后半年开学，秦怀业堂而皇之地当了石米一中校长。第一次教工会上，秦校长只讲了几句话，他说：我只当过二年民办教师，但我知道，教书和放羊是一个原理。

台下教师哗地笑出了声。

秦校长以为自己讲话幽默，所以继续说：教师就是放羊的，羊就是学生。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有的教师竟笑得喘不过气来。我也止不住笑了，那话筒就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响。

在话筒的吱儿呲儿声里，秦校长也跟着笑了，说：要让羊吃得饱，放羊的就得勤找水草；也就是说，教师要勤找学习资料，而且要找好资料。

这回大家谁也没有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资料就是教科书，国家定的，谁也没权力挑拣。

艾飞波主席插话说，秦校长针对的是高三年级。真是巧了，艾飞波是秦怀业的表弟。秦校长立马回转过来，说：

对，我主要针对的是高三年级。作为放羊的，教师首先应该管理好羊，最起码不能随便丢失，也就是说，安全是第一要务。第二，有的羊不听话，想自己出去找水草，这个是不行的，放羊的必须给羊一定的王法，也就是说，教师要严格管理学生。第三，教师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放羊水平。放羊的和放羊的是不一样的，有的放得好，有的放得不好，为什么呢？关键是，好放羊的舍得时间的投入。因此说，教师不能偷懒，一定要向时间要效益。

秦校长还在会上宣布，艾飞波主席兼任校长助理，学校大小事务都可以请示艾主席。艾主席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的脑袋比乡下罗面的柳笸箩还大。

会后，秦校长得了一个雅号——放羊校长。

宋春明到教育局办事，遇上柴局长，柴局长就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春明，你说实话，秦怀业当了当不了校长？宋春明笑了笑说，他是门外汉。柴局长说，怕就怕他是门外汉。宋春明说，秦校长不是你选拔的？柴局长说，我怎么会选拔一个门外汉！宋春明说，我也觉得这不是你的用人风格。柴局长说，你带班不？宋春明说，带高一3班，上高一3班和高一4班两个班的课。柴局长说，怎么不让你带预科班？宋春明说，艾飞波嫌我是中师毕业。柴局长说，你的成绩就在面前摆着嘛。宋春明说，艾飞波说我班学生考北大完全是瞎驴碰草垛。柴局长说，提名艾飞波任工会主席，又批准他兼校长助理是我最大的失策；按理，应该让他任副书记，可他不是党员。

柴局长就到一中检查工作。汇报工作时，秦校长居然让工会主席兼校长助理艾飞波汇报，自己安安稳稳当听众。艾主席知道吹牛不上税，把学校吹得天花乱坠。轮到柴局长讲话，他主要讲了两点意见：第一、工作要做实，做细；第二、学校领导要加强学习，熟悉业务。

送走柴局长一行人马，秦校长说，他妈的，今天让狗咬了。艾主席火上浇了一瓢油，说，柴局长也太不把咱当回事了。

秦校长虽然不懂学校管理，向外要钱却是行家里手。他听说港商贺本初在学校设立奖助学金，就直接与贺先生取得联系，要在教师办公区南边菜园里建公寓楼。秦校长认为现有公寓楼太小，必须扩建；而且，他还要解决学生校外租房赁窑问题。贺先生来校考察了一番，当即答应赞助800万。

工程队很快进驻学校，南边菜园被挖成了坑，坑里竖起了塔吊。

我要特别提醒一句：工程队张老板送了秦校长一套150平米的房——在西京。

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工作开始了。艾主席从职改办开会回来说，咱们学校这回人多岗少，职称评定麻烦呢。秦校长说，能不能给咱学校多要几个岗？艾主席说，岗位是按照比例核定的。秦校长说，那咋会人多岗少呢？艾主席说，柴校长时期政策倾斜咱们学校，核定岗位多，快把岗位占完了。

秦校长就给职改办主任打电话说，庞主任，能不能给我们学校多弄几个岗位？庞主任说，给你们多弄几个，就得给其他学校少弄几个，这不公平嘛。秦校长说，你就说能不能多给我们？庞主任说，能倒是能……。秦校长听言外之意，挂断电话，当即把够条件评职称的教师召集在一起说，人多岗少，只有伸手要岗了；可是，人家是不会白给岗位的。教师们心领神会，说，那就掏钱吧。掏多少呢？艾主席暗示，每人1万块！

洪副校长是主管教学的副校长，但他被彻底晾在一边了。

当天晚上，到秦校长办公室交款的人就有十二位，每人1万块。第二天早上，又有六人交了款，同样是每人1万块。

宋春明也交了1万块！他任中一职称刚满五年，正好轮到上高级。

岗“要”回来了，每个岗位仅花了3000块，秦校长硬赚了三分之二。不过，十八人够条件上中级或高级职称，要回的岗却只有十一个。怎么办？艾主席说，用柴校长时期的老规矩，述职，投票。有教师着了急，又给秦校长送钱，有的送3000，有的送5000。秦校长中午回家吃饭，顺便给老婆上缴了款，并说明了款项的来由。老婆说，你真傻，还不想当校长！秦校长说，我是怕当不了。老婆说，这不当得挺好嘛——你得记着麻书记的恩。

我伸腿一扫，秦校长家餐桌上的一摞景德镇产的瓷碗就滚到地上，打了个粉碎。

下午投票。投票名单上，秦校长把二次送钱的排在前面，把未送钱的排在后面。述职完毕，述职教师离开会议室，评委开始投票。艾主席说，投票名单上已显示了领导的意图，大家可要看懂啊，万不敢与领导意见背道而驰；投票结束，咱们到聚贤楼吃饭。评委是校级领导（宋春明是参评对象，除外）、各处室主任和部分高级教师，全都是听话的主。

投票结束，秦校长看了结果后很高兴，说，让办公室很快打印，然后到橱窗张榜公布——各位辛苦了，今天放开喝。正当酒酣耳热之际，门里突然闯进来几个怒气冲天的人，三下五除二就将两张饭桌掀了个底朝天，饭菜倒了众人一身，酒瓶酒杯碎了一地。

来人正是石米一中未评上职称的教师。

艾主席喊，史小军，你想怎么样？史小军没有回答艾主席的问话，径直走过去顺领口抓住秦校长说，你格老子说一说，老子掏1万块钱没有？秦校长有些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说，没评上的明年评。众人扯开史小军，把他推出门外。史小军临走时说，放羊校长，老子评不上，你的狗头也休想长在肩膀上。

史小军是化学教师，年年是模范。他申评中教一级教师。

秦校长犯了愁，权衡一番利弊，只好打电话向职改办庞主任要岗位。庞主任不给，秦校长就亲自登门，放下5000块钱说，你无论如何给我一个化学中一指标，不然，我的工作没法开展了。庞主任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就给了石米一中一个指标。

秦校长叫来史小军说，为给你弄这个名额，我花了2万块。史小军说，我出了1万块都后悔。秦校长发现史小军不是出血的主，就和颜悦色道，你什么也不要说，另外1万学校为你出。史小军鼻孔“哼”了一声便甩门而去了。

宋春明当然通过了学校的评选，但因为计划生育的问题，他的高级职称被搁置了。县计生干职办认为，宋春明妻子石琳翠半年多未进行“三查”，很明显是偷生二胎去了。宋春明百般解释，计生干职办的人只抓住一条：你最好让石琳翠当面澄清。

石琳翠，你将宋春明害苦了！

八十一

林安市社会经济发展极快，为满足民众对教育的需求，市政府决定创办林安市实验中学，安河区政府决定创办林安市第十四中学和第十五中学。为了早日储备教师，市政府和区政府决定面向全市公开招聘优秀教师。

一放寒假，石米一中的教师全疯了，大家为逃离放羊校长秦怀业，为进入真正的城市，纷纷涌向林安市几所学校试讲。副校长洪自英率先与林安市实验中学签了合同，新任教导主任穆成武紧随其后，也与十四中签了合同。试讲三天，与林安市新建三所中学签合同的教师多达十五人。宋春明也去林安市准备试讲，可他连名都报不进去——人家明文规定，起点学历必须是大专！看得出，后取学历哪怕是研究生他们也不承认。操你们八辈祖宗！宋春明骂完，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到石米县城。

县教育局长柴进元给市教育局马局长打电话说，马局长，十万火急，不能让市实验中学、安河区十四中和十五中在全市招聘教师，否则，石米一中只能关门了。马局长哈哈大笑，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何况现在是城市化进程最快的时候，一切很正常。

柴局长给宋春明打电话说，你去林安应聘没有？宋春明说，去了，人家不要。柴局长说，你快来我办公室一趟。

宋春明到了柴局长办公室，柴局长问，人家为什么不要你？宋春明说，人家规定起点学历最低要专科，我是小中专。柴局长笑了，说，好好，这就好！宋春明很疑惑，说，柴老师，你咋还说好呢？柴局长说，你有没有下基层中学当校长的打算？宋春明说，没有，我当不了。柴局长说，到石米一中当副校长呢？宋春明说，柴老师，我知道你的用意，可我不是当官的料；我只适合教书。

艾飞波主席也到林安去应聘。他十分看重“工会主席兼校长助理”九个字，所以，他并非真的去应聘，而是为了给自己买名气。他到三所学校都试讲了，原以为三所学校因为聘他会打架，没想到，没有一所学校要他。艾主席的政治其实讲得不错，只是他的人品害了他。他哪里知道，聘上的教师听说他来应聘，直截了当告诉招聘学校说，如果招了“爱诽谤”，我们就撕毁合同。

听说大批教师到林安应聘，秦校长非但不着急，反而高兴得合不拢嘴。秦校长想，走多少从基层补充多少，补进来的教师能空手而来？他还想，领导成员走了更好，新提拔的能白提拔？

临过年，石琳翠回来了。她依然来到教师办公区二排18号，却见18号换了新主人，还是生面孔。她就问邻居，宋春明搬哪儿了？邻居唉吆喂了好一阵，最后说，宋主任当了副书记，搬到图书馆一楼副书记室了。石琳翠敲开了副书记的门。宋春明说，回来了？石琳翠说，噢。宋春明说，回来干什么？石琳翠说，办离婚手续。宋春明说，你有什么条件？石琳翠说，宋星归你，我什么也不要。宋春明说，家里只有4万块钱，其余全买了房，房子价值50万，除过按揭贷款，净赚20万。石琳翠说，留给宋星吧，我什么也不要。两个人就上街，一前一后，怀里都揣着结婚证。走着走着，宋春明喊，等一下。说着，他进了一家银行。出来后，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原以为离婚很复杂，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回答了感情合不合等几个问题，填了些表格而已。领到离婚证后，宋春明拿出一张4万块的存单说，这个给你。石琳翠不要，宋春明就强塞进她的包里。石琳翠就抱住宋春明失声痛哭，说，我对不住你，我也配不上你。办证的工作人员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如果后悔，你们可以复婚。

宋春明在街上往回走，石琳翠一直尾随其后。宋春明说，你还有什么事？石琳翠说，我还没有见到宋星。宋春明说，宋星跟老师学《道德经》走了，饭时才能回来。石琳翠就停住脚步，东张西望了一阵，抹了一把眼泪，向旁边一小饭馆走去。

开学后，石米一中乱成了一锅粥。应聘到林安市的教师谁也不再努力工作，整天起来打麻将，几个处室的工作也几近瘫痪。有家长就到学校北门贴大字报，有的还喊口号，要求秦校长下台。教育局也受到围攻，柴局长办公室的门也被人踏烂。麻书记下令，公安局出动，几个带头闹事的头头就被逮起来，事态很快就平息了。然而，好景不长，农历四月初一云岭庙会刚开始，就有学生溜出教室到华河里游泳，一下子淹死三个人。农历四月初一正是星期一，学校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死者家属来学校闹事，要求赔付每位死者家属100万，还在秦校长办公室门外设起了灵堂，哭喊声响彻校园。

钟县长主张撤了秦校长的职，以息众怒，而麻书记力保秦校长，认为秦校长有苦难言。最终，县政府为每位死者家属赔了38万块，闹事的队伍才离开学校。

当然，秦校长还是秦校长。

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多，宋春明正在批改作业，忽然感到晕乎乎的，抬头一看，见铁丝上挂的毛巾等物件正在摇晃。他本能地喊了声“地震了”，两步跨出门外，却见教学楼各楼道站了不少学生。宋春明确认自己的感觉没错，就对着教学楼大喊，不要惊慌，往操场走！一会儿，领导们都出来了，有的说真的地震了，有的说没感觉到。宋春明没有参与议论，而是跑到另外两栋教学楼前依次喊，不要惊慌，往操场走！喊过之后，宋春明打开电视搜捕突发新闻——中央台报道，四川汶川发生7.9级地震（后修补为8.0级地震）。宋春明对秦校长说，地震发生在四川，咱这没事。秦校长说，没事就好。宋春明对办公室主任说，广播通知，地震发生在四川，咱这没事，所有学生回教室上课。

对于地震这种自然灾祸，佛祖也无能为力，何况我小小的毛鬼神！我只能为人类默默流泪——晚饭时，石米一中上空就下了几滴无云雨。

学校有好几个教师买了汽车，宋春明也到驾校报了名。开始是理论学习，他没有时间进驾校，只能自学。

一个月后，宋春明到林安市考驾驶理论，考过之后，他去了洪州县井水乡林家坡村。开门的依然是林翠翠的父亲，他头发雪白，但脸上挂着笑。宋春明说，叔你还认得我吗？翠翠父亲说，认得认得，快进窑里说。进到中间窑里，宋春明惊呆了——林翠翠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呢。翠翠母亲认出了宋春明，就对林翠翠说，翠翠，你看谁来了？林翠翠放下遥控把，惊呼一声，宋春明？宋春明说，想不到是我吧？林翠翠忽然变了脸，说，你来做什么？宋春明说，我来看看你。林翠翠站起来捶打着宋春明的前胸，失声痛哭道，你为什么才来看我……呜……为什么才来看我……

翠翠父亲把宋春明拉到过洞窑里说，你们给的钱起了大作用，我们到北京看了一回，现在基本好了。宋春明说，叔，我打算娶翠翠！翠翠父亲说，这不胡闹嘛，你的家室怎么办？宋春明说，离了。翠翠父亲说，唉，简简单单的事情咋就闹得这么复杂呢。翠翠母亲似乎听懂了什么，走过来说，主要要看翠翠。宋春明说，我现在就给她说。翠翠父母都说，行。宋春明就过来说，林翠翠，如果我现在要娶你你什么意见？林翠翠说，外面的雨好大啊——我有什么意见？林翠翠的父母就互相看了看，然后低着头唉声叹气。宋春明说，我在林安买了房，今年秋底交工。林翠翠说，你们那位呢？宋春明说，离了。林翠翠说，那你也会离我啊。宋春明说，咱俩遭了这么多的磨难，我怎么会离呢。林翠翠说，你的娃娃呢？宋春明说，我就一个儿子，现在念初二，学习很好，也很懂事。林翠翠哈哈大笑，拿起遥控把不停地变换着电视频道，然后说，学习好有什么用，宋春明就学习好，有用吗？宋春明说，我准备往林安调。林翠翠说，林安好，林安师范有个宋春明……

八十二

高考成绩出来了，石米一中考得一塌糊涂，二本以上上线人数不到去年的三分之二！

面对如此败局，老师们非但不惋惜，反而幸灾乐祸。

聘到林安实验中学、安河区十四中和十五中的教师陆续搬离石米一中，石米一中教师办公区好像遭到一场浩劫，一片狼藉。

柴局长决定更换石米一中校长。他去找钟县长，钟县长表示全力支持。他知道县长和书记不和，又去找麻书记。万没想到，麻书记不光极力反对，而且十分恼火。麻书记说，石米一中高考成绩滑坡，问题在于教师流失，而不在于校长。最终，柴局长只好转换思路，努力促成县委和县府达成共识，成立招聘小组——赶赴西京招聘大学毕业生。招聘小组成立了，

遗憾的是，小组组长不是柴局长，而是秦校长。

秦校长率领一干人马在西京待了半个月。半个月时间，他们只招聘到十八名非师范类本科生（有的甚至是酿酒专业），没有招聘到一名正规师范本科生。当然，秦校长不会白白放过十八名非师范类本科生，他唆使艾主席从中作梗，默许一名王姓学生作为代理人，向每位大学生收取5000块“培训费”。王姓学生是活泥鳅，他的5000块培训费自然就免了。

秦校长接收8万5千块培训费时，我照着他的右脸扇了一个耳光——从此，他的右耳就彻底失聪了。

宋春明正在收看北京奥运会实况转播，武云山从门里进来了。宋春明说，你不看奥运会？武云山说，没心情。宋春明说，又怎么了？武云山说，高一年级才招的十二个班。宋春明说，就这样发展下去，以后十二个班都保不住。武云山说，我带不上预科班，带重点班总有资格了吧？宋春明说，你上课学生很满意，教学效果也不错，应该带重点班了。武云山说，你为我说句话行不行？宋春明说，云山啊，我是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有能力为你说话呢。武云山说，也是的，咱们上过中师就像有前科，永无出头之日。宋春明说，中国拿第一

名没问题吧？武云山说，你是说奥运会？宋春明说，是。武云山说，哦，毫无悬念。

开学一周后，驾校突然通知宋春明——明天来驾校练车。宋春明说，暑假联系你们，你们说轮不上，现在开了学，我要上课，怎么练？驾校的人说，想练就来，不想练算了。学

驾驶的人太多，驾校好不牛逼，根本不怕惹学员。

第二天晚饭后，宋春明来到驾校练车场。坐进2号车，教练问，你班费交了没？宋春明说，什么班费？教练不耐烦了，大声说，你就说你交了没？宋春明说，没。教练说，明天必须交，每人100块。宋春明说，师傅你贵姓？教练皱了皱眉头说，你连教练姓啥都不知

道，你练什么车！下去下去。宋春明愣了一下，只好开门下车。

有学员围拢过来，其中一个红毛小伙儿说，你没交班费吧？宋春明说，什么班费？那红毛小伙儿说，我是班长，我们是一个班的学员，人人要交班费，每人100块。宋春明说，班费咋开支？班长说，这不是你管的事情。宋春明说，谁选你当班长了？红毛小伙“哼”了一声，红着脸走开了。宋春明问其他学员，2号车教练姓啥？学员们说，姓暴，暴君的暴。

又轮到宋春明上车训练，他坐进了2号车。暴教练黑着脸说，启动。宋春明就旋转车钥匙——右手腕子就挨了一鞋刷子。宋春明大为吃惊，说，咋了？暴教练说，不踩离合就启动？宋春明说，暴师傅，我是第一次启动汽车。暴教练厉声说，启动！宋春明记住了踩离合，车子顺利启动了。暴教练说，挂一档，轻轻松离合。宋春明问，哪是一档？暴教练说，你眼瞎？宋春明就看变速杆上的示意图，终于找到一档，并且挂上了。暴教练说，轻轻松离合。宋春明就小心翼翼地松离合，刚松开，车子震了一下熄火了。暴教练又用鞋刷子敲了宋春明的右手腕，说，不松手刹车咋走？宋春明强按怒火又一次踩离合启动车子，挂一档，松手刹，车子走开了。行走了几米，暴教练喊，停车。宋春明就急忙拉手刹——右手腕子又挨了一鞋刷子。暴教练怒吼道，谁给你教的用手刹刹车？宋春明说，那咋刹？暴教练吼道，右脚移到刹车上，点刹车，踩离合！宋春明说，暴师傅，你能不能先讲讲汽车操控知识，然后再让我操作?暴教练不屑一顾，说，切，还要你教！宋春明说，我是教师，我教学生可不和你一样。

暴教练怒不可遏，说，教师有什么了不起，下去下去，下去！

回到学校，宋春明和学过驾驶的老师们说起暴教练，老师们说，那家伙嫌你不送烟。宋春明说，我的天，一个驾校教练也要收贿赂？老师们说，你每天送他一包烟，保管不打骂你。说起班费，老师们说，班费是教练的灰色收入，如果不交，你连上车的机会也没有。宋春明说，钱的小问题咱就不说了，大问题是，他不讲操控知识，直接让你开车，哪儿不对哪儿打骂。老师们说，他就一粗汉，你让他讲操控知识不是难为他嘛。老师们还说，暴教练堪

称驾校最好的教练，其他教练连他都不如。

一个有车的年轻物理教师说，宋书记，明天不要去练车了，我给你讲讲汽车工作原理和操控知识，保证你一周学会汽车驾驶。宋春明就做出作揖状，开玩笑说，师傅在上，请受

徒儿一拜。物理教师说，哪敢当你的师傅，只不过讲点常识而已。

第二天，宋春明跟着物理老师学习了汽车工作原理和操控知识。

第三天，宋春明交了100块班费；上车时，又给暴教练送了一包好猫烟。暴教练立刻

变得笑容可掬。练车时，暴教练扔掉鞋刷子，连夸宋春明聪明。

一周下来，宋春明果真学会了汽车驾驶。

一个月后，宋春明到林安顺利通过了驾考。他买了烟酒去了林翠翠家——开门的是林翠翠。进了家门，林翠翠说，你来干什么？宋春明说，我不能来？林翠翠说，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吧？宋春明拉住林翠翠的手说，我正式向你爸妈提亲，我要娶你。林翠翠说，他们都到地里收庄稼去了。见林翠翠手里攥着手机，宋春明说，你用上手机了？林翠翠笑了一下说，我听我妈说我嫁过一回人。宋春明说，你不嫌弃我就不错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林翠翠就

扑向宋春明怀里，嗡嗡地哭，边哭边说，我咋就这么命苦呢……

不久，职称评定工作又开始了。由于岗位有限，秦校长吸取去年的教训，申明只给去年够条件而未评上的教师评职称，今年够条件的教师一律等待明年。政策一刀切，问题自然

少，职称评定再没有发生打斗事件。

宋春明的高级职称又受到了计生干职办的阻拦。宋春明说，我已经离婚了，你们为什么还要阻拦我？魏主任说，谁知道你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宋春明说，魏主任，你这是故意为难我吧？魏主任直言不讳，说，不为难一下，你们尿都不尿干职办！宋春明明白了，人家是要钱。他好一阵后悔——去年受阻为什么不送钱呢！想着，他掏出一叠票子点了十张，恭恭敬敬递给魏主任，说，魏主任，买条烟抽吧。魏主任接过钱笑了一下，说，那就不客气了

——嗵地一声，章子就盖上了。

下班时，魏主任从门里出来，我使了一个脚绊，他一个马爬跌倒在地，一颗门牙就被

水泥地面生生磕掉了。

评职称讲课是在林安二中进行的。满分25分，宋春明得了23分。讲课之后，宋春明给林翠翠打了电话，说，翠翠，我在林安。林翠翠说，你在林安干什么？宋春明说，评职称讲课。林翠翠说，你过我家来吧。宋春明说，明天还要上课，今天要早点回去准备。林翠翠

说，我也想上班。宋春明说，再过一段时间吧。

评高级职称市教育局这一关最难过，因此，参评老师们大都在市上找了人送了钱（一般为1万块）。宋春明怎么办？他一个农家子弟，咋能在市上找起人！凭借教学业绩、十多篇获奖论文和讲课得的高分，宋春明决定冒一次险——他没有找人也没有送钱。

临放假，省上职称审批结果出来，宋春明顺利晋升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宋春明想，

腐败是腐败分子在作祟，但扭曲的民众心理也起了推波助澜的坏作用。

八十三

正月开学，学校进行了文理分科，宋春明带了文科重点班高二15班，上了高二15班和高二16班的课。高二16班是普通班。高二13班是文科预科班，由林安师专毕业的一女教师带。女教师姓李，叫李春梅，身材修长，模样周正。学校传言，艾主席和她有一腿。事实上，传言没有错，因为他们早是一对地下情侣了。

学校南边的新公寓楼竣工了，总务处和政教处联合召开会议，要求各班主任督查本班租房学生回校住宿。高二15班有九名学生校外租房住，其中八名搬回学校，另一名死活不搬。宋春明说，蒋宇田，你为什么不回学校住？蒋宇田说，校外住方便。宋春明说，什么方便？蒋宇田说，学习方便。宋春明说，学校让你们回校住宿就是为了给你们提供方便。蒋宇田说，学校是为了收费。宋春明说，不论如何，你搬回学校。蒋宇田说，不搬。

过了几天，总务处和政教处又召开联合会议，再次要求班主任督查本班学生回校住宿。秦校长出席了会议，他对公寓楼住不满学生大为恼火，说，有些班主任是学校领导，竟连本班学生也指挥不动，你说你算什么领导？

会后，宋春明又找来蒋宇田说，我今天受到校长不点名批评，你还是搬回来吧。蒋宇田说，非搬不行？宋春明说，你看着办吧。

两天后，蒋宇田搬回了学校。

又过两天，新公寓楼一楼外墙上贴了一张漫画，漫画标题是“我最爱钱”。漫画上，一个青面獠牙的汉子抱着一抱百元大钞正往屋子里走，脚底下是被踩得龇牙咧嘴的的众多小人儿。要命的是，青面獠牙的汉子身上写着“秦怀业”，屋子上写着“家”，小人儿身上写着“学生”。保卫科立马展开调查，很快就有了结果，漫画的作者是——蒋宇田。

星期一升国旗例会上，蒋宇田上台做检查。他刚掏出检查书，我吹了一口气，那检查书就飞走了，飞啊飞，一直飞过华河，落到华河大厦的楼顶了。台下学生先是惊讶，后来是笑，再后来就鼓掌——大多是高二15班的学生。艾主席对蒋宇田说，口头检讨。蒋宇田就说，我画漫画侮辱秦校长，不对，以后改正——完了。

台下学生又一阵大笑。

会后，艾主席对秦校长说，漫画事件背后必定有人。秦校长说，有可能是谁？艾主席说，会不会是宋春明？秦校长说，原来如此！从此，宋春明被彻底排挤到领导圈外，学校开校长办公会也不通知他参加了。

你看，我这是弄巧成拙嘛。

中期考试过后，石米一中学生开始大规模转学，有的转到林安一中，有的转到林安育才中学，有的甚至转到林安私立学校栋梁中学。高二15班也有同学想转学，宋春明就在讲台上做工作，说，石米一中是全林安市有名的中学，你们转到林安图什么？学生就说，宋老师，你说的是过去的石米一中。宋春明又说，到林安上学费用大，你们知道不知道？学生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宋春明拿出杀手锏，说，你们是嫌弃我！学生一哇声说，老师你冤枉我们，我们最喜欢你！尽管宋春明百般抵挡，还是有三名同学转到了林安，其中就有蒋宇田。宋春明在电话里对蒋宇田说，你是不是因为漫画事件才转学的？蒋宇田说，宋老师，别的班转学的更多，他们该不是因为漫画事件吧？宋春明只好说，哦，你说的也在理。

宋星从学校回来说，爸，林安中学的老师来我们学校宣传提前招生，我要不要报名？宋春明说，那叫自主招生。宋星说，哦，对，是自主招生；你说我要不要报名？宋春明说，你有把握考上不？宋星说，差不多！宋春明说，那就报名吧。

一周后的星期天，宋春明带着儿子宋星来到林安中学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儿子走进考场后，宋春明就给朱丹打电话。朱丹说，老班长，你在哪儿？宋春明说，在你们学校。朱丹说，你是不是有孩子考试？宋春明说，是，儿子考试。朱丹说，我一会儿过来。十几分钟后，朱丹开着车来了。见面后，宋春明说，啥时买的车？朱丹说，去年腊月；你买车没有？宋春明说，我刚取得驾照，车嘛，一下还买不起。朱丹说，你们不是开门市嘛，咋能买不起。宋春明说，门市转出去了。朱丹说，为什么？宋春明顿了顿，说，我们离婚了。朱丹觉得自己有些冒昧，就说，校门外不远处有一家茶馆，咱们去坐坐。宋春明说，我睡眠不好，不敢喝茶。朱丹说，睡眠还不好？宋春明说，时好时坏。停了一会儿，朱丹突然说，不知林翠翠现在怎么样？宋春明说，基本好了。朱丹很惊讶，说，你们有联系？宋春明，我有她的电话。朱丹说，快，念，我给她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朱丹按了免提键，只听那边说：你是谁？

朱丹不敢开玩笑，直接说：林翠翠，我是朱丹，老同学。

林翠翠说：

朱丹？啊呀，二十多年不见了！你现在在哪儿？

朱丹脸上露出了笑容，说：

我在林安中学。你猜猜，我现在和谁在一起？

林翠翠说：你不要卖关子，告诉我，和谁再一起？

朱丹说：宋——春——明！

林翠翠说：他在林安中学干什么？

朱丹把手机递给宋春明，宋春明就说：我领儿子在林安中学考试。

林翠翠说：哦，哦。

挂断电话，朱丹说，老班长，林翠翠完全正常了，咱干脆到她家串串。宋春明说，我还要照看儿子。朱丹说：

照看什么？他考试，又不是你考试。

宋春明说，行，早去早回。

半个小时不到，车子就进了林家坡村。林翠翠家的大门敞开着，没有闭。进入院子，朱丹喊，翠翠。林翠翠掀开帘子，惊叫一声，朱丹，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来？朱丹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呀。林翠翠的母亲就招呼说，快进来，快进来。宋春明说，我叔不在？林翠翠母亲说，他去林安城了。坐了一会儿，朱丹说，翠翠，跟我们到林安城转一转吧。林翠翠说，我没什么事呀。她母亲就极力怂恿，说，没事也能串一串。于是，林翠翠说，那好，走吧。她母亲说，吃过饭走嘛。宋春明说，我还在照看儿子考试呢。

到了林安中学，宋星恰好从考场出来了。宋春明说，你咋提前出来了？宋星说，答完了。宋春明问，难不难？宋星说，不难。宋春明说，跟我见两个人，要有礼貌。宋星说，见谁？宋春明说，见了我告诉你。走到汽车跟前，宋春明指着朱丹说，这是朱姨，后半年很可能是你们的物理老师。宋星说，朱姨好！朱丹说，你喜欢不喜欢物理？宋星说，喜欢。宋春明又指着林翠翠说，这是林姨。宋星说，林姨好！林翠翠就用手摸了一下宋星的头，说，要向你爸爸学习。宋星点了一下头说，嗯！宋春明说，她们都是我师范时期的同学，都不简单，你要向她们学习。宋星点头说，嗯。

饭店吃饭时，宋春明让朱丹把爱人和孩子都叫来，又打电话叫来了成雷一家。成雷见了林翠翠，先是一惊，但他马上镇定下来，说，林歌唱家是越来越漂亮了。柳叶早认出了林翠翠，竟抱住林翠翠抽泣起来。成雷说，柳叶，今天是欢聚的日子，你哭什么呢。柳叶说，我是高兴呢。宋春明让朱丹爱人点菜，朱丹说，他只知道吃，点不了。朱丹爱人是林安三中的地理教师。宋春明让成雷点，成雷说，你一手操办好了。

酒菜上来，三个大男人就豪饮，三个女人边吃边拉话，三个孩子彼此陌生，各自只顾吃饭。过了一个多小时，饭桌上的酒菜快要被扫尽，朱丹和成雷就抢着出去买单。过了一会儿，他俩回来，一致埋怨宋春明，说，这顿饭理当我们请，你怎么能提前预付呢！宋春明说，下次你们请。

回到石米一中刚一周，宋春明收到林安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宋星被录取到林安中学了。好事成双，临放暑假，宋春明得到消息，林安好几所中学又向全市公开聘教师，其中栋梁中学没有“起点学历必须是大专或大专以上”的限制。栋梁中学是私立学校，但政府为了扶持新生事物，决定给予十五名公办教师的援助。

宋春明到栋梁中学试讲，评委不光给了他高分，还给了他一片掌声；试讲的人又不多，宋春明轻松取胜。签合同时，宋春明听说，栋梁中学的公办教师不仅全额领取国家给的那份工资，还可以领到校内补贴。校内补贴也很可观，每节课40块！

暑假里，宋春明向弟弟春亮借了钱，把林安的房子装修了。

八十四

栋梁中学只看到宋春明的起点学历是小中专，不知晓，也没有了解他的底细，分工时，只让他带了高一11班，上高一11班和高一12班语文。私立学校只追求升学率，高一就分了文理科，高一11班和高一12班是文科班。而且，学校将班级分为四个等级，由高到低，依次是A班，B1班，B2班和C班，高一11班和高一12班都是C班。

宋春明认真查看了高一11班所有同学的中考成绩，最高分301分，最低分260分。其中260分到280分的同学有九名，都是考到农校或林校的借读生。宋春明没有泄气，他反倒很高兴，他想，高一11 班应该是全中国最差的高中班级了，我倒要看看我会把他们带成什么样子。他想起了学校墙上的那句话——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会的学生。这是一句十分混账的话，但他的积极意义还是值得肯定的。

宋春明的房子在东关，林安中学在南关，距离较远，何况房子刚刚装修，所以，宋星住校，不住家。真是凑巧，宋星的物理老师和班主任正是朱丹。

学校为宋春明提供了住处——八壳窑。八壳窑里住着两个老师，除了宋春明，还有一个姓刘的教师。刘老师叫刘子成，瓷城县人，老住户，对宋春明住进来很不满意，说，你在林安有房没有？宋春明说，刚装修，还不能住。刘老师说，现在装修都用免漆板，不须要晾。宋春明反问，你在林安有房没有？刘老师说，有。宋春明说，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住？刘子成老师脸色铁青，但哑口无言。

武云山打来电话说，春明，栋梁中学咋样？宋春明说，比想象的要糟糕，学校拥挤不堪，连图书馆都没有，只是片面追求升学率。武云山说，你带什么班？宋春明说，这里分四类班，美其名曰分层教学；我带最差的班，C班。武云山说，栋梁中学的领导真是瞎了狗眼，竟然让你带C班！宋春明说，我是因为儿子才来林安的，你安安心心在石米一中干你的。武云山说，现在的石米一中是人心惶惶。宋春明说，我太忙，连石米一中的高考录取情况都不了解。武云山说，不能提，老太婆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只考了183个二本以上的学生，考上名校的一个都没有。宋春明说，咋说倒塌就倒塌了！武云山说，高一只招的八个班。宋春明说，石米一中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班好领导啊。武云山说，艾诽谤被人打了，腿被打折了，住了院。宋春明说，谁打的？武云山说，李春梅汉的（丈夫）打的——人家很早就想出洗（打）艾飞波了。宋春明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国庆节，宋春明坐公交到林安中学看过宋星后，又坐班车去了林翠翠家。宋春明见到了林翠翠的二弟林小风。林小风在西京仪表厂上班，专门回来探望父母。林翠翠父母就张罗宋春明和林小风喝酒。喝酒间，林小风说，能和我二姐办结婚证就办了。宋春明说，我这回来就是商量这个事情的。林翠翠父亲说，我没意见。林翠翠母亲也说，我没意见。林翠翠说，我有意见。林小风说，二姐你有什么意见？林翠翠说，我要宋春明明媒正娶我。林小风说，二姐，你都四十来岁了，明媒正娶什么哩，悄悄跟走算了。林翠翠说，我还要三金四银呢。她父母就说，春明刚买了房子，你就不要难为他了。宋春明从包里掏出一个长条形红色小盒说，项链我给你买了，别的以后再说。林翠翠急了，说，傻瓜，我是和你开玩笑的，谁让你买项链呢。林小风说，买都买了，戴上看看。林翠翠就要往脖子上带项链，却听小弟说，让他给你戴。林翠翠说，他给我戴了你就得叫他姐夫，再不能叫“他”了。林小风说，保证叫姐夫。宋春明就把项链戴在了林翠翠的脖子上。林翠翠照了一下镜子，说，很好看！林小风便端起酒杯说，二姐夫，再来一个。一家人就幸福地笑了。

收假后，宋春明请了一天假，和林翠翠到安河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办理了结婚证。从婚姻登记处出来，宋春明说，这一天早就应该来到。林翠翠说，我还是担心这是假的。宋春明拉住林翠翠的手说，还是假的吗？

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被感动得快要掉下眼泪了。

回到学校宿舍，宋春明见刘子成不在，就拨通了朱丹的电话。朱丹说，老班长，有什么吩咐？宋春明说，朱丹，我和林翠翠办了结婚证。朱丹很惊讶，说，什么时候的事？宋春明说，就今天。朱丹说，恭喜，恭喜——什么时候请客？宋春明说，扯张结婚证就行了，不准备请客。朱丹说，那怎么行呢！宋春明说，我现在担心宋星呢。朱丹说，你是担心宋星不能接受？

宋春明说，是。朱丹说，没事，这个思想工作我来做。宋春明说，那就谢谢你了！

晚自习，朱丹把宋星叫到楼梯口说，宋星，假如果你爸给你找了后妈，你什么意见？宋星说，我没有意见。朱丹说，真开通。宋星说，是不是那个林阿姨？朱丹笑着说，你的眼光好尖啊。宋星说，我妈和我爸根本过不到一块。朱丹说，林阿姨过去有病，不能受刺激，你将来要会对付。宋星说，知道了。

入冬后的一个星期天，宋春明和林翠翠相约去东关看新房。打开房门，林翠翠说，哇，好美的色调。宋春明说，你喜欢黄色，所以，我刻意选了这个颜色。林翠翠猛地抱住宋春明，说，春明，我好想痛哭一场。宋春明说，你应该笑才对。林翠翠没有听宋春明的话，果真趴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门外想起了敲门声。宋春明打开房门，见来者是两个陌生人。宋春明说，你俩找谁？长者说，我们找你，我们都是咱们宏安小区的。宋春明说，你们有什么事？长者说，不知你注意没有，咱们的小区和购房合同、广告宣传有很大的不同。宋春明说，我太忙，没有注意。年轻人说，譬如购房合同写的是供大暖，现在改成了自己烧壁挂楼。长者说，譬如广告上宣传的是两处大门，现在是一处大门——大门的位置做了商铺。宋春明说，对，对，是这么回事。长者说，我们打算和开发商理论，你愿意参与就签字。宋春明说，愿意，开发商太黑心了，是应该斗斗他们。说完，宋春明签了字。长者说，哎呀，你写的字这么漂亮——你是做什么的？宋春明说，我是一个烂教师。年轻人拿起签名纸看了一下，也惊怪道，真是好字！长者说，宋老师在哪个学校？宋春明说，栋梁中学。长者说，栋梁中学是私立学校，你在那儿打工？宋春明说，我以公办教师身份调进去的，算作援助教师。长者看了一眼林翠翠，说，她是你媳妇？宋春明说，是。年轻人说，将来上访的时候，去的人越多越好。宋春明问长者，您贵姓？长者说，免贵，姓郝，叫郝大有。年轻人说，我叫孟建勇。

送走郝大有和孟建勇，宋春明说，走，咱到小饭馆吃饭。林翠翠说，咱自己到家里做。宋春明说，米面没有，菜也没有，暂时做不成。林翠翠说，咱不会买？宋春明说，你想当家庭主妇，以后有的是机会。于是，两个人就在小饭馆吃了饭。饭后，林翠翠坐班车回了林家坡村，宋春明坐公交去了学校。

一日晚自习，高一11班的钞空空同学来到高一文科组办公室找宋春明。宋春明说，你有什么事？钞空空拿出一本很小很薄的书说，宋老师，我送你一本书。宋春明拿过小书一看，见封面上写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钞空空说，你肯定喜欢。宋春明说，你咋知道我喜欢？钞空空说，我从你讲话看出来的。宋春明说，我讲话有佛教色彩？钞空空说，你的悟性极高。宋春明说，钞空空，你的名字谁给你起的？钞空空说，我爸。宋春明说，你爸信佛？钞空空说，他是我们村庙会会长。宋春明说，你相信数理化知识不？钞空空说，数理化都是世界的表象，佛才是世界的本真。宋春明说，你为什么读书？钞空空说，读书是人生的苦难。

办公室里的老师都笑出了声。

我没有笑，而是伸手（爪子）摸了摸钞空空的头发——钞空空摇了摇头，激动地说，宋老师，我走了。宋春明说，去吧，好好复习，迎接期末考试。

（未完待续）